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试论谢逸的散文创作

2012-08-15上官涛

老区建设 2012年16期

上官涛

谢逸(1068-1111),字无逸,一字夷季,号溪堂先生,江西临川人,北宋著名文学家,江西诗派重要诗人。有《溪堂集》十卷。前人对其评价较高,吕本中《江西诗派宗派图》中称其“才力富赡,不减康乐”,又据惠洪《跋谢无逸诗》说,黄庭坚读到其诗“老凤垂头噤不语,古木槎牙噪春鸟”时,大惊曰:“张、晁流也。”可这些评价大都针对其诗而言的,对其散文创作前人却少有关注,故胡思敬在《豫章丛书·溪堂集跋》中不无遗憾地说,“无逸文境曲折,碑志尤擅胜场,《四库总目》但以诗人目之,未为知言。”本文试用“知人论世”的方法,对其散文创作进行较全面的探讨,敬请专家指正。

谢逸幼年丧父,历经坎坷。他曾多次在文中说“余少贱而多难”(《雪后折梅赋》),“余弱龄之多艰”(《感白发赋》),从这些看似简短的词句中我们可以感受到谢逸对生活的一声沉重叹息。但幼年生活的坎坷,并没有影响他对理想生活的向往和追求。在重文轻武的宋代,“学而优则仕”,平民通过科举考试平步青云、一举成名并不仅仅只是梦想,而这正是谢逸所向往的。他曾参加过绍圣四年(1097)、大观三年(1109)、政和元年(1111)几次省试,但皆落第,这使他倍受打击。他在《豫章行》诗中云:“豫章栋梁材,托身南山阿。王者建大厦,匠氏施斧柯。万夫挽不行,留滞在河浒。自非浪滔天,何由至王所。根虽埋土中,叶已随风飞。惟余爨下柯,那得复相依。风吹兼雨打,日居复月诸。誓朽泥涂间,不及栎与樗。匠氏慎无悔,豫章当自碈。人生类如此,才难圣所叹。”诗人托物言志,以“豫章栋梁才”自喻,表达了对“才大却难为”的“不平之鸣”,千载之下仿佛还能听到这声沉重的叹息声。

屡试屡败的经历不仅给谢逸精神上带来几许伤痛,更难以面对的是物质上的贫困窘迫。其诗自云:“瘦妻首飞蓬,敢谓美而俊。妇姑宵不寐,清饿常至卯。”(《谢吴迪吉以麻源桃实法制黄精见遗》),“小生拙生事,三冬卧无帐。忍寒东窗底,坐待朝曦上。徐徐晨光晞,稍稍气血畅。萧然四体和,恍若醉春酿。”(《大裘轩》),其缺衣少食的困顿难堪之状如在目前。但难能可贵的是,生活的困顿并没有使其失去对生活的热情,反之,他却在平淡的日常生活中细细地品味着情趣与逍遥。《睡起》诗云:“地僻希声远,林深荒径迷。家贫惟饭豆,肉贵但羹黎。假贷烦邻里,经营愧老妻。曲肱聊自乐,午梦破鸡礗。”《社日》诗云:“雨柳垂垂叶,风溪澹澹纹。清欢惟煮茗,美味只羹芹。饮不遭田父,归无遗细君。东皋事农作,举趾待耕耘。”《夏日》诗云:“竹风烟静午阴凉,饭罢呼童启北窗。试拂横床供昼寝,且容幽梦绕清江。”《夜兴》诗云:“梧桐叶落覆东墙,院落风清枕簟凉。梦觉碊钟鸣远寺,一池明月芰荷香。”在风和日丽的明媚社日,在竹风烟静的夏日午后,在风清月明的秋天傍晚,诗人细细地咀嚼着生活的悠然和惬意。谢逸不仅在大自然中感受生活的悠闲滋味,亦在家庭生活中体味温馨和甜美。《端午》云:“白发无端种种生,每逢佳节只心惊。老妻稚子知人意,但把菖蒲酒细倾。”《次王直方承务见寄韵》云:“知君才是出群雄,怜我生涯独转蓬。稚子凄凉缘岁恶,鄙夫寂寞坐诗穷。百年鼎鼎风埃里,万事悠悠醉眼中。幸有孟光堪举案,退居真欲效梁鸿。”《与宗野宗朴二稚子观蔬圃》云:“干禄心无竞,谋生计已疏。老催吾学圃,贫减汝观书。细雨同移果,清霜共挽蔬。何时江海去,蓑笠伴舂锄。”“闭户无宾客,忘忧赖玉鱼。迂疏皆识我,贫贱不关渠。散步惟荒圃,端居且敝庐。但知师羯末,未可笑宣舒。”诗中“舂锄”指白鹭也。宗野,小名梦玉。宗朴,小名梦鱼。生活是凄苦失意的,但在老妻稚子的慰藉之中,谢逸仍感受到了超然物外的恬静和温暖。其《敝庐谴兴》诗云:“无客且闭门,有兴即赋诗。盘餐随厚薄,妻儿同饱饥。读书不求解,识字不必奇。拂榻卧清昼,隐几消良时。林莺韵古木,萍鱼闯幽池。敝庐亦足乐,陶令真吾师。”诗中极力渲染了“敝庐之乐”,表达了对陶令的景仰钦慕之情,塑造了一位安贫乐道的隐士形象。惠洪曾访谢逸,留下了他日常生活的精彩片段:

所居溪堂,生涯如庞蕴。予尝过之,小君方炊,稚子宗野汲水,而无逸诵书扫除。顾见予,放帚大笑曰:“聊复尔耳。”予作偈曰:“老妻营炊,稚子汲水。庞公扫除,丹霞适至,弃帚迎门,一笑相视。不必灵照,多说道理。”世英闻之,亦作偈曰:“提篮灵照,通透玲珑。更若不会,换手槌胸。”(惠洪《冷斋夜话》卷七)

谢逸生活的萧散自如之状如在目前,令人向往之至。谢碋在《溪堂先生画像赞并序》中成功地刻画了这位隐居世外、悠然自得的仙人形象。“有好事者画溪堂先生,深衣幅巾,荫乔木,坐盘石,目飞鸿,脱屦石上,濯足于悬瀑之下。或者见而疑之。竹友居士从而赞之曰:以君为在山林耶?炯然之容如珠玉,俨然之衣有表碏。以君为在市朝耶?冷然之泉可濯足,翻然之鸿与寓目。盖用之而行,则服銮辂、被羁络,而为奉舆之驷。舍之而藏,则脱斤锯、老溪壑,而为蔽牛之木。疑君者滔滔皆是,而知君者唯我独也。”形象地表现了谢逸在出处行藏之间悠然自得的潇洒之状。尝有《寄饶葆光》诗云:“先生骨相不封侯,卜居但得林塘幽。家藏玉唾几千卷,手校韦编三十秋。相知四海孰青眼,高卧一庵今白头。襄阳耆旧节独苦,只有庞公不入州。”虽为朋友间的酬唱之作,但实为夫子自道。

谢逸亦有人生短暂、及时行乐的感慨,“人生一月间,开口笑几日。况复岁云暮,在堂悲蟋蟀。胡不为强饮,唧唧复唧唧。”(《游文美清旷亭各以字为韵》)但在漫长难熬的困顿生活中他依然独立坚守,在出处行藏中进退自如。他以真率刚正之心遍交天下贤才奇士,饮酒赋诗,逍遥自得。《吴迪吉载酒永安寺游者十一分韵赋诗以字为韵予用逸字》诗云:“延陵多贤孙,杰然者迪吉。上书因自讼,宾客禁私觌。瞑目数归期,闭口防罚直。谒告呼朋侪,笑谈洗忧戚。开樽青莲界,逍遥以永日。翩翩客鼎来,草草筵初秩。子珍乐易人,开谈见胸臆。宗鲁与人交,坦然无畛域。君泽学古谈,论议简而质。伯更廊庙具,绿发居师席。泽民泮水英,每试辄中的。叔野饱书史,胸中万卷积。文美秉天机,温如苍玉璧。文康气雄豪,目睨天宇窄。中邦最清修,操履有绳尺。乐之似长康,痴绝故无匹。坐客皆奇才,椎钝莫如逸。诸人或见赏,颇爱性真率。不求身后名,但喜杯中物。世故了不知,一醉吾事毕。”诸人各具神采,他们同声相应,同气相求,互相砥砺,涵养心性,优游自得。“进不骄富贵,立朝如在山。退若羞贫贱,林泉作阓阛。喧静本无相,了在一念间。”(《游逍遥寺以野寺江天豁山扉花木幽为韵探得山字》)“庵居已是介,又以介名庵。胡为酷好介,毋乃在律贪。人生要当介,君侯恐不堪。富贵不相贷,安得坐禅龛。客去自无事,客来不妨谈。但能了诸幻,起卧俱无惭。慎勿作住相,如茧缚老蚕。兴来出庵去,丛林禅可参。”(《介庵》)这些诗虽为朋友唱和之作,但有一种兀傲之气扑面而来,其清介刚直之本性展露无遗。据惠洪《石门文字禅》卷二十七记载,溪堂东邻有雕刻佛像的匠人,尝游京师,得将仕郎回家,每日华裾细马,闾里聚观,甚为壮观。谢门弟子为此不怿者数日,而谢逸本人安之若素。大观元年(1107),蔡京设“八行”科取士,以“士有善父母为孝,善兄弟为悌,善内亲为睦,善外亲为姻,信于朋友为任,仁于州里为恤,知君臣之义为忠,达义利之分为和。凡有八行实状,乡上之县,县延入学,审考无伪,上其名于州”(《宋史》卷一百五十七《选举三》),颁各路实行。知抚朱彦欲荐谢逸于朝,谢逸意不欲行,不得已诣之,信宿而返。由此可见在出处去就之间谢逸的高洁情操。《四库全书总目提要》中对其诗作有较高评价,“今观其诗稍近寒瘦,然风格隽拔,时露清新。上方黄陈则不足,下比江湖诗派则碐雅音矣。”而四库馆臣更明确地指出了时人对谢逸人格的推崇,“且克庄序中又称宣政间有歧路可进身,韩子苍诸人或自鬻其技至贵显,二谢乃老死布衣,其高节为不可及,……则知当时兼以人品重之,不独以诗也。”吕本中在《谢幼翽文集跋》中亦云:“幼其兄无逸修身厉行在崇宁、大观间,不为世俗毫发污染,固后进之师,其文字之好盖馀事。尔后之学者尊其行并学其文,可也;学其文不究其行,则非二子立言之本志。”朱熹在《邵武县丞谢君墓碣铭》(《晦庵集》卷九十一)中云:“临川有隐君子曰溪堂先生,谢君名逸,字无逸,与其弟竹友先生,名幼学诗于黄太史氏,而以清介廉节有闻于时。然皆不遇以死,是以独以其诗行于四方,而其行业之懿,则非其邑子有不得而详焉,是可叹已。”谢逸怀才不遇的人生经历、清介廉节的高贵品格、潇洒自如的人生态度对其散文创作都产生了极大影响。

据《直斋书录解题》记载,谢逸有《溪堂集》二十卷,惜不存。四库馆臣从《永乐大典》中辑得十卷,其中散文四卷,共四十七篇,可大致分为议论文和记叙文,包括赋铭、论辨、记叙、碑传等体裁,其中碑传文尤有特色。

谢逸未曾出仕,但受儒家思想影响颇深,具有强烈的淑世情怀。这在其议论文中有所体现。他在《寄题黄文昌觞咏亭》中云:“门前五柳陶渊明,酣卧柴桑呼不醒。锦官城西杜少陵,醉挹浣花溪水横。几杖颠倒杯盘倾,似闻殷殷金石声。乃知达士未忘情,挹觞挹咏有余情。……”与“酣卧柴桑”的陶渊明、“醉挹浣花”的杜少陵一样,谢逸亦是这样“未忘情”的“达士”。他心怀家国,从未忘情。在《佛斋辨》一文中,谢逸力劝“丐民钱为佛斋”的庖人张宣“以其资转而为有益之用”,在谢逸眼中,只有“调国用、赈穷民”,才是“先王之教”、“有益之用”。“今国家北与契丹讲和,馈赂之费,岁至数万。西有灵夏之师、持戟之士,仰哺于县官者,日费不赀,汝能以其资输之大府,以助国家之经费,可乎?”“汝饥而食,寒而衣,所以御饥寒之具者,取之农民也。比年水旱为碔,吴楚之墟,稂莠其稼,荆棘其桑,农民操瓢囊乞食于道路者,肩相摩、足相蹑也,汝能以其资易粟而赈给之,可乎?”“兹二者当今所尤急,汝幸然吾言,庶几有益于用而不负于其求也。”从其急切诚恳的语气中可感受到谢逸经世济民的切切之心。谢逸以天下为己任,虽不能使张宣这些陷入“异端说”的“天下愚民”“闻吾言而化也”,但他依然寄希望于“健决之吏”,“不顾一世之毁誉,敛其资而为有益之用”,知其不可为而为之,其用世之心尤为感人。

儒家诗教认为诗文可以“兴、观、群、怨”(《论语》),可以“经夫妇,成孝敬,厚人伦,美教化,移风俗”(《毛诗序》),谢逸称自己是“陋巷枯槁之士”(《江夫人墓志铭》),他虽不能改变现实,但却希望通过自己的言行达到警醒世人的目的。《陈极孝子辨》中陈孝子割肝疗父,虽其父最后不免一死,但其孝行感天动地,“父老子弟皆争知之”,且奇而叹曰:“天下之爱亲者,莫如孝子之笃也,天下之所谓贤者,莫如孝子之难也!”或曰:“是宣闻之州长,俾奏之朝廷焉,下其奏可为天下法。”当人们众口一词,争相赞赏陈孝子时,谢逸却独具慧眼,提出了与众不同的观点。虽然陈孝子“诚不忍其父不食且死,故解衣碤刃于腹中,剔其肝如碢上肉”,其孝行可歌可叹,“可以警动小人之不孝者”,但谢逸却认为陈孝子是“读古圣贤之书”的“儒者”,“读其书必施其行”,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古圣贤未尝不孝于其亲,岂尝残肌体殒寿命而为之哉?”并认为“使天下之人闻孝子之风而叹息,斯可矣。不幸闻其风而效之,吾见为人子而孝于亲者,不免于其死也。”一针见血地指出“败风俗、伤教化莫大于此!”在“益风俗”与“败风俗”的辨析中表现其远见卓识,独树一帜,发人深省。

其记叙文包括山水记、亭台记、碑传文等,在谢文中所占比例较高,艺术价值颇高。谢逸擅长写景描绘,《小隐园记》是为“毁誉得丧不动乎胸次,超然彷徨乎尘垢之外”的“仙翁”朱世衡所作,作者由远及近细致地描绘了小隐园秀美的风光。“环仙翁之居皆山也。其东北冈峦林麓,望之而雄伟,即之而深秀,如龙之跃,如鸾之翔而欲下也。以仙翁隐居于此,因名之曰‘小隐’焉。依山之趾,缭而为径。负山之腹,敞而为堂。其中峙而为岛。显而为亭,隐而为庵。跨清漪而为桥,面绿阴而为轩,盖循乎径可以造幽谷,登乎堂可以揖远岫,临乎池可以流觞,坐乎岛可以垂钓。亭出而游观,庵入而燕息,桥以达乎岛,轩以附乎亭,以至嘉花美木班立乎后先,幽兰白芷馨闻乎左右。禽鸟之翔鸣,鱼鳖之游泳,云烟之澄鲜,风雨之清亮,四时物象,无不可乐也。”“仙翁幅巾杖履,日与宾客逍遥其间,或饮而笑歌,或醉而起舞,或弹琴以平心志,或习射以观威仪,或倚树而吟,或枕石而卧,盖将乐之终身而不厌者也。”全文骈散结合,由景及情,情由景生,情景交融,摇曳生姿,引人入胜。朱世衡飘飘欲仙之状如在目前。谢逸写景之文又有与前人不同之处,他往往寓理于情,夹叙夹议,发人深省。《淇澳堂记》是为晏宗武的“淇澳堂”所作,他尤为欣赏宗武的“富贵而不骄”高贵品格,“虽生于大丞相元献公之家而世其皇考中散之禄,然朴茂温恭如山林布衣之士”,由此而生发一段感慨,“富贵而骄,贫贱而怨,人之情也。富贵而不骄,贫贱而不怨,岂人之情也哉?学使之然也。盖知箪食瓢饮,无以异于击钟鼎食;革冠草履,无以异于衮衣绣裳;蓬户桑枢,无以异于雕墙峻宇。则彼之富贵,此之贫贱,其有异乎?无有异也。余是以知贫贱而怨者,富贵必骄,富贵不骄者,未有贫贱而怨者也。”见识深远,不从流俗。《三益斋记》是为“聪明才智,绝人远甚”的友人陈延年“三益斋”所作。作者先发一段议论,“聪明才智之士,何世无之。然或作聪明,恃才智偃然自大,视天下莫已若者,故所与游者皆面谀悦已之人,忠言谠论不闻于耳,而正直刚毅之君子望望然去之矣。苟能守之以厚重,养之以卑晦,虚怀屈己以交天下之士,则直者献忠,辩者献说,智者献谋,勇者献决。其从政则审而不妄,其施令则信而易行,其志虑日广,其悔吝日消,故能永保其爵位,令终其福禄,当时颂其功名,而后世仰其风采也。”然后由古论今,引发感慨,“以周公之圣,子推、子贱之贤,其相天下、佐一国、宰一邑,犹且折节以下士,况不为周公之圣,子推、子贱之贤者乎?”所以作者认为陈公是真正虚怀若谷的智者,“作斋于厅事之西,以为燕息之地,而名之曰‘三益’,则是不以聪明才智自贤,而欲求直谅多闻之士以为益也。”“观公之名斋,盖有慕于古之圣贤者矣。其志岂易量哉?”全文先议后叙,议论英发,引人深思。《浩然斋记》是为“生乎帝胄,而好学如布衣”的赵彦修所作,作者虽“未尝即其人考其行事”,但由“浩然”二字联想到孟子的“我善养吾浩然之气”,“学圣人之道而不知孟子,不善学圣人者也。学孟子之道而不知养气之说,不善学孟子者也。士大夫平居燕闲,望其容貌肃然以正,若不可屈以非义,听其论议高妙,超然远出乎尘垢之外,观其趋操,淡然不以名利为怀,视天下之事无足动其心者,一旦临利害而惊,事权贵而佞,处富贵而骄,不幸而贫且贱焉,则憔悴失志,悲歌自怜,若天壤之间无所容其躯,是何者不善养气故也。盖善养气然后不动心,不动心然后见道明,见道明然后坐见孟子于墙,食见孟子于羹,立则见其参于前者,无非孟子也。”这似乎是针对“浩然斋”而发的一段感慨,而实际上亦是作者一生立身行事的基本准则。

其碑传文包括墓志铭、墓表、行状等,主要内容是叙述死者的生平事迹,亦即人物传记,但谢逸却并未一味地平铺直叙,而是以饱含深情的笔触,夹叙夹议地塑造出丰满动人的人物形象,给人留下深刻印象。谢逸未曾出仕,由于其地位、身份的局限,其笔下少有缙绅大夫、社会名流,但这些普通人却各有其性情、各有其风采,这既反映出谢逸坎坷不平的生活经历,亦显示出其非凡卓越的艺术才华。《陈府君墓志铭》以简洁明快之笔塑造了“恭俭君子”陈府君形象,“府君自儿时端重,不戏老成人也。至耆艾矣,经纪家事,壮子弟不逮焉。平居俨衣冠对客,风貌凛然可畏,客敬之如贤公卿耳。其,虽诙谐笑谑而规诲寓焉。客有奉其言以为训,终身为善人。从其游者,自少及老,不见一毫失礼。犹子死,孀妻孤童,不能持门户,府君调护其生事,训饬其子,竟以克家。其治生栉发薅苗,以至海含地负,未尝以此骄稚世俗,缊袍短褐,萧然若癯儒也。”《黄君墓志铭》先议后叙,由古及今,先表明对“好酒之古人”阮籍、陶渊明人品及诗品的景仰之情,“余尝疑阮嗣宗、陶渊明平生沉酣于酒,而出处去就之际皆合于道,其为诗虽汪洋澹泊,然秀杰之气终不可没。是以知二子负英伟之才而世不我用,托于酒以自遁者也。”接着笔锋一转,以“酒”引出黄君,“君性尤嗜酒,未尝一日不捧觞对客,然沉默畏慎,不臧否人物,勤于治生而锐于教子,杜门屏居,律身甚严,虽不嗜酒者有所不及也。”表达出对黄君及先人的景仰之情。《吴德甫墓志铭》多角度多侧面刻画了“理财如用兵,嫉恶如去草”的有财有德、有勇有识的吴德甫形象。其天资强敏,“治生理财如孙吴之用兵,奇正相生,虽有智者,莫窥其端”。其嫉恶如仇,豪侠仗义,威振四方,“嫉恶而尚气,以然诺重里中,里中人皆敬惮之”,而尤为可贵的是,其恭敬谦和,识见超群,“家虽丰而不侈,身虽泰而不吝,折节下士恭而有礼”,“聚书缮舍馆,卑辞厚币以聘贤者,而俾子弟从事于文学”,使子弟皆知以仁行世。其远见卓识尤其令人钦佩。《江居士墓志铭》塑造了“进不干时,退不违俗”、“奇气在胸、死而无愧”的隐君子形象。作者先概述居士一生遭遇,“少以词赋知名场屋,数奇不偶,抱奇气而负屈,称老死于布衣。”人们为之扼腕叹息,而居士却未尝有忧戚困顿之色。接着作者以简笔勾勒自己眼中的居士形象,“某儿时见居士与先人及诸父游,每酒酣高歌,声节悲壮,座客竦然敬之。先人既捐馆舍,而居士滋老矣。暇日尝从容与居士商论古今人物,则辨别邪正,毅然不可夺,严乎若国之有律,然后知胸中奇气尚在也。”最有意味的是,其二子为乡里后生之师,得其资尽以奉居士,“居士有余则杀鸡炊黍,沽酒以醉邻里,费尽则箕踞坐古墙下,抚玩诸孙以自娱乐,忧戚之色不兆于面间。”作者抓住江居士“胸有奇气”的性格特点,层层铺叙,塑造出卓尔不群、超凡脱俗的人物形象,不平之气荡漾其间,不平之鸣喷薄而出。令人难忘。《故朝奉大夫渠州使君季公行状》塑造了“笃于学问而通当世之务,敏于政事而明古人之大体”季复形象。作者精于剪裁,简而有法。“余从公游甚久,知公最详,姑叙其平生大节以为行状,而小者皆略而不书”,抓住其“为官”与“做人”两点进行铺叙。季氏为官“忠厚爱民,有古循吏之风”,无论是在“士大夫畏之如沸鼎之汤”的休宁、黟县,还是在荒蛮偏僻的达州巴渠,季氏都能锄治强梗、雷厉风行。在休宁时,公“少年初宦,老胥皆易之。至则据案厅事,神观静深,剖析是非,有条不紊,四境大服,狴犴为之一空。”在达州时,“蜀中阻远而巴蜀尤穷僻,前为令者例以为不足治,而民事一切灭裂,公不鄙夷其民而化以礼义,风俗大变。”他又能体恤爱民,“知南康军建昌县丞时,自夏五月至于秋八月不雨,大田之稼槁死殆尽,民皆号泣以待馁死。公恻然悯之,尽心竭力推行赈济之法,虽穷冬冱寒,风饕雪虐,驱驰村落,未尝暂憩,以至岁时享祀,不暇还舍。其孤儿弃于野者,俾耆保大姓收养之。公每行村落,累累然迎于道傍者数百人,盖老幼赖公而活者仅万人也。”“有客死崇阳而寄旅榇于佛寺者,亲戚不闻问十余年矣,公为出力营葬于寺之西,偏揭姓氏于家上,以俟他日有考焉。”季公之侠骨柔肠可见一斑。但他却恬于仕进,位迁奉议郎,荣华富贵唾手可得,季公却回乡营构第宅,为归家之计。众人不解,公却笑曰:“吾郭外有田,可以供碦粥,又有宅一区,以御风雨,盈吾志矣。……今但欲守陋巷,教养子孙,时时与亲旧叙离阔、陈说平生。浊酒一杯,弹琴一曲,志意毕矣。”并作诗见志,曰:“静中有高志,难与俗人言。愿收市朝兴,归此一亩安。”在出处进退之间潇洒自如,令人钦佩。季公为人天资鲠介,从不巴结权贵,“吴公居厚与公同乡里,尤爱公之材,欲引用之。初发运江淮,以京状荐公。及为户部尚书,辟公监榷货务,不就。后参大政,公未尝辄通书。既而吴公罢执政领宫祠,公乃遣使一伸乡曲之好而已。”公乐善好施,“初居约时,士人蔡承昭导公游乡校,又同舍颜具微与公同研席。其后承昭贫窭,无以糊其口,乃挈家依公于通山,公为料理生事。具微鳏居穷巷,父子以疫疾相继而死,公为买棺瘗之。又育其二女,备礼择婿而嫁之,“不为龊龊细谨,每用度施予不计家之有无,故月俸所入,随手而尽,虽亲戚朋友不知其贫也。既没之后,橐无剩金,识者以谓清而畏人,知不愧古人矣。”公又笃于学问,“六经子史、百家小说、医巫卜筮之书,无所不窥,自幼至老未尝一日舍书不读。虽王事鞅掌,昏暮而归,必秉烛观书,夜分乃寐。或与子弟商论今古,吟讽歌诗,了无倦色。每对宾客一坐尽倾。或询以历代人物、本朝典故者,必探其本末,穷其端绪,论议蜂起,听者不知膝之前也。”最后,作者发出感慨,“呜呼,人才之难,自古然矣!士固有博闻强记,贯穿坟典文章,学问为一世所宗者,然迂缓坚僻,不达世务,不过为一腐儒而止耳。其有商财校利,洞见毫发,烦剧之务赖之以济矣,然不学无术,昧于大体,不过为一俗吏而止耳。”在谢逸看来,“公笃于学问而通当世之务,敏于政事而明古人之大体”,不为“腐儒”,不为“俗吏”,是为真正的人才!谢逸刻画了栩栩如生的季公形象,表现了其通达的人才观,亦寄托了自我对理想人生的追求。声。

作者通过心理刻画、人物对话、行动描写等手法细腻生动地再现了陈孝子“割肝疗父”的整个过程,使人如见其人,如闻其声,极具文学感染力。特别是一系列动作描写,潜、启、取、砺、袖、入、刲、抉、剔、纳、掩、行、提……,使“孝子割肝”一幕幕栩栩如生地展现出来,令人触目惊心。另如《上南城饶深道书》,本为谢逸向饶深道求教为文之道的书信,但作者却从发生在“邻之东西”的两个画工“施氏、郝氏”身上的故事谈起,从而引出自己“有意于求师”的目的。施氏技艺高超,“每画则含毫和铅,睥睨缯绡,迅奋一扫,万象呈列。奇怪变见,鬼工神械,似非人力所能。睹者皆目瞪口张,恍然疑骇,徐而争持金帛,高其价而市之。”而郝氏临画之时则往往捉襟见肘,“穷日之力,舐笔傍徨而不决,艰难仅成盈尺之幅,未及展玩而市人皆抵掌笑之矣。”由是施氏日益富裕而郝氏日益贫困。后郝氏虚心向施氏求教,“投笔裂缯,伛偻而进谒于施氏之门,磬折百拜而言曰:‘予愿得画之术。’施悯其贫,而嘉其勤且笃也,与之坐而告之曰:‘画非一端,予试言其大略,子将触类而长之。夫画马难于画骨,而毛中之骨尤难。画花难于画叶,而风中之叶尤难。画龙蜃则矫矫如骧首于江湖,画草虫则翅于原野,鬼神贵乎怪,水石贵乎清。子归阖户瞑目,坐想天下之物,千汇万状于前,然后振笔一洒,其画岂歉于予哉?’”郝氏如其说,不久之后,果与施氏并驾齐驱。于是作者慨然叹曰:“画工,技之至贱者也,尚不耻相师,况圜冠方履而号为儒者乎?仆自是谆谆然窃有意于求师也。”这里既有正面描写,亦有侧面烘托,既有场面描写,亦有精彩的人物对话,作者通过对曲折故事的绘神绘色的具体展现,表达了“不耻相师”的主题,这在书信题材的写作中可谓别出一格,极具吸引力。

其次,谢逸之文具有浓烈的情感色彩。谢逸是个真率刚直之人,曾自谓“平生刚直心,真率类狂绞”(《谢吴迪吉以麻源桃实法制黄精见遗》),“吾徒尘外姿,开怀见真率”(《游文美清旷亭各以字为韵》),“吾徒见真率,可追阮与稽”(《游西塔寺分韵得溪字》),其真率自然、胸无城府的性格特点可见一斑。他往往以赤诚之心对待友朋,表现出炽烈真挚的情感。惠洪在《石门文字禅》卷二十七记有两人的一段情谊,“予方以罪谪海外,无逸适过庐山,见吾弟超然,熟视久之,意折曰:‘吾此生复能见觉范乎?’语不成声,乃背去。”这字里行间表达了无逸对朋友的多少深情厚谊!汪信民是其多年好友,当其去世后,谢逸为其创作《祭汪伯更教授文》,作者以满怀深情的笔触,追忆往日之友情,为之生不逢时、命运多舛而扼腕叹息,全篇长歌当哭,缠绵悱恻,感人至深。“呜呼哀哉,廉耻道丧,忠义气塞,乘时射利,变节从俗者滔滔皆是。乞食碬间,舐痔得车者面有德色,故谗邪如山,贪墨成市而莫之救

清雍正《江西通志》卷八十载“李商老谓其文步趋刘向、韩愈”,这种评价是客观的。惠洪《冷斋夜话》卷七载有一段发生在谢家的趣事,谢逸“闲居多从衲子游,不喜对书生。一日有一贡士来谒,坐定曰:‘每欲问无逸一事,辄忘之。尝闻人言欧阳修,果何如人。’无逸熟视久之,曰:‘旧亦一书生,后甚显达,尝参大政’。又问:‘能文章否?’无逸曰:‘也得’。无逸之子宗野,方七岁,立于旁,闻之,匿笑而去。”从宗野的态度可看出谢家对欧阳修的熟谙。在中国散文史上,韩愈、欧阳修等人先后发起的古文运动对整个宋代及以后中国散文的发展都产生了巨大影响。谢逸之文对韩文的磅礴气势及欧文的平易畅达都有所继承,但又具有其独特的个性风采。

首先,谢逸之文具有较强的故事性。如《陈极孝子辨》是作者针对陈极“割肝疗父”的“愚孝”行为表达自己看法的一篇论说文,但作者却以传奇的笔法细致地描绘了陈极“割肝”的心理及过程:

陈孝子幼丧其母,长而事其父谨甚。父老且病笃,孝子求善药进焉,父挥去之,曰“吾死矣,无意于世矣”,又饬家人馔膳羞孝子,自奉而进,父不食,百计说之,不一顾也。孝子恐,私自谋曰:“父死,吾何生耶?与其父死而吾生也,又孰若吾死而父生乎?吾尝闻诸长老云人之肝可以愈疾,味且珍。”乃潜入其妹室,启奁,窃取剃刀,砺之于石,袖而入碩室,解衣刺其腹,刃入其肤,半而不下,复敛衣系带,取庖中小刀。妹蹑其足而问焉,孝子叱曰:“男而女子从之,可乎?”妹退,即碪其户,以小刀刲其腹,径寸有加,以指抉肝出,剔其半置地,纳其半腹中左手掩其腹伛而行,右手提肝出。与其妹曰:“渍以苦酒燎之烈火,以食吾父。吾父问其故,绐曰‘宰夫刲羊,以其肝馈。’”妹如其说,父不知其子之肝也,以其味珍,食之,竟越二日而死。孝子虽卧床,犹号呼昼夜不绝药,正人端士无辜吁天而无以明白。”“呜呼哀哉,孰有记问该博、文章敏赡如吾伯更之学?孰有忠孝纯全操守坚正如吾伯更之德?孰有贫贱困厄而不为利势所回如吾伯更之勇决?孰有居稠人广众中而防患周身如吾伯更之慎默?人谁无兄弟,孰有如吾伯更之爱敬?人谁无朋友,孰有如吾伯更之谅直?”,“呜呼哀哉,胡不为我少留乎?胡为遽舍我而去乎?岂不念风棂竹牖、青灯夜寒,读书而饥吟乎?岂不念野步水东,濯足南湖,焚香清坐于萧寺乎?岂不念谈论古今,讥评得失,慷慨激昂以为壮乎?岂不念夜饮达旦,抵掌笑歌,诙谐嘲诮以为戏乎?岂不念致君泽民,激浊扬清,相期为立朝之事乎?岂不念买田筑室,凿池种竹,相约为隐居之计乎?”作者一反以往祭文的传统写法,工于写情,略于叙事,以抒情的笔触抚今追昔,一唱三叹、回环往复地表达对好友的深切思念之情。

再次,谢逸之文雅洁传神。清代王士祯评说其“文雅洁,楚楚有法度”(《香祖笔记》卷五),诚为知言。读读其《临川集咏序》,一股清新之气扑面而来。“山川之胜,风物之美,有目者皆可见,有口者皆可言。至于声之笔舌曲尽其妙,垂于后世而传之无穷,非工于诗者不能也。临川,在江西虽小邦,然濒汝水为城,而灵谷、铜陵诸峰环列如屏障,四顾可挹。昔有王右军、谢康乐、颜鲁公之为太守,故其俗风流儒雅,喜事而尚气,有晏元献、王文公之为乡人,故其党乐读书而好文词,皆知尊礼。搢绅士大夫自古及今,游是邦者不知其几人矣,皆湮灭无闻,独形于篇首者可考而知也。郡人郑彦国得其诗数百首,编为五卷,名之曰《临川集咏》,后之君子欲知此邦山川之胜,风物之美,不必登临周览,展卷可知也。”以简洁生动的语言概括了临川的优美的地理环境,追溯了临川悠久的历史文化传统,并叙述了《临川集咏》写作的目的和价值,言简意赅,内涵丰富,引人回味。

总之,谢逸是江西诗派的重要作家,在北宋古文运动的影响下,其散文创作亦以其丰富的内容和高超技艺而显现出有别样的风采,这是我们在以往研究中忽视的。在地域文化研究日盛的今天,重新审视其人其文,具有一定的现实意义。

[1]谢逸.溪堂集.文渊阁四库全书本[M].

[2]程千帆,吴新雷.两宋文学史[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1.

[3]傅璇琮,蒋寅.中国古代文学通论·宋代卷[M].沈阳:辽宁人民出版社,2005.

[4]郭预衡.中国散文史长编[M].太原:山西教育出版社,200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