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贤亮小说《浪漫的黑炮》的象征艺术分析

● 罗长青

提及张贤亮的创作，人们常常会提及《邢老汉和狗的故事》、《灵与肉》、《绿化树》、《男人的一半是女人》这些作品。大多数中国当代文学史著作都倾向于介绍这些作品，并且，专业性学术期刊探讨张贤亮创作的论文往往也会依据这些作品而论。相比之下，人们对小说《浪漫的黑炮》①的关注则少得多。笔者在中国知网以“浪漫的黑炮”为关键词，选择按“篇名”进行检索只获取了2篇文献，其中1篇还是文学期刊介绍“新作”的短评。即便按“主题”进行检索也只获取了6篇文献，除了此前介绍“新作”的短评之外，另外2篇文献是为了论述荒诞喜剧才提及这篇小说的。

与小说的冷遇形成鲜明对比的是，由《浪漫的黑炮》改编成的电影《黑炮事件》，在上映后却受到了广泛关注②。姑且不提该片上映后所获的各级各类奖项③，仅凭电影剧本《黑炮事件》被选入《中国新文学大系1976-2000》④，就能说明这部影片在当代电影史上的分量。同样是在中国知网进行检索，笔者在中国知网以“黑炮事件”为关键词，选择按“篇名”进行检索，结果获取了24篇文献，选择按“主题”进行检索，结果获取了多达108篇文献。

小说与电影截然不同的社会反响应该引起文学研究界的重视。这倒不是说，批评家都去肯定或赞扬这篇小说的艺术成就，然而，几乎没有研究者认真分析过小说的创作特色，这种情况无论如何是不应该发生的。在《浪漫的黑炮》这篇小说中，叙述者讲述了这样一个离奇故事：一位酷爱下棋的技术骨干为寻找一枚棋子“黑炮”，结果造成几百万的企业损失。尽管如此，叙述者对这个技术骨干不但没有半点谴责，反而表现出极为恳切的同情。显而易见，这篇小说是值得认真分析的。本文认为，“象棋”不仅是小说的叙事线索，而且也是典型人物形象的隐喻。

“黑炮”：技术骨干的不幸命运

在中国象棋比赛规则当中，“车“马”“炮”是重要的攻防武器，其中以“车”的行动最为自由灵活，“炮”的活动能力次之，不过，若能配合调用其他棋子，“炮”仍然可以利用“隔山吃子”的特点，发挥出巨大的攻击能力。在《浪漫的黑炮》这篇小说中，知识分子赵信书丢失的那枚棋子就是“炮”。结合中国象棋关于“炮”的行动与攻击规则，我们可以暂时假设，丢失的那枚棋子“炮”暗示了赵信书的身份、处境、命运。

在经济建设的过程中，知识分子的价值与作用是不言而喻的。“整个世界经济建设的步伐随着科技的发展而加快，一个国家的劳动生产率的提高与科技进步成正比，哪个国家科技总体水平高，哪个国家的综合国力就强，尤其在知识经济社会，文化程度高出同时代社会劳动者平均文化程度，并且以创造、应用、传播科学文化知识为特征的知识分子，必将是经济建设中的主力军。”⑤《浪漫的黑炮》的故事叙述证实，主人公赵信书具备过硬的专业技术能力：1.小说提及他是“名牌大学五十年代初期的毕业生”；2.德国专家汉斯期望赵信书担任技术翻译；3.机械总厂组织技术骨干调查事故原因，赵信书很快从说明书的译文看出问题所在。正因为如此，“炮”暗示着赵信书完全能够并且也应该，在企业引进先进技术过程中发挥自己的聪明才智。

按照中国象棋的比赛规则，在无挡道棋子的情况下，“炮”可以不限距离和方向自由行走。从理论上说，“炮”可以横冲直撞，具备无限的攻击能力。尽管如此，在实际博弈过程中，由于“炮”只具备“隔山吃子”的能力，“炮”所能发挥出来的实际威力则受到诸多限制。如果将中国象棋中的“炮”和“车”进行比较，我们可以发现：“炮”虽然和“车”一样能够在无阻挡的情况下自由前进，但它并不能像“车”那样任意吃棋，棋盘上任何一枚棋子都可能阻挡“炮”的前行。在小说《浪漫的黑炮》中，那位酷爱下棋的技术骨干赵信书，他的命运就像那枚丢失的棋子。虽然他具备为德国技术专家提供优质翻译服务的能力，但这并不意味着仅仅是他才能完成此项任务。只有厂党委真正信任并支持他的时候，赵信书才能发挥自己的才智。

虽然厂长李任重全力支持赵信书担任翻译，但任命赵信书需要常委会会议通过，党委副书记周绍文怀疑赵信书存在政治问题，而党委书记吴克功又害怕承担政治责任，其他两位常委则出于其他原因也不愿公开支持李任重，就这样，即便是有德国专家汉斯的强烈请求，而他本人又处于无事可干的状态，他也不可能担任德国专家的技术翻译。这与博弈过程中的“围炮”、“逼炮”、“抢炮”情形类似，主人公赵书信就如同“被围”、“被逼”、“被抢”的那枚棋子——孤苦无依而无法发挥自己的能力。

“炮”还具有“被防范”的含义。“炮”可以跳过一个棋子吃掉对方的棋子，高明的棋手会运用这一规则给对手出乎意料的打击，在博弈的过程中，对方的“炮”通常会成为对手的重点防范对象。与之类似的是，知识分子也曾是“警惕”和“防范”的对象。著名作家冯骥才在《一百个人的十年》中就曾讲过这样一个故事：在“大鸣大放”时期，他（冯骥才）响应一位党支书的号召写了个“大字报”，批评一些工农干部的业务能力有问题，即便是开张证明信，一行都出现好几个错别字。结果，他本人被批为“攻击党的人事政策”，这些“大字报”则被定为“反党言论”。⑥我们分析的这篇小说以《浪漫的黑炮》作为标题，这并不是什么偶然，因为小说标题便是主人公赵信书被怀疑的命运的真实写照：这位酷爱下棋的技术骨干，因为丢失一枚棋子“黑炮”，就被怀疑为机械总厂内部的间谍；他发出的电报被当成是传递情报的“密电码”；他与德国专家汉斯的友好关系则被怀疑为特殊的“情报合作”。正是在这个被怀疑的过程中，赵信书杰出的专业技术能力变得一文不值，它不仅没有给机械总厂的党委领导带来好感，而且使党委领导产生了更多的怀疑和不信任。与此同时，汉斯对赵信书的特别好感以及请求让赵信书担任技术翻译的邀约，统统被党委领导当成是赵信书“通敌”的重要证据。

“炮”的第四种含义是博弈酬码。众所周知，象棋博弈并不是以吃子，而是以“将军”来作为胜负判定的标准，所以，任何棋子都会成为“帅”的攻防酬码。在现实生活当中，人们也常用“棋子”来指代那些被利用之人。例如，“他不过是一枚棋子”，这句话的意思是“他被人利用了”。在此之前，我们已经反复地提到“黑炮”暗示着技术骨干赵信书的命运，事实上，赵信书也确实是机械总厂经济建设的“一枚棋子”。《浪漫的黑炮》这篇小说的诸多细节证实了这一点：就体貌特征来讲，赵信书“面容清癯，皮肤暗黄，身材瘦小，略微有点驼背”，其萧索之气让人联想到“腌制的酸菜”；就政治仕途而言，他也不是踌躇满志之人，“家庭成分旧职员，本人（赵信书）出身学生，未参加任何党团”；在日常生活方面，他的朴素可称得上寒酸，皮包既可以装书籍又可以塞馒头，买了几本书之后，连发电报的钱都凑不齐。相比之下，德国技术专家汉斯的情况要好得多，同样是五十多岁，汉斯的皮肤红通通的，还很滋润；行动带有年轻人的敏捷，汉斯的娱乐活动也比赵信书只下象棋丰富得多，汉斯可以上夜总会，也可以去体育馆，还可以去国外旅游。中国工程师赵信书和德国专家汉斯的对比，反映出不同社会体制下经济建设的目的性差异。赵信书这样的技术骨干无论是否受到重用，机械总厂永远不会将赵信书的个人生活状况纳入到经济建设的服务目标中来，换句话说，个人生活质量的提升并没有被当成是经济建设的终极目的，甚至根本就没有被当成是经济建设的目的。正因为如此，赵信书在机械厂勤勤恳恳干了几十年，也仍然住在十五平方米的房间。小说这样解释赵信书身陷如此处境的原因：

过去，当然谈不上组织对他有什么关心，不整他就是他的福气。现在呢？记得就是为了使他一个人能住这么一间房子，厂里还有人喋喋不休地说闲话：矿上的单身汉都是两人一间，工人还四个人挤在一间里，凭什么他一个人独占一间？

既然小说提及“组织”这个政治概念，又提及“整人”政治运动，所以，叙述者接下来的叙述，显然不是指责那些闲言碎语之人所存在的道德品质问题，而是要暗示在特殊的社会体制下知识分子的特殊处境：即便被当成经济建设的生力军，也仍然是经济建设过程中的一枚棋子，而不是经济建设的服务目标。

“别腿马”：改革者的举步维艰

按照中国象棋的规则，“马”每一步只可以水平或垂直移动一点，再按对角线方面向左或者右移动；并且，“马”在移动的过程中不能够穿越任何障碍（人们常常称这种由于障碍而不能前行的状况为“别马腿”）。这是中国象棋独特的规则，因为在国际象棋中，即便是竞争对手的“马腿”也是不能别的。如果说“黑炮”象征着赵信书的命运，那么，“别脚马”则代表着机械总厂厂长李任重的形象。原副总工程师出身的新任厂长李任重，具备奋发有为的改革精神，同时又懂得技术革新对经济振兴的重要意义，不过，李任重执行起经济振兴计划的行动却有类似“别脚马”的举步维艰。

李任重名义上为一厂之主，而实际上则受诸多制约。虽然李任重对赵信书的业务能力和政治品质均深信不疑，但任命赵信书为技术翻译必须经厂党委常委会通过。德国专家汉斯来到中国之后，曾多次提出让赵信书做翻译。厂党委副记书周绍文却借此大做文章：“嘿嘿！这个外国人为什么对赵工那么感兴趣？一来就夸他，还要叫他来当翻译呢？”说得党委书记吴克功和厂长李任重等人心惊肉跳。李任重并没有因此而罢休，为了让赵信书担任技术翻译，他亲自上赵信书家了解情况，在得知电报提及的“黑炮”不过是一枚象棋棋子之后，再次在党委会议提议让赵信书担任翻译。尽管如此，党委副书记周绍文又再次诘问：为什么那枚“黑炮”是明摆在那让你李任重来看？为什么丢失一枚象棋棋子却要发一份电报索回？虽然李任重觉得周绍文的怀疑没有任何道理，但他也确实也没有令人信服的理由来反驳周绍文。

除了党委副记书周绍文的政治阻挠，李任重还要面对郑副厂长的能力妒忌。就知识水平和业务能力而言，郑副厂长确实要比党委书记吴克功、副书记周绍文强得多，然而，这位从技术岗位出身的郑副厂长，一直没有为李任重的技术革新努力进行过任何辩护。小说前后两次细腻刻画的是他坐观虎斗的回避态度：1.第一次讨论赵信书问题时，作为专门负责接待外国专家的负责人，郑副厂长竟然将自己“埋”在沙发里喝茶。小说这样写到：如果进行表决，他是会投赵信书一票，但他就是不愿在会上表明自己的态度——“管他呢！书记厂长决定谁去当翻译谁就去吧！”2.当李任重再次提出让赵信书担任翻译，郑副厂长其实也觉得到外单位借人是多此一举，同时也相信赵信书即使干坏事也出不了大事，但就因为这是厂长李任重的提议，“他就执拗地不表态支持，靠在椅子上两眼一会儿望望窗外，一会儿瞅瞅天花板”。其中的原因在于，郑副厂长觉得自己工作勤勤恳恳，但领导班子调整，却让副总工程师李任重当了厂长，担了多年副厂长的他仍然原职不动，所以他就采取了冷眼旁观的态度。

当周绍文与李任重僵持不下，懂得技术的郑副厂长又不愿公开表态的时候，主管财务的王副厂长的意见便显得举足轻重。仅凭这一点，读者也完全能够猜测到他将会影响到技术改革的程度。“照周副书记想的办法办吧。”“老郑，既然你已经请了一个翻译，那就请到底算了。”这样的附和使得李任重在常委会显得孤立无援。除此之外，由于王副厂长长期主管财务工作，他更多是从经济角度，而不是技术角度考虑问题。就聘请翻译这件事来说，他只关心德国专家的住宿费，以及新机器在火车站仓库的机器保管费，而不考虑究竟谁来担任技术翻译。当然，王副厂长更不会像李任重那样敏锐地意识到：机械总厂如果派遣相关工程师担任技术翻译，就有可能掌握到引进设备的核心技术。值得注意的是，机械总厂之所以引进过时的WC设备，那是因为这套机械卖得特别便宜。德国技术人员汉斯向赵信书推荐另一套设备，赵信书回答说这并不是技术人员而是上级领导的决定。赵信书说他先前也曾向上级领导提出另行购买的建议，但最后却被驳斥回来。其实，从王副厂长的意见如何影响到翻译人员的任命，读者又何尝不能理解，主管财务工作的王副厂长将会如何影响工厂的技术改革。

冯良才这位刚刚毕业的大学生，甚至也无意中加入了阻挠李任重改革的阵营。冯良才大学期间学的是德语，做接待翻译没有问题，但做技术翻译还不合适。德国技术专家汉斯直截了当地向他解释过技术翻译的特殊性，但冯良才还是不愿意承认自己的能力缺陷，郑副厂长考虑的是如何制衡新上任的厂长李任重，所以他也不支持让赵信书来担任翻译。郑副厂长向冯良才许诺圆满完成翻译任务之后将会换来个人发展的回报，冯良才就更加从个人发展前途而不是实际需要考虑是否担任翻译工作了。我们也很难说，是否应当由冯良才来承担WC机器报废的全部责任，但是，他的翻译错误直接导致了机器报废，这倒是一个不争的事实。

在李任重推行经济改革的过程中，吴书记、周副书记、郑副厂长、毕业生冯良才等人，他们不但没有真正帮助和支持过李任重，而且或有意或无意地给李任重增添了麻烦。势单力薄的李任重自然无法清除这些改革障碍，这就像中国象棋中的“马”在遇到障碍时无法前行一样。李任重也必须小心翼翼地绕开，而不是清除前进路上的障碍才能前行。除了聘请技术翻译这件事之外，小说并没有过多地介绍他的改革之路是如何举步维艰。尽管如此，细心的读者还是能够从他只言片语的叹息声中略见端倪。

小冯，你再干几天，如果技术翻译上有什么困难，你直接找我好了，我们一起研究。唉！我要不是当了这个厂长，成天忙着企业整顿，开会学习，我就和你一起跟他干，把这套WC机器摸一摸。但是……你看，我一天到晚忙得看点技术资料的时间都没有。真是……”

这位副总工程师出身的新任厂长，既然“忙得看点技术资料的时间都没有”，那么我们就可以这样推断：整日忙于开会学习的他，对相关机械技术也未必了解，这又为日后的“瞎指挥”埋下了根源。这倒不是指责李任重是一位官僚，而是说这位技术干部出身、颇具锐气的厂长，受累于日常事务和人事关系，最终无法实现企业改革的大志。我们知道，当初他之所以提议赵信书担任翻译，那是因为他深深懂得，派谴技术专家与汉斯共同工作的意义。在李任重看来，这不仅是个翻译问题，而且还涉及到机器维修，甚至日后的仿造。事实上，从新引的WC机器的报废，读者大体上也能够猜测到，这位步履维艰的改革者将会遭遇的必然命运⑦。

“深宫帅”：决策者的官僚作风

“帅（将）”既是棋中的首脑，又是博弈方竭力争夺的目标。按照中国象棋的比赛规则，“帅（将）”只能在九宫内活动，每次只能按竖线或横线走动一格。这也是谐后语“棋盘里的老将——出不了格”的来历。与之形成鲜明对照的是，国际象棋中的“王”可以在棋盘任意位置行走。正因为如此，我们可以暂时假设，《浪漫的黑炮》中的象棋亦讽刺了官僚习气。

德国专家汉斯告诉赵信书，WC是非常落后的机器，这样的机器在非洲都卖不出去。赵信书解释说，引进WC机器既不是由技术人员决定，也不是由生产企业决定，而是由上级单位矿务局负责。矿务局的领导又不懂专业知识，他们不是根据生产需要，而是看手头有多少外汇来买东西，所以才买了便宜的WC机器。热心的德国专家汉斯又再次建议，“我（他）把这信息透露给你（赵信书），你（赵信书）去建议，不是更能取得你们政府官员对你的信任吗？”赵信书立即回绝了汉斯的建议，因为他曾经在矿务局一次会议上提出过意见，当时遭到过主管领导的诘问：“你（赵信书）没有到过外国去，怎么知道外国采矿机械发展的情况呢？”当赵信书尝到碰壁的苦头之后，他就抱着“只管低头拉车，不顾抬头看路”的消极应对态度——“上面已经基本上决定了，我们照着办就行了”。汉斯的建议和赵信书的回避，恰恰反映出不同体制下的企业文化：如果是德国企业技术人员向他的上级提出类似的建议，这些技术人员通常会借此获得上级的信任；与此形成鲜明对比的是，赵信书遭到诘问而心灰意冷，从此消极应对工作。

当WC机器出事之后，局长在电话里向党委书记吴克功喊话：“一定要迅速查明责任！”“这关乎一大笔外汇哩！连夜把有关的人，把那个懂德语的姓赵的工程师也找来，局里明天就要你们的报告。你明天上午带着报告来开会。”虽然小说并没有对这位矿务局局长作过多描绘，但那种“瞎指挥”的官僚作风却跃然纸上。上级领导既不了解企业生产，又不熟悉相关专业技术，却又喜欢下命令，要求下属单位强制执行。与此同时，在WC机器出事之后，机械总厂党委常委均到场检查。要求在查清责任之前，他们谁也别想睡觉。这样做的目的倒不是服务企业生产，也不是为了改正工作中出现的错误，而是为了第二天上午向局长汇报。机械总厂领导干部平时对生产与技术的忽视，与问题产生时对上级的要求与责问的重视，二者又形成了鲜明的对比，这种对比又刺向了官僚习气。

机械总厂的党委书记吴克功，他虽然没有周绍文那么多的政治怀疑，但他拒绝承担责任，不求有功但求无过，这决定了他也不可能是李任重的坚定支持者。“你想，要是他没啥问题，我们不让他跟那个德国人接触，对他也没啥妨碍；要是他真有啥问题呢，我们让他跟那个德国人接触，不是倒给他提供了一个犯错误的机会，反而害了一个同志么？”与周绍文一样，吴克功也是做政治工作出身的，他对企业生产和技术问题一窍不通。正因为吴克功对技术翻译不熟悉，他才如此评价冯良才：“嗯，我看这个大学生也不错，翻的话也挺快，都不带打嗝的。”而旁边那位技术出身的郑副厂长则心知心知肚明，“低着头，没有搭话”。总得说来，吴克功的判断或者意见，看上去恰当得体，事实上却是“围棋盘里下棋——不对路数”。如果企业领导不熟悉专业技术，那很难说他能够正确指导企业生产。钱如泉和赵信书在讨论棋艺的时候，提及中国象棋中的“老帅”可以“不出九宫，决胜千里”，这样的描述是不是也同样适用于吴克功这样的企业领导？

与矿务局局长、吴书记、周副书记、王副厂长等人比较，技术出身的郑副厂长应该更懂得如何促进企业生产和推进技术革新，他对主管政治工作的周副书记干扰企业生产也觉得不满。小说特别提及，如果是选举投票，郑副厂长有可能选择赵信书，但他想到自己在人事调整过程中并没有被提升，自己的意见也不一定会采纳，所以也不愿公开支持现任厂长李任重。从他技术干部出身的资历来讲，他确实是官僚权力的牺牲品，然而，他又利用自己手中的权力给改革者李任重制造障碍。当冯良才蹩脚的翻译招致德国专家汉斯极度不满的时候，郑副厂长这位有经验的领导干部，早就将问题看得一清二楚，但他考虑到冯良才不愿主动承认，并且冯良才又是他本人介绍过来的，所以也就装聋作哑不将问题捅破。从这位技术出身的副厂长身上，我们看到的是，在特殊社会体制之下官僚作风是如何形成“多米诺骨牌效应”的。

至此，我们不难得出这样的结论：《浪漫的黑炮》这篇小说借助于象棋文化来塑造企业改革的复杂过程中知识分子、改革开拓者、政治官僚三类典型人物形象。虽然小说并没有以“黑炮”、“别腿马”、“深宫帅”直接类比，但小说以棋子“黑炮”为中心的叙述，以及小说不同典型人物同中国象棋棋子形象的关联，充分显示出这篇小说是借助于中国象棋文化来实现艺术效果。

【注释】

①张贤亮：《浪漫的黑炮》，《文学家》1984年第2期。

②李维、黄建新根据张贤亮小说《浪漫的黑炮》改编而成的影片，影片由黄建新执导，王新生、冯伟摄影，刘子枫、盖尔哈德·奥尔谢夫斯基地、高明、汪漪、杨亚洲主演，西安电影制片厂制作发行，1986年上映。

③影片曾获1986年政府奖、金鸡奖最佳男主角奖、香港电影节十大华语片奖、上海新时期十年导演奖、陕西铜车马奖的优秀故事片奖、优秀导演奖和最佳男主角奖、金鸡奖最佳故事片、最佳导演、最佳美工提名、广电部评选新时期最佳导演提名奖等奖项。

④王蒙、王元化总主编《中国新文学大系1976-2000第28集影视文学卷2》，上海文艺出版社2009年版。

⑤郭庆祥：《试论知识分子在经济建设中的作用》，《邯郸大学学报》1999年第1期。

⑥冯骥才：《一百个人的十年》，江苏文艺出版社1997年版。

⑦同期描写“改革艰难”的作品还有：张洁的小说《沉重的翅膀》、李国文的长篇小说《花园街五号》、水运宪的短篇小说《祸起萧墙》、刘宾雁的报告文学《艰难的起飞》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