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虹飞:异端的孤独
2012-08-15覃宪秋
■覃宪秋
洪晃说:“我特别喜欢吴虹飞的《黄缎子:活得像个笑话》。终于有一个不正经的女作家,敢用女性视角的幽默去讲黄笑话。过去这种段子都是男人织的。”
彭浩翔导演说,吴虹飞的黄段子该全是她个人经历,就是因为身边色鬼太多,无暇作正事。最后,她想通了,直接把情色对话写下来,就成了正事。只能说,飞,算你狠。
这是阿飞的第十三本书。在整个清华的校史里,十年出了十三本书和三张摇滚唱片的毕业生,她是唯一。还有半张在抽屉里,用她的话说,她在等待更令人惊喜的作品。
她原本应该骄傲,嚣张,不可一世,画着摇滚歌手显而易见的大烟熏妆,喷一个妖媚的烟圈招摇过市,然而她偏偏选择了锦衣夜行。
许多人都不知道阿飞这些年在做些什么。
几年前,徐克的电影《女人不坏》,桂纶镁扮演的摇滚歌手加女作家,和幻想中的男人恋爱。有点像阿飞。
听她音乐的人,很大一部分不知道她潜入媒体行业,战战兢兢地写了八年的人物稿。而在杂志上看过她文章的人,也有很大一部分不知道,她就是那个独立做了十二年乐队,出了三张专辑的幸福大街女主唱。
“经常有人以为是同名。兴奋地对我说:我知道一个唱摇滚的女人也叫吴虹飞!他们不知道那就是我。”阿飞有些得意地笑起来。
乐迷们觉得她懒惰。幸福大街的演出实在是少得可怜,整个二○一一他们在北京只做了两次小场地演出。十一月十一日他们会为这个一百年一次的光棍节纪念陀斯妥耶夫斯基、苍井空的生日。当然,也是阿飞的生日。乐队巡演的次数更是凤毛麟角。许多小城市的乐迷,十年里结了婚,生了孩子,孩子甚至都可以唱《小龙房间里的鱼》了,还是未能如愿看到幸福大街的现场。
她的书迷们也觉得她懒惰。当年在万国马桶,榕树下看她的文字长大的孩子,等她的新小说,新诗,新随笔,而阿飞就像受到惊吓的鸵鸟一般,埋首潜心于人物写作之中,写了上百万字的人物稿。
那是她的饭碗,乐队坚持下去的经济来源。她那些阴郁的,诡异的,粗粝的,男女主角动辄莫名其妙死掉的“哥特式的小说”,也许无法大卖。文化公司对她的书心存疑虑。
她不够精致,也不够傲慢,颐指气使,在单位都“擦着墙角走路”。鸵鸟的性格,这个喧嚣的大时代会渐渐将她淹没,遗忘掉。
“艾未未曾经说,你怎么不傲慢啊,不牛逼些啊?我说,我怕太傲慢了,会影响我的伟大吖!其实他说得对,我就是一点也不牛逼。关键是,我真的不知道要那么牛逼究竟有啥用。我每天在电影院里看烂片,什么也不想,有时静静地就哭了——我就觉得那样挺好的。”她在新书《黄缎子》里如此说道。
她的忧伤总是这样轻快地,不易察觉地,像香烟一样不动声色地散开了,渐渐看不见,但你还能闻见它的味道。
二
少部分文艺青年也许还记得,幸福大街的来历。它来自于隐秘,无望的爱情。
一九九九年,清华大学的理工科学生阿飞遇上那个著名的吉他手小龙时,幸福大街其实已经在黑暗中孕育。之后幸福大街乐队横空出世。阿飞挟持她所能制造的所有庞大噪音,满腹心事地,暗藏杀机地冒出来,像一把锋利的匕首。匕首上沾着温热鲜红的少女之血。
幸福大街第一次上台表演,任性乖戾的音乐如闪电划过夜空,而主唱宛如童声,表情丰富的尖利唱腔,浓重的文学气质,独一无二的音乐风格,令人震凛,得到了崔健、窦唯、何勇、舌头乐队、周云蓬、废墟等音乐人的高度认同。
幸福大街,得以成为“一种音乐”。
此后,阿飞在应接不暇的生活漩涡中耿耿存活着,做焚烧垃圾的实验,写论文,读研,做兼职,演出,写作,恋爱,失恋,考托福,毕业,一气呵成。
作家格非刚进入清华任教,便积极约见了她,鼓励她专心写作,成为作家。然而她义无反顾地在心里回绝了。她要当一名白领。她的理想是赚钱养家,最后成为一名中产阶级的家庭妇女。二○○二年一毕业,她就屁滚尿流进入了一家出版社从事校对工作,月薪一千二百元。二○○三年,她成为京城某报纸的创刊记者之一,二○○四年,成为南方某周刊的创刊伊始记者。她在这个杂志里,一待就是七年。她不是一个会经营职业的人,每次都从头开始。
二○○四年,在工作和生活的夹缝中,幸福大街第一张专辑《小龙房间里的鱼》磕磕碰碰地发行了。它如昙花一现,并未引起大多数人的注意,而它独一无二,桀骜不驯,热烈和冰冷,残酷和温柔的气质,使得诸多专业人士惊为天人,成为中国摇滚音乐史上必不可少的一张专辑。
著名音乐评论家李皖如此评论“幸福大街”的第一张唱片,“她用祭礼般的仪式把自己升到了接近天空的那个高度。”
对于阿飞来说,这张唱片,是对自己无望爱情的献祭。
时隔四年,二○○八年春天,幸福大街发行了第二张专辑《胭脂》。这张专辑里,仍然专心地唱着爱情:南方式的,温婉的,湿润的,经久不衰的爱情。阿飞用甜腻柔美的嗓音,纯粹女性的表达方式,与这个冷酷的,专横的时代对抗。
她相信这是宿命。而她的音乐和文字,全部与宿命,爱情相关。除此之外,无他。
有天晚上,和阿飞一起走在车流滚滚的三环边,阿飞突然指着前边一团黑暗的昆仑饭店说:“那是我采访海岩的地方。”
而后她又指着马路对面灯火辉煌的亮马餐厅说:“在北京这么多年,我从来没有去过那里吃饭。”
她当然会一直记得那些苒苒的时光。那是她生命中最有光彩的岁月。她才气冲天,而贫困潦倒。站在舞台上她是这个中庸国度里最意气风发的摇滚女歌手。而她终究没有成为一名彻底的艺术家,在内心大声号叫着之后,她扑进一个又一个新生的传媒体系里,收起身上所有桀骜、锋芒,惶诚恐地跑遍京城做采访,写稿,待人接物,与同事笨拙而尽力地相处。
十年过去了,出了九本小说随笔集,四本人物访谈录《这个世界好些了吗》《娱乐至死》《名流》《听我讲话要小心》,受访者皆为有头有脸的重量级人物,沈昌文,马晓春,王朔,周有光,黄永玉,余华,窦唯、崔健、洪晃、海岩……
宁财神如此评价她的文字:“她的幽默感,是女作家中少见的。她的感性与敏锐,是作家中少见的。她对待世事与感情的执着和痴迷,是认识字儿的人中少见的。”她的同窗兼好友翩若曾经给她写过一篇类似书评的文章,里面讲到:“她的不落窠臼与语出惊人是终可以让人忘记不掉她的。她总可以用各种方法让人记住。无论你对她喜欢还是憎恨,你终不可以漠视她,她要执拗地想办法给你留下她想留下的东西。”
白岩松和马晓春九段亲自为她的书写序,对她大加赞誉。
吊诡的是,这几年的稿子时常发不出来,不讨喜。在这个物价飞涨的城市,她活得心惊肉跳。她感到自己的才华和生命力渐渐变得淡薄,终于黯然失落地离开了眼看就会终身不被辞退的单位,在借住的房子里,仍然奋力地,默默地写着稿,改用不为人知的笔名。
那座位于高层的房子,到了冬天,紧闭的窗户会非常神秘地透进冷风。
偶尔她会煲一锅汤,招待前来看望她的朋友们。多是乐手,和一些默默无闻的小女生。她在早晨蓬头垢面地下楼,在菜市场买新鲜的,持之以恒涨价的排骨、玉米、胡萝卜、猪肉、芹菜、西红柿、鸡蛋、苦瓜、空心菜,有时候会忘了拿找回来的钱。菜市场的小贩都跟她很熟,笑眯眯地看着这个矮个子的迷迷糊糊的女人,吆喝她回去拿钱。
他们不知道,这个时常穿着睡衣来和他们买菜的女人,和舞台上那个撕声裂肺的摇滚女歌手,和传说中非常“厉害”的女记者,有任何联系。他们从来没听说过幸福大街,也没看过什么南方某某周刊。在这个国家,每一端的人与人之间,就像隔了一个宇宙那么遥远。
作为一名典型的爱慕虚荣的妇女,阿飞最大的爱好之一是购买裙子。“大概从二○○○年交男朋友后,就很喜欢买裙子。可能是小的时候裙子太少了,整个高中几乎不穿裙子,后来有了点钱,经常买裙子……现在裙子大概有一百多条了吧。但是我其实穿来穿去就那么几条。”她的朋友知道她这个爱好,会给她寄来许多裙子。
而作为一名非典型的妇女,阿飞另一个爱好是嘲笑自己。她在深夜里异常勤奋地写博客,短短几年间写了上千篇博客,在几百万字的博客里,她时常丧心病狂地,惨无人道地挖苦自己。比如“当年娄烨拍《颐和园》,要拍八○年代大家读诗的情形。换衣服时,许多群众演员排着队领八○年代的旧衣服。轮到我时,副导演一边麻利地发衣服,一边对我说:你!不用换了。”
又比如“我屁股之大,有物证。一日我们在屋中突然发现一条硕大无比的,好像是男人穿的短裤,经过仔细鉴定,大家普遍认为是我的。”庸俗得令人忧伤。
废物利用,把这些自毁形象的文字,织成了一大块金光闪闪的黄缎子,放进自己的书里,卖钱用以糊口,排练录唱片,买漂亮裙子,买日渐成为刚性消费的护肤品。
她另外一个最大的爱好是男人。据说她每隔两年都会恋爱一次。每爱上一个男人,症状稍轻的,她会为他写一篇小说,严重一些的,她会为他办一场演出,或者做一次巡演,最严重的,只好为他做一张唱片。
她大部分智力和精力,都花在恋爱上了。用了六年的诺基亚手机,只能存两百条电话,她坚持不换,因为害怕丢失小龙发给她的每一条短信。后来手机终于坏了,无法接听,她换了一部新的诺基亚,旧的放在床头的抽屉里。
她为每一段不得善终的爱情伤透了脑筋,失眠,焦虑,记忆力开始衰退,时常记不起朋友的名字,害怕与陌生人接触。从单位和爱情之中败退的受挫感令她有如惊弓之鸟。她有一年冬天傻呼呼地带着央音的小提琴手要为“失去的爱情”去卖唱,赚个几百块钱款待朋友,结果在王府井地铁被警察带走,审问一番,她说,“麻烦你帮我找回我前男友”,大家顿时觉得非常欢乐。
这些年她一直是孤独的。
性格随和,却不真的很合群。做记者八年,她曾经被某足球评论员秽语辱骂,二○○九年做昆明少女案,又被新闻官员指名批“做假新闻”。而她坚持在大凉山做的彝族爱滋孤儿的报道,据白岩松说,温家宝都去了。她这样非理性,却又这样理性,几乎没在工作上出过差错。
她的朋友之中,最有名望的莫过于艾未未了。她与艾未未结识之初,他尚是鲜有人知的艺术家,待他名声日盛,攀附他的人越来越多时,她与艾未未的交情愈加淡如水。她只是因为他请她吃了七年饭而记得这份友谊。如果十一月十一日的这些只关乎爱情的演出真的因为所谓“意识形态问题”而被取缔,那真是国家和音乐的悲哀了。
她的摇滚同行都拿奖了,她的同事都晋升了。二○○一年十一月,幸福大街第三张唱片《再不相爱就老了》,获得了“华语金曲奖”的四项提名。当年轻人成长,新潮流出现,阿飞痛彻肺腑的摇滚乐已经不算先锋。而音乐洗去铅华,态度更为朴实,则是每个真正音乐人必走的路。为难的是,女性倘若生活在不宽容的社会里,不具备乖巧的性格,就不易活。一个不成为强势的人,只能忍受嘲笑和贫瘠。无论是作为女性,还是作为个人,她都面容模糊,声音尖利。如她出版第一本小说里所说:我不诱惑你,也不感动你。
她无法谴责这个世界,只好退回自己的书桌前,深深地,自嘲。
这是她身为这个典型的男权社会中孤独的异端,仅存的权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