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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拉斯《情人》中的东方主义话语

2012-08-15中央民族大学外国语学院北京100081

名作欣赏 2012年15期
关键词:杜拉斯情人白人

⊙赵 静[中央民族大学外国语学院, 北京 100081]

玛格丽特·杜拉斯的自传体小说《情人》1984年出版后备受评论界关注,好评如潮,曾荣膺当年的法国龚古尔文学奖,1992年搬上荧屏后大获成功,引发了一次“杜拉斯热”。小说迄今已被译为四十三种语言,仅中译本就有五种,足见其在世界文坛的影响力。西方主流评论关注的命题主要包括作品的语言风格、叙事手法、“新小说”特征等。然而,囿于欧洲中心主义意识形态,西方的评论者们在很大程度上忽视或忽略了作品中的东方主义话语。本文试从中国读者的视角,借用后殖民理论大师爱德华·赛义德的东方主义理论,揭去《情人》表面那层温情脉脉的面纱,揭露小说中弥漫的显性和隐性的东方主义话语,进而论证种族中心主义是小说主人公爱情悲剧的根源。

一、中国情人——虚构的东方“他者”

爱德华·赛义德通过运用法国思想家米歇尔·福柯提出的知识与权力关系理论,揭示出东方学的实质是东方主义,是一种文化霸权主义,其目的在于谋求西方对东方在精神与文化上的控制。他认为,在与东方人交往的漫长历史中,西方人逐渐形成了一种根深蒂固的认识,那就是世界上泾渭分明地存在一个“我们”和“他们”。代表“我们”的西方是文明与进步的代表,而代表“他们”的东方则是愚昧与落后的化身。东方主义话语既是西方霸权的产物,又不断地生产出霸权,从而形成一种权力——话语——权力的互动循环,对东方进行渗透、控制和欺压。所以,赛义德说:“东方学是西方用以控制、重构和支配东方的一种方式。”

东方主义是一种霸权话语,它使东方人作为“他者”被观看、被描述、被贬低,从而使他们失去了主体性和应有的尊严。小说虽名为《情人》,但实际上中国情人并不是重要人物,小说中用“他”或“堤岸那个情人”来指代他,他只是女主人公——法国少女的陪衬,始终处于从属地位。小说采用的是第一人称叙事,叙述视角都是法国少女的,中国情人根本没有言说的权利,只能默默地接受别人的叙述。正如马克思在《雾月十八日》中对法国农民政治思想特征的表述一样,“他们不能代表自己,一定要别人来代表他们,他们的代表一定要同时是他们的主宰,是那个高高在上的权威”。中国情人没有权力代表自己,只能被西方人所代表。在西方人的注视下,他总是柔弱伤感、优柔寡断,身为男人,却带有明显的女性化印记,自始至终由法国少女决定一切。法国少女代表了西方的强势,而中国情人自然成为了弱势东方的代表。这个沉默的“他者”形象在很大程度上契合了西方社会集体意识关于东方的想象。

在小说开篇中国情人出场时,读者透过女主人公的眼睛看到“一个风度翩翩的男人”正看着法国少女,“他不是白人。他的衣着是欧洲式的,穿一身西贡银行界人士穿的那种浅色柞绸西装”。此后,少女的视线游离开来,思绪也随之转移。当她再回过神来时,“那个风度翩翩的男人从小汽车上走下来,吸着英国纸烟”。在注意到这位白人少女时,他朝她走来,“……可以看得出来,他是胆怯的”。点烟的手“直打颤”,“这里面有种族的差异,他不是白人,他必须克服这种差异,所以他直打颤”。在法国少女看来,中国男人胆怯的原因在于自己面对的是一个法国白人。同样,从作者杜拉斯的角度来说,她必须使他发抖,因为她无法想象一个黄种人在面对一个白人时能够不胆怯。显而易见,在种族主义视域中,中国男人是被检视的对象,是处于劣势地位的。

在二人的情感经历中,法国少女始终占据主导地位。第一次上黑色小汽车,第一次去堤岸的单身公离,甚至第一次做爱时,也是这位法国少女“不慌不忙,既耐心又坚决,把他拉到身前,伸手给他脱衣服”,而中国男人所能做的只是“退到床的另一头,哭了起来”。在法国少女的眼里,中国情人的身体是“瘦瘦的,绵软无力,没有肌肉,或许他有病初愈,正在调养中,他没有唇髭,缺乏阳刚之气,只有那东西是强有力的,人很柔弱,看来经受不起那种使人痛苦的折辱”。二十七岁的男人本应刚毅有力,而小说中的中国男人却伤感、胆怯、软弱,没有行动能力和自主性。懦弱、无能、消极被动,这就是中国情人留给读者最强烈的印象。

继而,除了作为个体的中国情人外,与之相关的一切似乎也是低级和劣等的。白人少女对中国群体形象的表述中蕴含的东方主义话语非常鲜明、露骨:“木拖鞋声一下下敲得你头痛,声音刺耳,中国话说起来像是在吼叫,总让我想到沙漠上说的语言,一种难以想象的奇异的语言。”“人行道上,人群杂沓,十分拥挤,人流或急或缓向四面八方涌去,有几股人流推挤出几条通道,就像无家可归的野狗那样肮脏可厌,像乞丐那样盲目又无理性,这里是一群中国人……他们走路的方式从容不迫,在人声嘈杂中,孤身自立,可以说,既不幸福,也不悲戚,更无好奇之心……”这种模式化的刻板形象在许多欧洲作家的笔下都出现过,是欧洲人对中国人甚至东方人的普遍看法,杜拉斯也不例外。

中国情人的身份并没有得到法国少女家人的认同,面对家人的责难,她羞于承认自己曾和一个中国人——“那么丑,那么孱弱的一个中国人”发生过关系。在少女家人的眼里,中国情人只不过是一个钱财的来源,因而没必要对他表示任何尊重,更谈不上交流。“几次晚饭请客的经过情况都一样。我的两个哥哥大吃大嚼,从不和他说话。他们根本看也不看他。他们不可能看他。他们也不会那样做。”“我的两个哥哥根本不和他说话。在他们眼中,他就好像是看不见的,好像他这个人密度不够,他们看不见,看不清,也听不出。……因为他是中国人,不是白人。”即便在小说结尾,若干年后,两人各自走上了迥然不同的生活道路,中国情人偶然来到巴黎,打电话给已成为妇人的少女时,她感到曾经的情人依然是“胆怯的,仍然和过去一样,胆小害怕。突然间,他的声音打颤了。听到这颤抖的声音,她猛然在那语音中听出那种中国口音”。

从以上分析中,我们可以看出中国情人的形象始终是懦弱、无能、卑琐的。这种形象是当时的中国人在法国人眼中所折射出的社会集体想象物,是西方人虚构出的东方“他者”。法国少女的思想受到这种思维根深蒂固的影响,她很难超脱。

二、悲剧根源——种族中心主义

法国著名比较文学学者、形象学大师达尼埃尔-亨利·巴柔曾经说过:“‘我’注视他者,而他者的形象同时也传递了‘我’这个注视者、言说者、书写者的某种形象。”杜拉斯笔下的中国情人是一个虚构的“他者”镜像,通过这个“他者”,法国少女及其家人发现并认识了自我,强化了集体无意识,完成了文化身份的确认,使自我身份得到了归属。可以说,白人内心的恐惧、不自信等负面情感在很大程度上投射到中国情人和当地人的身上,从而保全了一个体面的白人“自我”。

尽管法国少女的母亲竭力维持着这个家庭所谓的白人的尊严,贫困还是使他们生活在白人社会的底层,更接近于当地人。同时,作为法属殖民地的白人,他们感觉在种族地位上毕竟优越于当地人,种族主义意识使少女从一开始就自觉地拉开了与当地人的距离,突出白人的优越感。显而易见的是,这种优越感在很大程度上是虚伪的、故作的,显示了极大的不自信,“人们常常说我是在烈日下长大,我的童年是在骄阳下度过的,我不那么看。人们还常常对我说,贫困促使小孩多思。不不,不是这样。长期生活在地区性饥馑中的‘少年—老人’,他们是那样,我们不是那样,我们没有挨过饿,我们是白人的孩子,我们有羞耻心,我们也卖过我们的动产家具之类,但是我们没有挨过饿,我们还雇了一个仆役,我们有时也吃些乌七八糟的东西,水禽呀,小鳄鱼肉呀,确实如此,不过,就是这些东西也是由一个仆役烧的,是他侍候我们吃饭,不过,有的时候,我们不去吃它,我们也要摆摆架子,乌七八糟的东西不吃。”

在与中国情人的交往中,法国少女也时刻没有忘记自己拥有的所谓的高贵血统。一方面,她和中国情人约会,从他那里不断地得到物质和肉体上的满足,另一方面却无法在现实中正确认识,更羞于承认这种关系。法国少女的家人更认为对一个黄种人产生感情是无法想象的事,所以他们在中国男人面前极力扮演着白人的角色,保持着白人的尊严,对其不屑一顾,极其轻蔑,在享受着中国男人的盛宴时依然无视他的存在。在种族中心主义观念的影响下,法国少女的母亲和哥哥把与中国男人的交往看成一种耻辱,内心深处存在着一种对黄种人的偏见和歧视。她们虽过着近似于当地人的艰苦的生活,却对黄种人有着根深蒂固的鄙视,即便中国情人曾受过西方的高等教育,会说法语,举手投足间有着几分西方的优雅,并且家境富裕,过着他们远不能企及的富裕而舒适的生活。但他毕竟还是一个黄种人,这是不可改变的事实,这正是种族中心主义在西方强权社会根植的观念。

最后,法国少女离开了中国男人,她虽然在哭,但是没有眼泪,因为他是中国人,不值得为他流泪。自始至终法国少女一直以一种居高临下的眼光注视着中国男人,他们之间的爱情关系显示了种族差异所带来的等级,从一开始就注定是悲剧性的。

杜拉斯曾在印度支那生活过很长一段时间,因此深受东方文化的影响,印度支那情结一直是杜拉斯作品的主题。特殊的异国身份让杜拉斯对印度支那怀有一份特殊、复杂、矛盾的感情。用劳拉·阿德莱尔的话来说,这根源于作者“第三类文化人”的社会身份。作为一个白人,她所接受的文化使她很难摆脱种族意识的影响。“她的家庭既不属于法国资产阶级,也不属于那些确实难以想象真能与之混杂在一处的越南人。”身为殖民移民,杜拉斯接受的是西方的教育和思想观念,但是又长期生活在东方的地理空间里,因此,两种文化都对她产生了不可磨灭的影响。在东西方文化的夹缝中,杜拉斯深深体会到面对西方经常会处于一种失语与无根状态,但在面对东方时又具有西方人的优越感。作为一名西方殖民者,杜拉斯对于殖民地的一切是接受的,同时也是排斥的。正是这两种矛盾的态度,使她笔下的中国情人无法摆脱所处的被俯视的地位,这是由于东西方权力差异所决定的。

[1][美]爱德华·W.萨义德.东方学[M].王宇根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9.

[2][美]爱德华·W.赛义德.赛义德自选集[M].谢少波,韩刚等译.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9.

[3] 罗钢,刘象愚主编.后殖民主义文化理论[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9.

[4] 马克思,恩格斯.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l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

[5][法]玛格丽特·杜拉斯.情人[M].王道乾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4.(文中所引小说均出自该书,不再一一注明)

[6][法]达尼埃尔-亨利·巴柔.形象[M].载孟华主编.比较文学形象学[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1.

[7][法]劳拉·阿德莱尔.杜拉斯传[M].袁筱一译.沈阳:春风文艺出版社,20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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