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丽柔婉 情真意切——郑淑昭思亲诗品读
2012-08-15遵义师范学院中文系贵州遵义563002
⊙廖 颖[遵义师范学院中文系, 贵州 遵义 563002]
作 者:廖 颖,文学硕士,遵义师范学院中文系副教授,主要从事中国古代文学的教学和研究。
郑淑昭,字班班,生于公元1826年,公元1848年嫁与赵廷璜为妻,育有三子一女,卒于公元1877年。郑淑昭出身于书香门第,其父是“西南巨儒”郑珍。受父亲的影响与熏陶,郑淑昭也喜欢写诗,但随写随弃,没能好好保存。郑淑昭去世后,她的长子赵怡仅辑录晚年余篇五十六首,于公元1894年4月刊印于京师,为《树萱背遗诗》①一卷。这五十六首诗的内容涉及伤春、悲秋、相思、离别等,而其中抒发对亲人思念之情的思亲诗为数较多,且情感真挚细腻。
郑淑昭的思亲诗包括对亡母的忆念,对短期离家参加乡试的儿子的挂念和担忧,更多的是对长期游宦在外的丈夫的深切思念。郑淑昭的丈夫赵廷璜是郑淑昭父亲郑珍所器重的弟子,据赵廷璜《亡室郑宜人墓表》记载“:自归我,值奇穷,频年饥驱,客诸侯间,每除夕一归省,过上元,即又橐笔负砚出。……需次十年,无力图聚,去秋始权撰大宁,遣仆逆来署。”②郑淑昭嫁给赵廷璜后,因生计缘故,赵廷璜长期游宦于外,仅春节时才能归家。直到郑淑昭去世前一年,赵廷璜升至大宁县知县,才得以将其接到任所。长期的夫妻分离,加上独自承担侍奉公婆、教育子女的重任,郑淑昭无时不在思念远在他乡的丈夫,因此也写下了不少思念丈夫的诗篇。
这些诗有的写在郑淑昭大病初愈之时,如《病起书怀再次前韵》;有的写于家中有大事、喜事时,不由自主想到要首先告知丈夫,如《入居慕青草堂,寄外主成都》;有的写在丈夫生日之际,如《外主五十初度》;还有的写在一些本是家人团聚的喜庆节日之机,如《元夜》《除夜》《除夜守岁作》等;还有的就是凉风夜坐,诗人不禁思念起远在他乡的丈夫。由此看来,不论是喜事临门,还是病体初愈,不论是过节还是平常时日,诗人总是处在对丈夫的思念之中。有些诗的思念之情表现得较为直接,如《病起书怀再次前韵》“:药灶经旬掷槛旁,孱躯坐卧日来强。老蚕忆历眠三起,北雁惊闻天一方。经检旧篇怜舌强,机抛锦字隔心香。狼山蜀水遥相望,斜日西风下晚桑。““狼山蜀水遥相望”明确表现出诗人和丈夫一个在贵州而一个远在四川,只能遥遥相望、默默思念。加上诗人正逢病体初愈,这种思念便更多了一份感伤。”又如《元夜》“:春归数日雨绵绵,云暗今宵雪满天。儿女张灯娱病眼,哪知心在锦江边。”在元宵佳节,儿女们点亮灯烛安慰病中的诗人,哪里知道诗人的心思全然在远在锦江边的丈夫身上。孝顺的儿女固然能使病中的诗人稍感欣慰,然丈夫在她心目中的位置毕竟不是儿女们所能代替的。在元宵佳节之时,如果丈夫、儿女能都在身旁该多好。那数日的绵绵细雨,以及今宵那漫天的白雪正如诗人那淡而无尽的哀愁和飘飞的思绪。景与情巧妙地融为一体,尽管表达的是思亲愁绪,但全诗体现出一份清新淡雅的情调。
又如《入居慕青草堂,寄外主成都》“:僦居已三载,岁岁空费租。一瓦不自主,存檐难复舒。为地甚湫隘,开门临市衢。蔬圃虽数弓,又不足耘锄。谷口五亩宅,修修东城隅。草堂既幽静,竹树森扶疏。旁邻鹿鸣,背插双剑。花冈与桃源,空翠檐角腴。湘水鸭头绿,拍槛浮鸥凫。右邻夫子墙,苍圣宫左区。雍雍礼乐地,实近圣人居。孟母毕迁者,恐不于此如。俎豆化诸儿,讵曰非美图。百金乃到手,入居真吾庐。西头读书时,东头蔬笋厨。前头翠墙下,手种桑三株。既以添清阴,复为蚕之储。百具且料理,吾意得纡余。作诗报阅道,琴鹤归来乎。”在迁入新居、满心喜悦之时,自然不忘把此喜讯告之在外的丈夫,让他也体会这种快乐,同时也殷切地希望丈夫能够早日归来。
而在中国人最为看重的传统节日——春节到来之时,诗人更易思念在外的丈夫。如《除夜》:“古寺钟声逼岁除,鸣鸡窗外又年初。雪花卷幔寒风急,叹息游人三载余。”除夕之夜,古寺的钟声带走旧的一年,清晨的鸡鸣宣告新的一年的开始。过一年人也就又老了一岁,游宦于外的丈夫已经三年没有归家了,大约诗人因思念、感伤彻夜未能入眠,所以早早听到窗外鸡鸣。面对寒风中漫天飞舞的雪花,诗人惟有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
同样是在除夕之夜,诗人还作了一首《除夜守岁作》:“悠悠逐水此年华,垂尽真如赴壑蛇。满地爆声销万竹,两城灯火灿千家。弄孙饵品呼糖果,馈岁乡风炫米花。遥想浣花溪畔客,今宵频畏鼓添挝。”又是一年除夕了,尽管也有爆竹阵阵,灯火灿灿,也有儿孙绕膝,有糖果米花,但因为丈夫依然没有回来,这万家团圆的节日就总是缺少点什么。热闹的光景、绕膝的儿孙始终未能消解诗人对丈夫的思念,所以她不禁“遥想浣花溪畔客”,其悠悠的思念在万家欢庆的日子里显得更加凄清。
除传统节日之外,在丈夫生日之际,诗人自然也会思念那独自仕宦在外的丈夫,如《外主五十初度》:“瞬息光阴五十秋,艰辛艾服锦江头。两行白发知同苦,满眼黄花带远愁。自愧案眉空主馈,何时琴鹤载归舟。惟将延寿一杯酒,儿女灯前唱祝寿。”在丈夫五十岁寿辰的时候,诗人感慨时光流逝,丈夫和自己都一天天老了,而丈夫还游宦在外,尽管自己能体味丈夫的这种艰辛,却无法改变这种状况,也不知道丈夫何时才能归来,与自己过上举案齐眉的舒心日子。满眼愁绪中,惟有让儿女们为他遥敬一杯祝寿的美酒。
还有一些诗作的思念之情表达得很含蓄,如《晚凉》“:雨过碧天净,凉风吹衣襟。归鸟相随飞,孤蝉断续吟。湿云绕山脊,钩月当天心。幽帘坐清爽,病骨翻不禁。何处芙蓉香,悠悠来隔林。”《夜坐》“:寂寂空阶坐,闲听儿诵声。月从楼际起,光在竹间明。萤火飞还灭,蛩吟断复鸣。幽情满襟抱,灯烬夜三更。”《七夕》“:明河淡宕影西流,乌鹊填桥度女牛。飞辇暂停机轧轧,浮云犹隔梦悠悠。休嗟人世多离苦,试看神仙尚别愁。莫漫猜详天上事,几回吟望月轮秋。”《晚上池亭》“:日下城尖暮霭红,莲花池上倚西风。秋心愁对峰三两,独立阑干望远鸿。”无论是七夕关于牛郎织女的传说,还是傍晚的暮霭,夜晚的月光、萤火,雨后的湿云,这些都能撩起诗人的悠悠相思之情。尽管诗作中没有明写思念丈夫,但那种因思念而产生的愁绪却始终缭绕于诗作之中,与其所写之景融为一体,显得清丽淡雅,尤显现出作为女诗人所独有的那种细腻、柔婉。
除了对长期在外做官的丈夫的思念之外,郑淑昭还有一些诗作表现了对短期离家参加乡试的儿子的挂念。因丈夫常年在外,几个儿子是在郑淑昭的教导下长大的,在儿子外出应试的时候,郑淑昭又是担忧又是挂念,如下诗篇真实地记录了一位慈母的心声:《中秋寄衣阿贵阳闱次,作书毕,并足长句纸尾以去》:“疏风桂院冷霜烟,独伴银缸思悄然。万户枣糕中夜月,一场灯火五更天。可怜梦蝶随时绕,且共归鸿及早旋。仆至见衣知母意,莫将诗句浪声传。”《夜坐忆怡懿二子》:“风动帘钩梦不成,黄花脚下乱蛩鸣。丁东漏尽芭蕉响,忆尔同心恋母情。”《傍晚游菊园,因数二子归期》“:尽是阿雏手自栽,清香冷艳向谁开。西风披拂催新蕊,可待重阳客子来。”郑淑昭一人承担了子女的教育重任,她的三个儿子,一个为进士,两个为举人,她的教育无疑是成功的。儿子的学问基石全由郑淑昭亲自为之奠定,据黎庶昌《赵宜人墓表》“,宜人之教诸子也,经多口授,或据灶觚,或携之菜畛,或置舂臼之旁,必使随音缓读,背诵如流,乃止,课严而有恩,诸子学问之基,皆由此起。”③丈夫赵廷璜在郑淑昭去世后所作《亡室郑宜人墓表》也充分肯定了郑淑昭对子女的教育“,诸孩渐长,我求官锦城,远隔养教,中间唯叠闻报慰,大儿怡入学,且食饩,递次子懿获举于乡,若非宜人代我教为之师,其可免惰游废业乎”④。在郑淑昭含辛茹苦的抚养教育下,儿子们逐渐成人,作为书香门第的子弟,必然走上求取功名的道路。作为母亲,也作为孩子的启蒙教师,在孩子离家参加乡试的时候,郑淑昭对孩子充满了真切的思念及牵挂。其诗《中秋寄衣阿贵阳闱次,作书毕,并足长句纸尾以去》写在为儿子捎衣服而写的书信之后,恰逢中秋佳节,本是个团圆的日子,但因参加科举考试,母子不得不分离。作为母亲既担忧孩子考试的情况,又担心孩子出门在外,冷着冻着,希望孩子明白做母亲的苦心,因而诗里明确“仆至见衣知母意,莫将诗句浪声传”。
《夜坐忆怡懿二子》写诗人对于离家在外儿子的思念是一日重过一日,晚上睡不着觉,心绪颇乱,以致觉得蟋蟀的叫声也乱了,深切思念两个儿子的同时,不禁猜想儿子们大概也正在思念母亲吧。一个母亲的舐犊之情跃然纸上。除了夜晚这容易惹人愁绪、思念亲人的时候之外,诗人在白天也常触景生情,想起离家在外的儿子。《傍晚游菊园,因数二子归期》就描述了诗人在傍晚时游览菊园,看到儿子亲手栽种的菊花,更加迫切地希望儿子们能早日归来,细数儿子归期的举动充分表现出一位母亲对离家在外的孩子的牵挂和担忧。当然,这种牵挂与担忧中还有一种希望,那就是希望儿子们能考好、考中。
《树萱背遗诗》中表现郑淑昭对亡母思念的诗有二首。其一《正月十四日先妣生辰》“:春风一夜漏声长,枕上思亲欲断肠。儿女哪知哀未忘,醒呼灯节要辉皇。”郑淑昭的母亲黎氏,是郑珍舅父黎恂的长女,颇有其三姑母(郑珍母亲)的德操风范,勤敏至孝,勤劳善良,宽厚仁慈。郑淑昭从小受其母亲影响“,既娴大姑姆训,又习闻诗礼之教”⑤。母亲的离世于她而言是永远无法抚平的伤痛,在母亲冥寿之日她自然更易思念起至亲至爱的母亲。母亲的生日正月十四正好在元宵节前。在儿女们高兴地期盼元宵节到来的前夜,郑淑昭却陷入对亡母的深沉思念中。“枕上思亲欲断肠”正可见出其深沉的痛苦,而儿女们尚不知母亲内心的哀痛,更增添了诗人内心那份思念亡母的感伤。其二《阻风,宿东滩上,梦先母同舟》“:水宿东梦不休,欣然傍母此滩头。涛声惊醒翻劳想,莫是阿娘护客舟。”这首诗作于郑淑昭去丈夫赵廷璜四川大宁官署的路途中。郑淑昭在去世前一年,才得以到丈夫任所与之团聚。在夫妇即将团聚的喜悦中,她也难掩对于故乡及亲人的思念。故土难离对于已年过半百的诗人来说更为明显。能和丈夫团聚固然是好,但是离故土离母亲就越来越远了。在这种矛盾的心境中,诗人在受阻于风的路途上,自然而然就梦到了已经离世的母亲。在涛声中惊醒过来时,诗人不禁猜想,这是母亲来护佑自己的。这种遐想更表现出诗人在异乡对于亡母的思念。自己与留有母亲音容笑貌的故乡已渐行渐远,与母亲的坟冢已渐行渐远,在即将与丈夫团聚之时,诗人安慰自己,母亲定能理解自己,而且母亲还在默默护佑自己。
作为封建社会的女性,且地处穷乡僻壤的黔北一隅,郑淑昭纵然出身书香门第,毕竟生活圈子狭窄,家人必然成为她生活的重心,因而其诗作中思亲诗所占比例不少。亲人中离开她的有长期在外的丈夫,有暂时离家参加乡试的儿子,还有永远不可再见的已然离世的母亲。不论是母亲、丈夫还是儿子,于郑淑昭而言,都是生命中至关重要之人,她所抒发的对他们的那种思念之情都是质朴真淳的,没有做作,没有矫情,甚至有的在语言表述上显得直接了一些,缺了一点诗的韵味,然而这更体现出其情真意切的创作特点。她的思念是作为女儿对亡母真切的怀念,作为母亲对儿子真切的牵挂,作为妻子对丈夫的真实想念,因是真实情感的流淌,故显得尤为感人。惟其真切,更能使读者如睹其景、如见其人、如闻其声,更易使读者产生共鸣而深受感染。
①郑淑昭.树萱背遗诗[M].郑珍家集[Z].北京:中国文史出版社,2007.本文所引郑淑昭诗均出自该书,不再另注.
②④赵廷璜.亡室郑宜人墓表.赵氏闺媛诗注评[M].杭州:浙江大学出版社,2011:41.
③黎庶昌.赵宜人墓表.见赵氏闺媛诗注评[M].杭州:浙江大学出版社,2011:42.
⑤黎汝谦.赵母郑宜人家述序.赵氏闺媛诗注评[M].杭州:浙江大学出版社,2011:4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