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法自然化境为美:温亚军《驼水的日子》的道家哲学意味解读
2012-08-15严红兰江西教育学院中文系南昌330029
⊙严红兰[江西教育学院中文系, 南昌 330029]
一
《驮水的日子》是当代军旅作家温亚军的一篇短篇小说,发表于《天涯》杂志2002年第3期,2005年荣获“第三届鲁迅文学奖·短篇小说奖”(2000年至2004年)。该小说以朴实的语言叙述了发生在军营里的一件小事,却以高票获得中国文学最高荣誉——“鲁迅文学奖”。探究和体会其中的奥秘和原因,或许我们会得到一些有益的启示。
《驮水的日子》讲述的是这样一个故事:新疆地区的某个连队,由于地理位置特殊,所有吃用的水都必须借助牲畜从离连队八公里远的盖孜河驮运过来。一开始,连里本来用的是一头牦牛,可后来,牦牛老死了,司务长为图便宜,买回来一头驴。可是这头驴却犟得很,任凭负责驼水任务的下士如何打骂,就是不肯老老实实驼水。连长无奈之下,就把任务移交给了一位沉默寡言、性格内向但性格倔强的上等兵。这位上等兵接过任务后并不是通过打骂等武力手段逼迫驴去驼水,而是一面与驴斗性子,比犟劲,即看谁犟得过谁;一面对驴采取人性化管理,包括喂足粮草、及时嘉奖等。结果,驴渐渐接受了驼水的任务,并慢慢地和上等兵建立起一种亲切友好的关系。由于这种关系的建立,驴不但不排斥驼水的工作,到最后竟然能在不需要人监管的情形下,自觉完成驼水任务。而在这过程中,上等兵和驴也逐渐衍生一种相依相偎的恋人般的情愫。尤其到最后,上等兵考取了军校,要与朝夕相伴的驴分开了,那种人与驴逐渐恋恋不舍的情景让人不禁为之动容。简而言之,这篇小说实际上讲述的就是一头驴和一个人之间由相忌、相抗再相依、相恋的故事。内容十分简单,却有着非常深刻的寓意,流淌出一种咀嚼不尽的美学韵味。这种韵味,如果从道家哲学的角度看,就是一种“道法自然,臻于化境”般的意味。
二
按照中国三国时期经学家王弼的观点:通常一个文本由“言”“象”“意”三个层次构成。借鉴他的这种观点,我们可以把文学作品的文本由表及里也分为“言”“象”“意”三层,具体来说就是:文学言语层、文学形象层、文学意蕴层。所以,《驼水的日子》这篇小说文本也同样可以分为这三个层面。如果从道家哲学的角度去仔细品味这篇小说,就不难发现它貌似简单质朴,却蕴含着浓郁的道家哲学意味。这种韵味渗透在该小说的各个层面:从言语层到形象层再到意蕴层。
首先,就文学言语层面而言,该小说的语言朴素而凝重,有着道家哲学的质朴之美。整部小说只有短短五千字左右,没有华丽的环境描写、没有精彩的对话。有的只是一些平实的情节叙述,一些再质朴不过的人物心理活动描写。这在当今以为文字华丽为美、以情节繁复为美的文坛显得别具一格,别有一种清新质朴之美。而这种美恰恰就是道家所提倡的朴素之美。道家认为天下万物都是由“道”衍生出来的,“道”是宇宙的本源,所谓“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①。而“道常无名,朴”②,即道,总是无名而质朴的,并不需要过多的言语来说明。所以,老子又说“大音希声,大象无形”③,认为至美的音乐、至大的形象是无法用言语来表达的。庄子也持类似的观点:“天地有大美而不言,四时有明法而不议,万物有成理而不说”④。在这种观念的影响下,道家主张要“见素抱朴”⑤,倡导以朴素为美,认为“朴素而天下莫能与之争”⑥。由此可见,《驼水的日子》这篇小说在语言层面显然与道家所追求的以质朴为美的审美风格是相契合的。
其次,就文学形象层面而言,该小说人物角色设置简单、情节线索清晰自然,也有一种简洁朴素的道家哲学意味之美。在人物设置上,该小说十分简洁明了。所有的人物角色加起来只有五个:下士、连长、司务长、人、驴,主要人物角色实际上就两个:人和驴。即使是主要人物,小说也没有过多的描绘,甚至连小说中常见的外貌描写都省略了。省去了所有的枝蔓以后,整篇小说在我们的脑海中几乎被浓缩成一幅简笔画:在沉寂的山谷之中,一头驴、一个兵在缓缓地行走着,简洁朴素却意味隽永。另外,从情节上看,小说完全按照故事发展先后顺序展开叙述,从买驴到驯驴再到人驴亲和、最后人驴分离。在情节安排方面,十分简单、自然,也有一种清爽质朴之美。这在当今对小说结构百般实验、千般造作,以复杂为美、以新奇为美的文坛尤其难能可贵。
最后,如果我们由该小说的语言层、形象层再深入到它的意蕴层,我们就会体会到人与动物之间的一种融洽之美,一种颇具道家意味的人与自然之间的亲和之美。也就是说,就文学意蕴层面而言,该小说深入到人生哲理层面,有一种古朴隽永之美。
人和自然的关系是中西方哲学、文艺所面临的一个重要课题。与西方哲学和文艺认为人是万物的主宰,自然是人奴役和征服的对象的观点不同;道家哲学认为,世间万物都是“道”的产物,没有高低贵贱之分,并且是相互依存、不可分离的,不存在谁主宰谁的问题。在如何对待自然物的问题上,老子提出“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⑦的著名观点,即强调人类应该遵循自然规律,顺应自然规律,最终达到人与自然、人与万物和谐共处的境界。庄子在《知北游》里也认为:“天不得不高,地不得不广,日月不得不行,万物不得不昌,此其道与!”⑧意思是说天不可能不高远,地也不可能不辽阔,日月也总是在不停地运行,世间的万物也不会不繁荣昌盛,那都是由于自然规律的运作。不遵循这样的“道”的规律,是没有自由可言的;唯有遵循自然运作的规律,遵“道”,才可能事事顺遂自如。
如果我们运用以上观点来解读《驼水的日子》这篇小说,就不难发现小说中人与驴的关系,实际上可以看做是人与自然关系的隐喻。就处理人与驴的关系问题而言,小说上描写了两种不同的方法:一种是下士所采取的方法:把驴完全当做奴役的对象,采用暴力和强制的手段强行让驴去驼水;另一种是上等兵所采取的顺着驴的性子,尊重驴,甚至把它当做可亲的朋友来对待的方法。结果,前一种方法只会使驴“气得又跳又踢”⑨,硬是不肯好好驼水;而后一种方法则使驴慢慢地收了脾气,最后心甘情愿地进行驼水,甚至还和上等兵建立起了一种难舍难分的恋人般的关系。作者通过这两种驯驴方法成效的对比,实际上在反对那种不按规律,强行驾驭自然物的方法;倡导一种顺应自然规律,最终达到人与自然和谐相处的人生境界。这种境界正是道家所提倡的“道法自然”、天人合一的境界。
这种审美境界,在小说中也有一定的描绘:“到了夏天,盖孜河边长满了草,上等兵就让驴歇一歇,吃上一阵嫩嫩的青草。他就躺在草地上,感受盖孜河湿润的和风,看着不远处驴咀嚼青草,被嚼碎的青草的芳香味洋溢着的喜悦一瓣一瓣又掉入草丛。他闭上眼睛,静静地听着一些小昆虫振翅跳跃,从这棵青草跳到另一棵青草的声响,还有风钻入草丛拱出一阵 的声音。他那么醉心地聆听着,竟隐隐约约地捕捉到一些悠长的牧笛声。他蓦然睁眼,那悠长的声音没有了,只有夏日的阳光宁静地铺洒着,还有已在他近处的驴咀嚼着青草,不时抬头凝视他,那眼神竟如女人一般,湿湿的,平静中含着些许的温柔和多情。”⑩这段文字生动地描绘出一种人与自然和谐相处、臻于化境般的美;一种“万物与我合一、天地与我并生”般的美。只有在这种境界中,人们才可能体会到一种“远离尘世、天地合一的空旷感觉”⑪。也只有在这样的环境中,人们才可能感悟到世间的一切功名利禄只不过是过眼云烟。就像小说中上等兵在最后的感受一样:“在这里,人世间的痛苦与欢乐,幸福与失落,功利与欲望,都像是溶进了大自然中,被人看得那样淡薄。”⑫
由于深入到了人生哲理层面,该小说有一种古朴隽永之美。这种美就是道家所追求的人与自然相互融合臻于化境般的美。它既是陶渊明笔下那种“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悠然闲适之美,也是王维笔下那种“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的闲淡从容之美,更是李白笔下那种“唯有敬亭山、相看两不厌”的物我合一之美。
三
由此可见,《驼水的日子》这篇小说以朴素的语言讲述了一个简单的故事,寄寓了深刻的人生哲理。无论是在语言层、形象层,还是在意蕴层,作者都在有意或无意地追求道家哲学所倡导的那种“发纤浓于简古、寄至味于澹泊”⑬的审美风格。这种审美追求使该小说从语言到人物形象、再到主题都带有浓厚的道家哲学意味,使之有一种“外枯而中膏”⑭,即外在质朴平淡,而内在深刻丰腴的含蓄隽永之美。也许,正是在这个意义上,该小说被认为是当代文坛难得一见的佳作,从而以高票夺得第三届“鲁迅文学奖”最佳短篇小说奖。
①②③⑤⑦ 李耳.道德经[M].北京:金盾出版社,2009:122,92,119,92,72.
④⑥⑧⑪ 孙海通译注.庄子:中华经典藏书[M].北京:中华书局,2007:298,209,299,20.
⑨⑩⑫ 温亚军.第三届鲁迅文学获得者温亚军作品集:驮水的日子[M].北京:群众出版社,2006:1,3,5.
⑬⑭ 韩湖初,陈良运.古代文论名篇选读[M].北京:中国书籍出版社,1998:324,32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