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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种情怀 两处悲情——漫话金燮《城北里的鸽子》与牛汉《悼念一棵枫树》的时代背景

2012-08-15北京联合大学国际交流学院北京100101

名作欣赏 2012年24期
关键词:枫树鸽子诗人

⊙梁 军[北京联合大学国际交流学院, 北京 100101]

作 者:梁 军,韩国成均馆大学国语国文系文学博士,北京联合大学国际交流学院教师,主要研究方向为文学与对外汉语,著有纪实散文集《到济州看海去》等。

20世纪六七十年代的世界正值喧闹。东西方冷战意犹未尽;中国国内的一场政治运动如火如荼;大西洋彼岸风起云涌的绿色环保革命在经济发达国家如星火燎原般蔓延着;朝鲜半岛南部——韩国作为资本主义体系的亚洲先锋之一,在这一时刻奏响了产业革命大规模开发的序曲。可谓同一个世界,不同格局,彼此经络分明,难于融合。然而,有这样两首诗,在地球尚未形成一个“村”前,在岁月的时空里不期而遇。一只失去家园的“和平鸽”,一棵被砍伐的“枫树”,像生物链中彼此相依的两环,突遭断裂,这看似动物与植物世界的厄运,其根源并非天灾而竟是人祸。诗中响彻的与其说是为“和平鸽”与“枫树”奏响的一曲挽歌,不如说是为人类环境恶化鸣放的警示长笛,每一句诗行里袒露出的生态情怀,令这两首产生于不同政治理念、不同国度的诗作,跨越千山万水,殊途同归,可谓一种情怀,两处悲情。这就是韩国诗人金燮的《城北里的鸽子》与中国诗人牛汉的《悼念一棵枫树》。

第二次世界大战后,朝鲜半岛通过南北内战,划线而治。韩国直到1961年的“5·16政变”建构了以朴正熙为首的新的权威主义政治体制,才开始全面启动了通往现代化的道路。经过三十年的腾飞,韩国仅用了西方国家十分之一的时间就成功地发展了现代化经济,步入了发展中国家的发达国家行列,成为亚洲“四小龙”之首。韩国经济被誉为“汉江奇迹”,其速度之快、取得成效之大,令世界为之瞩目。“诗人是社会的晴雨表”,就在全社会都为产业化发展热火朝天之际,1968年诗人金燮发表了与时代音符格格不入的《城北里的鸽子》。诗人敏锐地发现了物质化急剧膨胀的社会里“,爱与和平”的鸽哨渐行渐远直至“失去”的现象。

20世纪60年代伊始韩国的产业经济以首尔为中心迅速扩展,“大首尔”的开发从此步入行驶的轨道。从四面八方涌来的建设者安营扎寨,潮水般占领了首尔,于是开山凿石,建厂挖矿,一时间沉寂的山城被震醒。居民以主人公的姿态驱逐了原本和平共处的鸽子:

自从城北里的山上新添了一个门牌,城北里原住的鸽子就失去了住址①/地球家园,这个一切生命的摇篮,变成了人类征服自然的战场:/辽阔的平原,连一块能够歇息的地方也没有。/处处是采石场②/为了自己水涨船高,登峰造极的物质欲望,人类无情地切断了鸽子归家的路。/鸽子,一直依恋着人,/视人,一如圣者,/与人互爱/与人求和平的/那只爱与和平的鸽子,/现在失去了山,失去了人,再也/孕育不出爱与和平,最后放逐到了天外。③

和平不仅意味着没有战争,也意味着世间万物相互依存,平等相处。在东方古代的哲学思想中“,天人合一”是一个重要的概念,反映在生态环境中就是人与自然的和谐。这种和谐体现在生命与自然相互依存,相互转化,在生生不息、周而复始的“生命链”中完成生命的“物竞天择”。这种思想发展到今天就是生态整体主义思想,所谓生态责任就是人类对自然整体的责任;所谓回归自然,就是重返生态整体之中,重新确认人类在自然整体中正确的位置,恢复和重建与自然整体以及整体中的各个其他组成部分的和谐、稳定、生死与共的关系。

美国19世纪自然主义者梭罗在他的杰作《瓦尔登湖》中,记录了自己在风景如画的瓦尔登湖畔独自生活的心灵感念。在梭罗看来,人的发展不是对物质的占有,而是精神的充实,“一个人能够放下的东西越多,他就越是富有”④;人与人之间的和谐是建立在人与自然和谐的基础上。他的这些观点虽然他在世时并没有引起多大反响,但在20世纪60年代后,在物欲横流的社会里,越来越受到美国人的重视,特别是当严重的环境污染和社会矛盾不断加深的现代社会,使人们不由得向往瓦尔登湖及清新澄澈的山林环境,以及在这美丽宁静的大自然中感悟人生、感悟哲理的美好意境。

韩国历史上与华夏文化有着三千多年的因缘。其中在“山水田园诗”中体现出的如“天人合一“”道法自然”等生态自然观,与“人与自然和谐之美”的现代生态美学核心有着异曲同工之处。诗人调动起各种器官感受大自然之美,在江山如画的美感中品味人生,即“人与自然的和谐之美”的诗风,在这些诗篇里充满了诗人对自然神圣的敬畏之情和对天人合一理想境界的追求。

无独有偶,同时代的中国,更是被“人定胜天”的狂热氛围所笼罩。虽然创作于1973年牛汉的《悼念一棵枫树》其出发点是以树喻“民族之命运”,但作为民族命运最重要因素之一的“生态环境命运”却为这首诗的解读提供了永恒的生命力。那一棵伟岸的枫树,倒在了邪恶与残暴,无知与愚昧之中:

枫树直挺挺的/躺在草丛和荆棘上/那么庞大,那么青翠/看上去比它站立的时候/还要雄伟和美丽。

人类作为一种生物,是地球大家庭中的一员。从绝对意义上讲,人类并不享有比其他生物更多的特权。但传统教育给予人的观念却是大自然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宝库。人类应该充分利用和改造自然。在这种观念的指导下,人类肆无忌惮地采掘矿藏,砍伐森林,围湖造田,汲取地下水,向自然索取一切所需之物。

森林是陆地生态系统的主体,是支持地球生命系统,维护陆地生态平衡,改善人类生存环境的绿色宝库。砍倒一棵枫树的“悲哀”,是一群生物的灾难:

每棵树,每根草/每一朵野花/树上的鸟,花上的蜂/湖边停泊的小船/都颤颤地哆嗦起来/…… /村边的山丘/缩小了许多/仿佛低下了头颅。⑤

人类源于地球,依赖地球上的阳光、空气、水分,依赖与地球上其他动植物共存互惠才得以生存,这一基本的原理,越来越不被人类所遵循与尊重。从生态的整体观出发,地球乃至整个宇宙就是一个完整的存在物。我们应该认识到地球上的土壤、山脉、河流、森林、气候、植物、动物等的不可分割性,并且把它们作为一个整体来尊重。大地上的一切生命,包括那些无言的和无助的,甚至濒临绝灭的动植物,都拥有自己不可抹杀的生命尊严。20世纪法国伟大的伦理学家阿尔贝特·史怀哲(Albert·Schweitzer)呼吁建立一种伦理,其中心内容是尊重生命,敬畏生命,关爱生命。这种伦理不同于以往的伦理。以往的伦理以人为中心,而史怀哲所说的生命不单指人的生命,而是泛指宇宙间的一切生命,这里的生命也不分高低贵贱,有无价值,只要是生命,无一例外都应受到尊重。这种对生命的全然肯定,是一种全新的思想理念、全新的人生观和价值观。这种理念第一次自觉地走出了人类自我中心主义的精神樊篱,消解了一人的利益为尺度对生物定型的价值标准,走上了尊重生命,敬畏生命,万物平等的精神高地。

想到“湖边的白鹤”“远方来的老鹰,还朝着枫树这里飞翔呢”,诗人心中流淌的热血化成了枫树的无言的泪水:

伐倒三天之后/枝叶还在微风中/簌簌地摇动/叶片上还挂着明亮的露水/仿佛亿万只含泪的眼睛/向大自然告别。⑥

失去森林就是失去了绿色的生态屏障,失去了人类赖以生存的“摇篮”;并且山水相依,才能固本清源。失去了森林植被,犹如倒下了的多米诺骨牌,会造成生物循环链上的连锁反应。湖泊缩小,水源断流,动植物灭绝等灾难就会接踵而至。

同时,森林从文化意义上还是人类童年栖息的故乡,孕育着神话的王国,当“枫树/被解成宽阔的木板/一圈圈年轮/涌出了一圈圈的/凝固的泪珠”⑦,当那些泪珠“也发着芬芳”⑧,当诗人呼唤着它们“不是泪珠吧/它是枫树的生命/还没有死亡的血球”⑨时,很容易让人联想起另一位法国诗人拉杜尔图潘的诗句,“那些失去神话的国度/注定要死于寒冷”,一幅“万径人踪灭”美国科幻大片中的世界末日景象仿佛正将我们吞噬,令人不寒而栗。

自有人类文明史以来,一切文明的共同基础就是生态文明。人类的欲望曾是推动社会进步的巨大动力,然而没有控制的欲望,随着物质社会的发展,急剧膨胀。经过20世纪众多生态思想家的努力,发端于古希腊的自然整体观有了很大的发展和完善,整体论取代了以往的机械论和二元论。人们开始认识到,生态是一个巨大的整体,人类只是生物社会的一部分。人类几千年来所犯的致命错误就在于,以自我为中心,以眼前利益为尺度,没有清楚地意识到与人类长久存在生死相关的生态系统的整体利益和整体价值。

当人类阻止了和平鸽归家的路,当人类砍断了与大地相连的枫树血脉,实际上人类也就为自己的家园种下了毁灭的祸根。

①②③ 许世旭:《韩国诗选》,三联书店出版社1994年版,第24页。

④ 梭罗:《瓦尔登湖》,王家湘译,北京出版社2009年版,第82页。

⑤⑥⑦⑧⑨ 《韩中诗集2006》,韩国现代诗人协会2006年版,第296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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