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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生命的追索与还魂——重读白先勇的《游园惊梦》

2012-08-15苏州科技学院人文学院江苏苏州215009

名作欣赏 2012年15期
关键词:游园杜丽娘白先勇

⊙金 红[苏州科技学院人文学院, 江苏 苏州 215009]

世纪之交,台湾作家白先勇以对传统文化的挚爱之情打造了昆曲青春版《牡丹亭》,人们重新认识了白先勇,“游园·惊梦”的美景,也让人们又一次回望这位富有传奇色彩的作家。于是,品读他的著名小说《游园惊梦》,思索作家与作品、小说与戏曲,以及戏曲与人生、文学与生命等众多话题,成为再一次走进这一文学世界的缘由。

一、游园·惊梦:白先勇的“惊梦”之旅

“十岁时看梅兰芳、俞振飞演《游园惊梦》,那支‘皂罗袍’的音乐便一辈子印在了脑海里。”①1946年,十岁的白先勇随母亲在上海美琪大戏院看的这场戏,不经意间成了他一生的精神追索。“惊梦”之旅由此启程。而不曾想到的是,显贵子弟的身份以及经由人生洪波巨澜之后常常发现的命运之无常、生命价值之迸发的一个个瞬间,成为其“惊梦”之旅的根源。

1966年,白先勇发表了小说《游园惊梦》。它通过钱夫人从台南到台北参加昔日好友桂枝香家宴的经历,串起了钱夫人辛酸曲折的一生,更借此表达了因国民党在内地失势而赴台的内地人眷恋家园、眷恋过去的人生感慨,书写了一代人所经历的沧桑与无奈。小说中,白先勇以昆曲《牡丹亭·游园》中“皂罗袍”曲目为线索,将钱夫人慕春、追春、惜春、叹春、伤春以及葬春等情感悉数描来,读罢不由得为之感慨,为之动容。而此感慨的写作过程,可谓他第二次“游园·惊梦”。

1981年,白先勇将小说《游园惊梦》改编成剧本,发表于《现代文学》复刊第14期。这个剧本的最大特点是用昆曲配音,强化昆曲《游园·惊梦》与故事《游园惊梦》的联系。而在整个剧本创作过程中,“皂罗袍”的旋律又无数次地在白先勇的脑海里升腾。白先勇第三次“游园·惊梦”。

1982年,由白先勇任制作人,黄以功任导演,卢燕、归亚蕾、胡锦主演的话剧《游园惊梦》在台北国父纪念馆上演。该剧以白先勇改编后的剧本为蓝本,特邀昆曲指导徐炎之,京剧指导梁秀娟、马骊珠,戏剧指导姚一苇参与编排,在舞台设计、灯光、音乐、服装等方面也集合了台湾艺术界的名流,演出非常轰动。白先勇第一次获得了舞台上的制作快慰。这可谓他第四次“游园·惊梦”。

1988年3月,上海青年话剧团导演胡卫民与广州话剧团合作的《游园惊梦》在广州长城剧院上演。上海昆剧团团长华文漪担纲主演,昆曲大师俞振飞任昆曲顾问,余秋雨任文学顾问,演出轰动羊城。此剧围绕“人生如戏,人生如梦”的主题,导演设计了一个从写实到写意、从实象到抽象、从具体氛围化到整体诗化的结构。白先勇再度“惊梦”。

1992年,白先勇策划推动两岸联合制作昆曲《牡丹亭》,此为海峡两岸昆曲名伶首次合作。台北国家剧院三小时的昆剧演出,连演四天,一千四百个座位,座无虚席。台湾由此掀起昆曲热,白先勇被称为“白旋风”,所过之处,“无不风云再起”。白先勇第六次“游园·惊梦”。

最大的一个“梦”就是昆曲青春版《牡丹亭》。2003年,精心运作已久的打造青春版《牡丹亭》条件成熟。白先勇请来海峡两岸最具代表性的艺术指导、舞美、音乐、服装设计等,亲选演员,亲自监督,倾囊以助,精心制作了前无古人的昆曲青春版《牡丹亭》。2004年,此剧在两岸三地首演大获成功。第二年起,又在各地巡演并走进高校,深受青年学子欢迎。“青春版”成为《牡丹亭》的代名词,“游园惊梦”的美境真正呈现在青春的花园里。这是白先勇最大、最真、最诚、最美的“梦”。他也由此幸福地历经了这第七次的“游园·惊梦”历程。

2009年,白先勇又一个惊人之举推出:分别在北京大学、苏州大学实施“白先勇昆曲传承计划”,并携青春版《牡丹亭》剧组为中心的“小兰花”班演员走进大学课堂,将昆曲的青春、梦幻之美进一步带给大学生。这当是白先勇第八次“游园·惊梦”之旅的宏伟启程吧,相信他又能美梦成真。

二、《游园惊梦》:心痛之梦的书写与寄托

初识《游园惊梦》,小说的标题便不由得使人想起汤显祖的《牡丹亭》。白先勇也曾直接申明:“由于昆曲《游园惊梦》以及传奇《牡丹亭》的激发,我便试图用小说的形式来表现这两出戏的境界,这便是我最初写《游园惊梦》的创作动机。”②显然,《牡丹亭》中的“游园”“惊梦”情境是引领白先勇走向文学创作情境的通道,这一情境又是激发他塑造小说中的人物、用文学语言表达心灵世界的途径。

翻开《游园惊梦》,当尝尽人间热烈与辛酸的钱夫人“款款”来到窦公馆的时候,她一生的故事便随着窦夫人的家宴“款款”展开。这是一个过去式的人物,又是一个昭示着青春年少者未来的“未来式”人物。当年秦淮河边唱昆曲的戏子蓝田玉,因一曲婉转沁人的歌喉而被将军看上,遂步入豪门,成为将军夫人,她也从此过上了荣华富贵的“好日子”。然而,“好日子”背后,更多的却是将军死后钱夫人那无尽的孤寂与忧伤。

这是一个梦,由双重梦境组成。一重为由贫穷而富贵的豪门梦,一重为由夫妻相伴而到独守空房的生活梦。第一重梦似杜丽娘“惊梦”柳郎终得共枕,好似喜剧;第二重梦似丽娘大梦初醒忧郁而终,又似悲剧。然而,与丽娘之梦不同的是,钱夫人第一重梦中的一夜豪门风光,看似令人艳羡,但风光背后却隐藏着几多长久的悲苦;而第二重梦中的将军遗孀生活,看似平淡,却深潜着多少难以言说的隐痛。这是两重悲苦之梦。一重似喜剧开篇,一重似正剧结尾,而实际上,却是两重从青春亮丽,到青春消逝,再到青春追悔的伤痛之梦。

钱夫人遭遇郑参谋,与其“只活过那么一次”的这生命中的唯一,无疑又是一梦。它也由双重梦境组成。一重为享受了生命中欢喜的欣然之梦,一重为仅仅享受到这一次欢喜之后就被妹妹陡然夺爱的心碎之梦。同样,这第一重梦看似欢喜,留下的却是痛楚;这第二重梦,更是生命中的劫难,无以疗治,甚至无法诉说。

可以说,钱夫人的一生,正是由这梦一般的经历构成的,而这梦又寄寓了说不尽的世事沧桑。当年得月台的蓝田玉,因生命中的偶然而改变了生活轨迹,也由此改变了整个一生。欧阳子在研究《台北人》时,曾指出白先勇寄寓《游园惊梦》等小说的情感线索:“潜流于这十四篇中的撼人心魄之失落感,则源于作者对国家兴衰、社会剧变之感慨,对面临危机的传统中国文化之乡愁,而最基本的,是作者对于人类生命之‘有限’,对人类永远无法长葆青春,停止时间激流的万古怅恨。”③这种怅恨一直绵延在历史的长河中,它或许能随着时间的流逝慢慢淡化,却无法抹去悲怆的印痕,只能长久地存留在人的心灵最深处。

白先勇不止一次地说过,他之所以写作,“是希望把人类心灵中无言的痛楚表达出来”④。的确,相对于杜丽娘的起死回生、美梦成真而言,钱夫人的痛楚不知要深几许。二八年少的杜丽娘尚且因梦伤春而死,青春被剑斩的钱夫人又将如何面对那无法倾诉,又无以寄托的梦魇般的一生呢?“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杜丽娘这段“皂罗袍”,既是昆曲《牡丹亭》里的警句,又是连接杜丽娘与钱夫人之间祈望青春、追慕青春,同时又因青春的欲望而致生命与精神竞相夭折经历的纽带。钱夫人因这曲“皂罗袍”两次哑嗓,一方面写尽她所受到的情感刺激,另一方面也写出了她一生所寄予的“游园”之梦即青春之梦的彻底毁灭。这本是她的精神寄托,她曾梦想有朝一日也能像杜丽娘一样历经“惊梦”之旅。自然,这也是白先勇留给钱夫人,同时留给自己的精神之梦——历经动荡的人生旅程,慨叹于青春不再、落花流水的白先勇,同样梦想着有一天能够告别心痛之梦,还自己一个青春、靓丽的“牡丹亭”。

“昆曲是我们表演艺术最高贵、最精致的一种形式。它词藻的美、音乐的美、身段的美,可以说别的戏剧形式都比不上,我看了之后叹为观止。那么精美的艺术形式,而今天已经式微了,从这里头我兴起一种追悼的感觉,美的事物竟都是不长久。”⑤或许,正是白先勇如此的感叹与追悼之情,是激发他以昆曲为纽带完成钱夫人形象塑造的重要原因——他知晓美好事物稍纵即逝的道理,但他又是多么渴望青春与生命的梦幻能够像杜丽娘一样死而复生!

三、游园——惊梦:文学生命的流动与还魂

《游园惊梦》自发表以来,读者一直喜爱有加。内地许多人虽自新时期才开始认识白先勇,但由于新时期文坛对西方现代思潮的迅疾接受步伐,他的作品很快进入人们视野。这不仅因为小说在那个时代就已表现出来的生命意识、现代思想,很适合读者口味,更因为在经历了“文革”动荡的内地读者看来,小说的表现手法更让人感觉新鲜。

概括地讲,《游园惊梦》艺术上的突出之处是意识流手法的运用,这也是内地读者感到新鲜的主要原因。白先勇也说:“我写这篇小说写了五次。前三次用比较传统的手法写内心活动,我都不满意,起初我并没有想到要用意识流手法,女主角回忆过去时的情绪非常强烈,也有音乐,戏剧背景,为了表达得更好,尝试用了意识流手法。”⑥可见白先勇是有意地运用这一西方现代派手法,以使女主角本真心理的潜意识流动得以淋漓酣畅而又恰到好处地完成。

还需特别指出的是,小说中的意识流传达了钱夫人内心深处,也是白先勇潜意识中对青春梦幻的追慕与渴望,白先勇借钱夫人之口表达了自己对青春与鲜活生命的追求。因此小说艺术上的成功并不仅仅是意识流,更有发人深省的对情爱与生命意识的本真描绘。这种描绘采用了曲折隐晦的象征手法,所以具有象外之旨、含蓄回味的艺术审美价值。而这恰恰是“惊梦”的本质,是“游园——惊梦”最具诗意亦最为完美的地方。如文中对钱夫人与郑参谋两人缠绵情爱过程的描写:“……他喝得眼皮泛了桃花,还要那么叫道:夫人,我来扶你上马……他那匹白马在桦树林子里奔跑起来,活像一头麦秆丛中乱窜的兔儿。太阳照在马背上,蒸出一缕缕的白烟来。一匹白的,一匹黑的——两匹马都在流汗了。而他身上却沾满了触鼻的马汗。他的眉毛变得碧青,眼睛像两团烧着了的黑火,汗珠子一行行从他额上流到他鲜红的颧上来。太阳,我叫道。……那些树干子,又白净,又细滑,一层层的树皮都卸掉了,露出里面赤裸裸的嫩肉来。……太阳,我叫道,太阳直射到人的眼睛上来了。于是他便放柔了声音唤道:夫人。……”这显然是白先勇对青春与生命欲望的象征性表达。在这前后,又有大量的钱夫人的潜意识:宴会上的“皂罗袍”乐曲,使她想起当年自己演唱的情景;那一刻,妹妹端着酒杯来挑衅;时空变幻间,瞎子师娘告诉自己:蓝田玉,可惜你长错了一根骨头;那一刻,她蓦然感到姐妹俩真的是命中的冤孽;转瞬到来的还有衰老的钱将军伸出瘦黑的手对自己说可怜你还那么年轻……而后,青春勃发的郑参谋与老态龙钟的钱将军形成鲜明的对比;姐姐的温柔敦厚与妹妹的肆无忌惮形成鲜明的对比;深情的雅唱与猛然发现情人被掳而突然哑嗓形成鲜明的对比……这前后两大段意识流使时空跳跃,事件叠加,人物竞相出场,共同烘托钱夫人的这“一次”。而就在这“一次”中,白先勇直接描摹了男女情爱欢愉至极的高潮。

具有象征色彩的情欲抒发,可谓杜丽娘与柳梦梅惊梦的阐发与延续:“没乱里春情难遣/蓦地里怀人幽怨”,“甚良缘,把青春抛的远/俺的睡情谁见?”——杜丽娘的春心难潜直接衬托了钱夫人的深深幽怨;“则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转过这芍药栏前/紧靠着湖山石边/和你把领扣儿松,衣带宽……则待你忍耐温存一晌眠”——杜、柳梦中幽会的情景,在白先勇笔下直接幻化出钱夫人与郑参谋的蜜意柔情;“见了你紧相偎,慢厮连/恨不得肉儿般和你团成片也/逗的个日下胭脂雨上鲜/我欲去还留恋/相看俨然”——杜丽娘与柳梦梅的情爱是钱夫人最渴望,也最魂牵梦萦的情爱。这里,白先勇将钱夫人与郑参谋的情欲具象化,用现代的、极具感染力的语言赋予它以最热烈的情感、最真切的表露、最浪漫的激情与最具诗意的描摹。这些美丽的情欲与热望,承载着古老青春的现代呈示,是身体的,意念的,又是潜在的,最本真的。它积郁在压抑着的青春肌体里,流淌在青春与生命追寻的过程中,它是一种生命意识的流动与生命激情的勃发。一百多年前,威廉·詹姆斯在提出意识流概念的时候,人们理解的是瀑布般流动的心理意识。七十余年后白先勇拿来意识流为我所用的时候,把这股“流”幻化成一“片”生命的幔帐。这上面有跳跃着的当下人的意识流动,又有穿越古今的生命关联。而正是这种关联,白先勇实现了对青春的追逐与对流逝了的爱的拯救与对接。这是又一场“惊梦”——“惊”文学生命之梦,“惊”古老生命于现代旅途的还魂之梦。白先勇将钱夫人这一“梦”的故事提炼出生命的内涵,使之亮丽、弥坚,打动读者,也打动自己。

自然,小说中的情爱描写虽然集中,却也只是钱夫人一生中的瞬间而已。往事如烟,钱夫人最终面对的是瞬间过后的孤寂与无奈。但是,毫无疑问,汤显祖的《牡丹亭》已经在这篇小说里以“现代”的方式又“活”了一次,白先勇所寄寓的情的“写真”与情的“再现”,已经得到了清晰的呈示。这应该是白先勇文学生命的追索与还魂吧!

“游园——惊梦”,是时间,过程,也是追索的形态,是白先勇对青春、爱、生命永不停息的探求。世纪之交,他将昆曲《牡丹亭》打造成青春版,他渴望达到的无外乎是一种永在的青春的答案。可以说,作为个人的白先勇,他当然知道青春短暂、命运无常,但他没有停下脚步,没有停下追寻生命中那朵最灿烂的“牡丹花”的旅程。这就是永远的白先勇,永远活得真,活得雅,活得性情的白先勇。当他一次次历经“惊梦”之旅的时候,当他把全部的爱借助昆曲这一最美最雅的艺术奉献给希望——青春与生命——的时候,或许,他是在渴望钱夫人就是死而复生的杜丽娘?或许他在想:自己对青春的热情能否复活在不老的轮回生命中?

① 尾生:《白先勇:王谢堂前旧时燕》,《苏州大学学报》2003年12月10日。

② 白先勇:《〈游园惊梦〉小说与戏剧》,《白先勇文集》第五卷,花城出版社2000年版,第336页。

③ 欧阳子:《王谢堂前的燕子》,尔雅出版社1983年7月版,第10页。

④ 白先勇:《白先勇文集》第四卷,花城出版社2000年版,第544页。

⑤ 白先勇:《为逝去的美造像——谈〈游园惊梦〉的小说与演出》,《白先勇文集》第五卷,花城出版社2000年版,第366页。

⑥ 白先勇:《蓦然回首》,上海文汇出版社2004年版,第267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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