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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历史”煎熬中的突围:评《张马丁的第八天》

2012-08-15安康学院中文系陕西安康725000

名作欣赏 2012年36期
关键词:李锐马丁个体

⊙曹 刚[安康学院中文系, 陕西 安康 725000]

纵观当代小说家李锐的创作历程,个体经验与时代历史,构成了他的小说创作的基本内容。对独立个体在历史中命运遭际的关注,对无理性的被动讲述的静态历史的怀疑态度,都显示出了李锐一种独特的历史观。对被历史掩盖下的众多个体生命进行关注,并对这种关注进行丰富表达成为他的作品中的一个重要的写作理想。“所谓客观真实的历史转眼间就是客观真实的谎言。所有的谎言都无视生命。我想把那些被无情泯灭的生命从历史的谎言中打捞出来给人看。”①对这些特定历史时期作为小说展开的背景选择,一方面展示了李锐作为一个思想型的作家对于这些特殊历史时期的独立思考;另一方面,他在这些作品中建构起了一种特殊的历史时代与人物命运的关系,在这些复杂交错的关系中隐喻性地表达了作为一个小说家对历史遮蔽下的个体命运的关注。

我们在谈李锐的历史小说的写作之前,可以先探讨一下历史小说在中国当代文学发展中的两个重要阶段。一是出现于20世纪五六十年代的“革命历史小说”,另一个则是出现于20世纪90年代并持续到今天的“新历史小说”。“革命历史小说”的写作之初,就带有鲜明的意识形态特征,黄子平在对它的定义中写道:“在既定的意识形态的规限内,讲述既定的历史题材,以达成既定的意识形态目的。”②我们现在再来思考这种小说创作的方式时,会发现它并不是一种冷冰冰的、简单的用意识形态建构起来的历史。而是在对这段现在看来被“经典化”的历史书写中,包含了对写作个体或者写作集体的那段光荣的“历史”的个体或集体性的回忆,对已经历过的那段“革命”的“经典化”、修辞化的叙述参与,最终达到对历史“本质”规范化和合法化的讲述。但当我们今天再重读这些作品时,无疑会对这些众多的作品中,简单的二元对立模式、集体主义修辞、个体体验的超验性和不真实性而感到厌弃。新历史小说正是以革命历史小说为“前文本”,摒弃了对既往历史的宏大叙事,从文学观、历史观、叙述手段等方面都表现出了与以前历史小说的迥然不同的面貌。历史在他们的手中,或采用民间视角叙述,或写边缘人物,或强调偶然因素对历史进程的重要作用,总之“新历史小说”家希望对既定言说的历史进行重新的“解构”和颠覆。这种思潮的出现与西方后现代主义的观念不无关系,但相比较以前的“革命历史小说”,他们的贡献不仅仅在于对历史的颠覆和解构,而在于提供了一种看待历史的新的视角和方法。这种视角和方法更多地体现为一种对“革命历史小说”中叙述历史的时的意识形态性和道德伦理价值判断的剥离。他们需要一种更加富有活力和自由的表述:远离政治,聚焦民间社会真实伦理,关注个体命运,摒弃宏大历史叙事,寻找在历史中没有被表达和被遮蔽的对象等等。新历史小说作为一种新型的小说潮流,在这些方面的探索显示了他们努力从“革命历史小说”中挣脱出来的愿望。在他们对历史的表述中到现在看来,最为成功的或许还是对历史中个体经验的独特真实表达。新历史小说的创作看似极富西方的后现代性,他们的颠覆和破坏的背后,还是要回归到历史中具有独立个体经验的想象性叙事,而这种对个体人的重新关注、祛魅化的真实书写正是中国文学现代化进程中的一部分。

李锐在谈及他对新历史主义的看法时认为:“我不大知道新历史主义有什么样的主旨和特点,我所想表达的是在无理性的历史中种种生命的悲情,这种地久天长的悲情是中国文学传统中千百年来被诗人和作家反复咏叹的情怀。”③这样的讲述中,看似李锐对新历史主义的小说不置一词,但是在他强调的表达的重点中,可以为我们理解他众多的以历史为背景和主题的小说打开一扇窗户。以他最新作品《张马丁的第八天》为例,小说中设定的历史时间为光绪二十五年,即1899年,这一年在中国历史上是一个很特殊的年份。

在这篇小说中,张马丁和张天赐的妻子张王氏是作者重点塑造的两个人物角色。作者追述了张马丁在他的故乡意大利的从教经历,在张马丁的身上蕴涵着深厚的基督教文化。当他带着基督教教义,让天母河平原上的农民归顺上帝的宏伟目标来到中国时,或许已经注定这是一次冒险的行为。建教堂的失败,天大旱之后,人们对教堂作为一种异教的排斥和敌视,使得张马丁这个西方文化代言者的角色地位岌岌可危,更危险的是在张马丁“死后”,天母河的民间精神支柱张天赐被杀害,教堂文化和娘娘庙文化两种文化的矛盾已经激化。原本“已死”的张马丁可以就此躲避,让事情平息,但是他做出了深受基督文化熏陶后的人生选择,他选择了对上帝的真诚,把事实告知与众,从而引发了更大的“教堂”和“娘娘庙”之间的冲突。在被赶出教门之后,却被认为是“娘娘”的张王氏救起,并被误认为是“还魂”的张天赐,作为“转世神童”为天目河村的妇女送种。这个人物的命运设置上,是带有悲剧的色彩的。张马丁与莱高维诺主教同是作为西方基督教文化的代表,张马丁代表的是基督教文化中和善、真诚的一面;莱高维诺主教则是一种依靠基督教与中国传统文化对立的一面。这里包含着李锐对中西文化差异性的具体思考。上帝和女娲娘娘作为中西文化中对人类的产生的一个终极想象的代表,从根本上讲,理解世界和自身的出发点是迥异的。让天目河村的农民相信人生而有罪,与祖辈认为的他们是女娲娘娘所造之人,应该时代供奉娘娘庙,这二者他们无疑会选择后者。所以在对张马丁这个人物来到天母河村,由于要尽力写出这个西方人在这个特使的历史时期的遭际和心理变化,这种写作的难度还是有的。所以在有关张马丁的自身内心世界的具体描述中出现了大段大段的内心描写,这种写法在有的批评家的眼中,被认为是“开篇对于张马丁悲苦心理的描写竟然出现了文艺青年的稚嫩风”④。如果我们熟悉李锐的小说创作,就会发现在他的许多作品中,叙述人对笔下人物内心的宣泄性表达,已经成为李锐在自己小说中表达自己的一种重要的表达方式。这样的表达方式在他创作的早期,《厚土》的写作中是比较少见的,《厚土》中的小说环境是悲壮苍凉的黄土高原,在这片古老土地上生活的是千百年来不曾改变的无言的农民,在这些农民的心中沉淀下的是厚重的、内敛的情感表达方式。所以在《厚土》创作中,写作内容和表达方式上的高度契合是《厚土》达到了一个很高的高度。在对张马丁这个人物的内心具体展示方法的选择上,选取一种倾诉式的表达,可能也暗含了李锐对在19世纪末期的西方传教士来华传教的过程中的一个心路历程的揭示。张马丁的身份是复杂的,在天母河村的村民眼中,张马丁是一个让他们失去自己精神领袖的罪人;在主教莱高维诺和教民的眼中,张马丁是背叛教门的叛徒;在义和团的拳民眼中,他是大毛子,属于被屠杀的对象;在癫狂的“娘娘”张王氏眼中,他是张天赐的化身,是女娲娘娘送来的“转世灵童”。真诚者张马丁,竟然如耶稣般被世人所抛弃。小说情节中,作者设置让真诚者张马丁成为娘娘庙的转世神童,为不孕妇女送种,这样也许可以看做是李锐的一种刻意为之,西方的文化应该在东方的子宫中播下真诚的种子。

张王氏也是李锐在这篇小说中着力塑造的一个人物形象。张天赐的遇害,没能给张家留下香火的遗憾,使得这个女人在一场疯病后奇迹般成了娘娘庙的领袖。这个角色的塑造对于李锐来说并没有太大的挑战性,五人坪上的暖玉、《旧址》中的李紫痕等,在他的笔下,女性角色往往都带有一种温情的博爱的情怀。张王氏作为一个典型的中国传统妇女,传宗接代的既定责任,成为她一生的终极目标。甚至在她成为“娘娘”之后,在她的混乱的意识中,认定仇敌张马丁就是转世的张天赐,在她的细心照顾下,她的仇敌活了过来,并且帮助她完成了丈夫的遗愿。张王氏在小说的叙事中能占据一个重要的地位,得益于张王氏在疯病后的角色转变。她不但拯救了自己的仇敌,为天目河村的不孕妇女送去了孩子,还变成了天母河村村民的现世的精神支柱。在这种略带狂欢化的叙事背后,作者安排了张王氏坐着水盆飘然而去,作为拯救人世的菩萨娘娘离开了这个人世间,作为救赎人类的使者张马丁也已经死去。剩下的人类不管是西方还是东方又走向何处?这些探讨中我们不得不提到了李锐曾提出过的关于中国人的精神困境的“双向煎熬”的观点。中国自己的传统文化遭到解体,西方的真理也遭遇到了空前危及。于是中国处于一种从里到外的自我否定之中。这种思考在这篇小说中得到了更进一步的探讨,他延伸到了对中西世界中,文化的源头性的差异的追问,上帝与女娲到底是谁创造了这个世界,我们应该相信谁?当西方信仰的源头耶稣死了,东方信仰中的“娘娘”也走了之后,人类的走向又应该是在何方?

最后我们结合在前面曾经探讨过的问题,依据李锐的成长经历,革命历史小说肯定对他产生过一定的影响,对革命历史小说的创作得失也是很熟悉的。当我们询问他是否是新历史小说家之中的一员时,看似也很难归为一类。因为李锐懂得,无论是建构一种历史真实还是解构一种历史谎言,文学对历史的丰富性展示都是看似客观的主观,都是一种片面的书写。所以他笔下历史仅仅是展示生命的一个小小背景和舞台,唯有对“生命的悲情”的关注贯穿于他所有小说的创作中。这种对生命的悲情叙事使得他的小说形成了一种悲壮的美学风格,同样这种强烈的“生命悲情”促使他不论是写“文革”这段他曾亲身经历过的伤痛史,还是虚构一个“50年代”自己家族的故事,还有那噱头众多的“光绪二十五年”,都没有漂移自己的写作重心。在最近的一次访谈中,李锐在评价他的这部小说时说:“我的《张马丁的第八天》是一个寓言,是一个关于人的寓言,但绝不是‘民族寓言’。”⑤这样的表达中,暗示了他的历史主题小说的创作动因:他懂得唯有对人类、对生命的关注和思考是可以跨越时间、跨越历史和跨越国界的。这样目标的确立或许才使他有可能走向伟大作家的行列。

① 李锐:《银城故事》,人民文学出版社2008年版,第206页。

② 黄子平:《革命历史小说》,牛津大学出版社(香港)1996年版,第2页。

③ 李锐、王尧:《李锐王尧对话录》,苏州大学出版社2003年第1版,第46页。

④ 徐妍:《一次艰难而虚妄的探索》,《文艺报》2012年2月20日。

⑤ 李锐、傅小平:《来一次没有遮挡的“正面进攻”》,《文学报》2011年8月1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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