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在东莞:边城过年
2012-07-26丁燕
丁 燕
1
这个春节,我将自己从东莞樟木头送回新疆哈密,和父母一起过。
每一个年,都让人变成新生儿,要把某种安慰,均匀地平摊开,分配给每一个角落的人。被抛弃的人找到床,被放逐的命运变得轻柔,一切充满暗示,寓言重生。年,带来某种遥远的安慰,发出回家的召唤,让即将到来的春天,绿意浓烈。
腊月二十八清晨,笃笃声响起,低沉、连续、均匀,将我从梦中唤醒。那是父亲在剁馅。新磨的刀,穿过天山羊的肉,落在松木案板上,一下又一下,编织出的声音网……那声音闷在小厨房里,却很有力量,熟门熟路地,爬上我的耳膜,将我拽醒,像一张帘子哗啦撩起,一束光透了进来,尘封在体内的某个隐蔽处,被豁然打开,我看到那个女孩,六岁,也在这样的年前,清晨,被笃笃声唤醒,发现大炕上只剩下她,父母已在灶间忙碌,她愣怔地想,别处的人,过着怎样的年?
那女孩穿过时间之墙,覆盖到此时此刻的我身上。
我的童年是突然中断的,而不是一天一天逐渐结束。我沉默地离家,在异乡生活,直至多年后返家,被时钟指针般的笃笃声唤醒。多年后我终于发现,世界远比我心中怀疑的更遥远,更无法触及,更令人迷惑……我已无路可走。当我把青春的热情毫无保留地消耗殆尽时,我像空壳、碎屑或皮囊,柔软而空荡。我从来都是一个人。一个人决定,一个人出行,一个人扛起后果。我于春节前一人返家的举动,是一种抵抗,一种筑梦,还是一种对残缺的弥补?血液在我的心头汹涌进出。离家越近,越被割裂和撕扯。像一只猫,悄悄透过岁月的围篱,朝那些阴暗下来的小窗户里窥视,我期待看到童年时的自己。
2
厨房里,肉馅已从大号搪瓷盆中冒出尖顶,大量剁碎的葱花搅拌进去后,生鲜味让人像一瞬间钉在十字架上,眼泪哗啦泻出。我无法告诉父亲,并非所有的美食,都必须由肉泥构成。他固执而老派,认定春节前剁馅,炸丸子,包饺子,是先人留下来的传统,不可更改半分。于是,我学着他,用手指捏起一团含混物,放入掌心,轻轻揉搓,团成瓷实圆球,那球滚动时,发出轻微的嗤嗤声,传导出某种兴奋……厨房不再逼仄、简陋、凌乱,而被人造的喜庆统领,那混合着各种调料,让肉味越发浓烈、尖锐的气息,满满当当地塞住鼻孔。
丸子团好,放入抹过清油的盘子,一个挨一个,一群粉嫩的乒乓球,环绕着我们。少顷,阳光从窗外新雪中射进,让小球像灯泡被拧开,拱出光晕,让我和父亲,像表演者,演绎关于幸福的画卷。此时此刻,无论城市或乡村,每一个角落,人们都在为自己准备食物,所有的孤独、衰老和贫困,都闭口不提,这是穷人也被允许享受的时刻,哦,节日,就是穷人在人多势众的依仗下,进行的某种和日常状态完全不同的……犯罪。我被无数个小团圆包裹着,感觉每个小丸子都是一句承诺,一扇窗,让人看个够,闻个够,尝个够,但又不仅仅局限于此,在品尝到某种甜蜜的滋味之前,有一种更高的美感,彻底超越了口腹之欲。
简朴到骨子里的父亲,为制作这盆肉馅,一次性购买十六斤肉!他嘱我:“要买前胛猪肉,肥瘦相当,绞肉时用最细的装置,生肉馅里要先倒入清油去腥,再放盐、花椒、酱油,腌起来;再剥葱,有葱白的大葱,十几根,细细剁碎,一小时后,肉腌得刚合适,抓一把玉米粉面,直接撒入肉泥,打八个鸡蛋……”以前,我从未认真学习过家务,从不愿聆听这些厨房词语。我总梦想着结识更优雅的人,谈诗,论画,讨论哲学,而不觉得制作丸子,需要我的参与。青春期过后,我不再迷恋那种生活,相反,沉淀在童年的乡村里的,另一个小小的我,总在召唤着现在的我,回来,回来……现在,制作丸子的一切琐碎都变成必须,没有任何不耐烦,我慢慢领悟到,那一寸一寸的时光,需要消耗在这些实实在在的事情上,而日子,也正在这样的细节中坐实。
没有比跟父母在一起更放松的时刻了,他们遵循某种习惯的方式,又将这种方式给我们;然而,离开父母、故乡,迁徙的人像被彻底翻转过来的兜子,底朝天,一切都明晃晃地亮出来,人像个软体动物,屈从于某个空壳,那壳子遭遇溶解后,得要拿出躯体去拼,去闯,某种雪片般的忧伤,渐渐浸染到异乡人的眼眸,这眼神哪怕只射中了我一次,在我整个的一生,便再也无法洗去。
父亲突然问我:“现在就炸?”我不能确定,但下意识地点点头。小时候,何时炸丸子,可是件大事……或者,整个春节,这一刻,最巅峰。所有月份牌上的日子,都为这一刻做准备,盼望着,计算着,历数着,挨到年前,开始叮叮咚咚炸丸子,而随后进入的拜年、坐席、互访,不过是配合高潮的协奏。炸丸子前要通知先人。父亲在灶间那张红漆木桌上摆出供品,在搪瓷花边的盘子里放三个叠加起的苹果,粗瓷碗中盛清水,将三根筷子巧妙搭凑,让它们呈三角形,皆立起。筷子立得容易,说明祖宗这一年很高兴,反之,要一阵叠声呢喃,愧疚自责,重新搭凑。点炉火时,父亲脸色冷峻,腿脚轻颤。火,通过柴,传递到煤,当它不再冒浓烟,吐出蓝黄时,坐上大铁锅,倒入半锅油。半锅油!对穷人,这几乎是奢侈到疯狂的举措!但父亲说,“穷一年,不穷一天”,穷人过年,就要沾荤腥,大鱼大肉。有一年炸丸子,油锅开了一半,火无端熄灭,父亲重新找来劈柴,点火,火就是不着,像炉膛里倒了一盆雪。两小时候后,扑哧,火又重新燃起,劈里啪啦。那一年的春节,父亲眉头紧锁,及至正月十五之后,才慢吞吞吐露心事:先人来了,伸出脚,将炉火用力踩灭。可是,先人为何生气,有何事未办妥,父亲不说,我亦不敢多问,但那围绕着炉灶的庄严、敬畏和肃穆,却像拳头,深深打了我一记。
这一切,在楼房的煤气灶前,全被消解:今年,父亲没有摆供供品,没有插筷子,更无需担忧火点不着,只见他熟练地拧开煤气,打开炉火,从一环拧至三环,环形的蓝色火苗倏然腾起,中间没有任何过渡,没有煤烟,没有呛鼻的味道,没有煎熬的等待,一切,解决在一秒钟,火,已经燃起。环绕着灶台的中原汉文化,被固执的父亲从甘肃带到新疆,在绿洲小城持续上演了近五十年,于今年,搬入楼房后,戛然而止。我突然有些后悔,我应该不顾旅途漫长、劳顿、艰辛,而将七岁小儿带来,让他看爷爷如何摆供供品,立筷子,上香,让他接纳一种敬畏的洗礼。这些曾被轻易、粗暴、武断地定义为迷信的文化传承,将如钻石般,在他的人生闪光。
蓝火苗燃起来,父亲站在半锅油面前,缄默、严峻,简直如临大敌。厨房不再温润、家常,而充满戏剧化,像要遭遇某个重要的转折点,年,将从这一刻起,变得不再是一顿饭,而充满象征意味。油锅很快变热,不似从前菜籽油般冒出青烟,只在表面显现出些涟漪。父亲边放丸子边嘱我:“丸子是冷的,油要热,先炸透外面,再把温度调小,慢慢炸里面。”溜丸子也是技巧,顺着锅边,不能用力太猛,将油溅起,也不能悬空,扑通,砸下去,锅内的丸子不能太少,浪费油、火;也不能太多,炸不透;占满油的三分之二位置即可。下了油锅的丸子变成老鼠,吱吱作响,每一个,都扑簌簌抖动,并不狰狞。它们喝得油真多啊,这些幸福的小老鼠。美味终会遗忘,但这些陡然活跃起来的小动物,将永远停留在记忆中。
“变红了吗?”父亲不断发问。红了……要刚刚红。红透了再捞出来,丸子已经变焦;若不红,内里不熟。总之,要刚刚好。而那刚刚的标准,又无法被量化。第一锅丸子捞出来,父亲极力怂恿我:“刚炸出来的最香,快吃。”我夹起一个,给母亲嘴里塞进去,自己也吃了一个,看到父亲站在锅边,也吃了一个。没有任何仪式,已经十分满足,相当享受。第二锅丸子出来后,全家人吃了第二个丸子;及至第三锅,第四锅……伴随着丸子的出锅,厨房里蔓延着某种轻喜剧的风格:惊诧、疑问、探究、品咂、欣喜……即便一年贫穷、辛苦,这个时候,也一定是愉快的样子,脸上笑嘻嘻,点头不迭:好吃,喔,真好吃……等全部丸子炸完,父亲不再劝我吃丸子,递来个橘子,说吃了就不腻了。
3
我说要学发面时,父亲惊愕地瞪大眼。
一天早晨,我对儿子说,你吃蛋糕喝牛奶吧,妈妈不做早餐了,孩子腾地从被子里坐起,睁大眼睛,一板一眼道,妈妈,吃蛋糕是吃不饱的!我打了个激灵。我小时候,蛋糕,是可望而不可即的食物,一年最多能吃一两次。自童年始,我便开始设计自己的逃亡,试图摆脱土地、农作物、灶台,过一种精致而高贵的生活,然而现在,孩子那双瞪大眼仁,几乎将我前半生奋力进行的城市化全盘颠覆。
父亲拿出一块干酵面,泡在小盆里,不搅,及至晚上,将上面的水倒出后,往里面搅入一碗面,等它变得泥泞,把小盆放在靠暖气的地方。第二天一早,面已有了气泡,发酸,倒入五碗面粉,转着圈揉,将酵面揉到四处,倒入烫水(不能是开水,否则面就会变熟),用力揉,将上部的干面揉成团,取出,放在案板上,再淋些烫水,揉下面的面,成团,取出……及至盆内所有的面都揉成团。在案板上,将三四团面揉成一个大团,大力揉后,放在盆中,顶部用另一个盆子盖住,放到温暖处,一个小时后,面膨胀起来,将上面的盆子顶起,几乎要流淌出来——面发得太好了,膨胀如产妇的乳房。揪起一团,内部如丝丝缕缕的旧棉絮,有大小窟窿,浓烈酸味。
将碱面倒在案板上,用刀背抹过,碾细,不留一丝小疙瘩。一大盆面需掌心大小的碱面来兑,并且,要一次性兑好,到发现面仍然发酸,第二次兑时,面已揉硬,不容易兑进去。碱揉进面里,能很明显地看到化学反应,是一种淡淡的黄绿色渗透进象牙白中,开始还扯着长线,用力揉后,黄绿色渐渐被湮没,面团变得有些姜黄,迥异于白面,某种气味,碱的味道,将酵面的酸味完全覆盖。父亲说:“酵面那么厉害,也有收拾它的东西。”面太多了……简直,庞大到不可思议,我将胳膊塞进去,像小舟进入河流,根本改变不了什么。但是,一遍又一遍揉下去,大团虚腾腾的发面,终于变成宽大的长条,瘫软着,再将两头对折,出现一个面枕头,用力揉下去,揉下去,揉下去……
父亲用刀切下一块面,凑在鼻前嗅嗅,嗯,是碱味,又用舌尖舔舔,嗯,不酸。如果切开后的岔口是黄色的,说明碱多了,就先不要蒸,再放一阵,碱的力量变小后再蒸。揉好面后,把它变成馒头或花卷,是在主体的基础进行发挥。切下一团面,用力揉五六分钟,将碱全部消融进面内,再压成圆饼,抹清油,撒盐,撒红曲、姜黄、香豆子,将紫、金、绿溶解成一团彩虹,撒入细葱花,抹均,卷起,成圆柱体,用力将面卷撑长,比原来长一倍,切成方块,先将面饼抻开,从中间对折,再抓住两头的角,反方向一拧,将涂了调料的面层层裸出,底部捏紧,形成面花,放入抹了油的笼屉上,大火蒸七八分钟后即可起锅;而馒头,则先切成一个个小面团,轻揉,翻转过来,用手掌将底部搓紧,表面光滑。馒头团好,要放五分钟,自我发酵,等到要发,但还没有完全变形时,再放入笼屉。十分钟后,将锅盖掀开,馒头的表面不黏手,便熟了。
这门技艺,我早该在十二三岁时就学会,或者在十七八,二十七八。我之前的二十年、五十年、一百年的妇女,都是这样,不断地揉面,做一家大小的早、午、晚饭,还要洗衣、做鞋、喂猪、生孩子、到田里帮忙……她们的胳膊粗壮,腰肢柔韧,绝少患妇科病,血脉畅通,脸色红润,作为顶梁柱,受到丈夫、子女的敬重……发面并不难,只是,过去我认为挽起袖子,在案板前一站几小时的妇人形象,代表绝望、可悲、无助。而我一直在向往另一种生活,远离厨房,干净服饰,讨论艺术,喝咖啡、葡萄酒……于是,我出逃,远离,高飞……期待自己离厨房的距离,越远越好。
城市化让我们避开了狭隘的视角,有了颠覆传统的动力,然而,某种东方的,乡土的,中国的经验,也被我们完全丢掉……现在,我们成为“夹生女人”,既不能像西方主妇那样,自己烤制蛋糕,烹饪火鸡;也不会发面,蒸馍馍,煮面条……我们居住在粗陋的城市,生活亦日趋粗陋。
4
父亲说去旧货市场买菜,我并未心动,及至他穿上大衣,到门口时说,那市场逢周五周日才有,除了卖菜,还卖鸽子、狗和兔子……我蹦了起来,说我也要去。
雪路延伸,踩上去咯吱咯吱,拐弯处是村委会,原来的围墙被打掉,裸出内里一排平房,四方水泥地坪,两侧的篮球架。墙刷得格外白,涂着绿底红字标语:新农村……电线杆上挂着两个广告牌:唐家大院、赵家大院,下面是两串手机号,是村民搞的农家乐。五六百米的土路外,已和市区马路相连。父亲说,马路原本可顺畅通下来,但遇到钉子户,谈不拢,就搁下来。那钉子户就是本村人,六十多岁,小时候玩炸弹,炸伤一只眼,炸断一只手,好不容易找到老婆,育四女一儿,日子紧巴。父亲说他开出的搬迁费“多得没边边”,所以,令现代化的柏油路,戛然中止。
我踩在那条分界线上:从土路到柏油路。那条缝并不笔直,有些歪歪扭扭,但到底是两种物质,软硬不同。我像踩着乡村和城市这两个大词;又像踩着我的童年和少年。从七岁至十二岁,我每日往返四次,通过这条路,抵达我的小学。有一次被男生欺负,我哭着回家,边跑边抹眼泪,及至家门口,眼泪没了,也没有推门进去,又即刻返身。那时我多么孤单、弱小,像羊羔,像任何一个易碎品。
当发现自己是抱养的孩子时,完整世界变成玻璃碎片。除了丢弃孩子,再也没有比这种随意扭转成长的行为,更惊骇的了。我的生父母不知道,他们的举动,蕴藏了多少暴力,造成了多大恶果……从此,我变得跌跌撞撞,眼神里携带着暗光,认为没有任何一种离奇,比自己的更离奇。我住在一个家里,喊着他们爸爸妈妈,可我知道,他们不是,所有的人都在撒谎……我知道的那么早——六岁——那个即将上小学的夏日。我的童年死亡在那个日子。那个女孩,当她听到这个秘密,浑身战栗,不能自控,扶着白杨树,暗自抽泣。
那个女孩,她一直躲在我的瞳仁后,虽然我现在已披上成人伪装,然而,在我的灵魂深处,她已将我全部的闲适、滋润、优雅吸附而去,她是颗恨的种子,辐射出狂野的光,我耗尽一生的气力,都在和她斗。她覆盖着我,让我们成为一个人。在我的体内,依旧保持着某种稚气,某种不成熟的、布娃娃似的笨拙……我被她搅得一塌糊涂,总陷入惊诧、害怕、不安中,无法将年龄与行为完全协调起来,看起来,一团傻气。
一出土路,柏油路口,四个男人凑在一起烤火,石块围出的圆形里,拢着一堆柴,冒着浓烟,哔哔啪啪。他们一律皆黑大衣,黑帽,黑胡子,完全不像农民,亦不像寻衅滋事的年轻人,看起来都五六十岁,路旁停着摩托车,坐垫陈旧,轮胎上沾着黄泥。如此之清晨,如此之年龄,在路口是聚会,还是另有它事?此刻的街道,鲜见行人,只偶尔闪过一辆车,更令他们突兀,如荒原上的黑鹫。我困惑起来……我不仅对自身困惑,更因对这片出生地的陌生,而陷入紧张。父亲看出我的不安,解释道:他们是收羊皮的。我问:别人知道吗?他点头:方圆十几公里的人,都知道。我离开故乡太久了,我已是这里的陌生人!当我能分得清樟木头街边的乞丐属于哪个片区时,却不知道这些黑衣男子于清晨的火堆前,等待什么!
环城路极宽阔,铺展开,有近十米,中间是花池,侧旁有人行道,不似樟木头的山路,狭窄而弯曲。父亲指着路边砖红色六层楼说,环城路把西菜园村(我家是东菜园村)从中心劈开,搬迁户都上了楼。我问,村民愿意搬迁吗?父亲道:都等得疯疯的。我诧异:农民没了地,靠什么活?父亲道:现在的年轻人,都不爱种地,在市场里搞买卖。又说,远农村的人地多,菜便宜,咱们这里,比不过人家。
人头攒动处,即为旧货市场。是条向下倾斜的土路,路面灰白,两边的农民房,不是珠三角那逼仄的五六层小楼,而是土坯平房,屋顶盖着薄雪,院门紧闭。路上人流熙攘,路边停放着三轮车、摩托车、自行车、小轿车。虽说是汉族人过春节,人群中,有一半是维吾尔族。两个穿袷袢(长衫)的老人迎面相遇,互相握手时,低声唤:亚克西(好)吗?亚克西。
雪地上堆着各类货物:瓜子、花生、巴旦木、水果糖、橘子、苹果、红枣、沙枣、桃皮、核桃、葫芦、豆腐、大蒜、生姜、白菜、大葱、扫把、甲级莫合烟、膏药、卷筒纸、袜子、拖鞋、棉马甲、帽子、轮胎、铁锨头、火炉圈、火钳子、榔头、手工斧子(上有桃花瓣标记,表明铁匠铺出处)、米花糖、柳条筐(架在手推双轮车上)、厚馕(半遮着白色绣花布)、挂历(同时有公历、农历、伊斯兰教历)、羊肝、羊肺、羊心(装在大铁盆,血糊糊,论个卖,三元、四元、五元)、羊骨、羊蹄……
天气寒冷,新雪后的西北风,愈发刺骨。将两个红枣筐架在摩托车后座上的男人,戴着皮帽子,裹着皮绑腿,本地红枣,一斤十二元;五六个穿长大衣,裹围巾,长筒皮靴,腰肢粗壮的妇女,围着三轮车的车厢,猛烈地扒拉苹果,一公斤两块,但每一个苹果都有溃烂的污点,散发出酸腐味;婴儿摇床,酱红色,底部三分之二处掏了个用来小便的洞,三百元;一堆木板,摞起来,颜色黄绿,卖货人一身迷彩衣裤,叼烟,解释道,是桑木案板,从喀什进的货,一个三十块。父亲看了,低声说,小,糙,只能切菜,不能和面;在摆着插线板、电话、收音机、玩具,手套、大头鞋中,我看到了三个青铜兵马俑,问多少钱,卖货的老人穿着草绿军大衣,戴棉帽,一口甘肃话,二百。我诧异,这样的边地郊区,有谁会想到购个兵马俑当装饰?
我没有看到蔬菜。父亲说,天太冷,都盖在被子里。果然,木板上有层黑污的厚被子,被头里露出蔬菜根,像一排睡觉小孩的黑脑袋。有把叶子纤细油绿的毛芹菜,放在泡沫塑料盒上,虽然冻了,但卖菜人拿它当样品。他,五十岁开外,迷彩服外套黑短羽绒服,山东话,嚷嚷着:一把一块,一把一块。裹着艾得莱斯绸围巾的维吾尔族妇女用生涩的汉语问:便宜?那男人大力摆手。女人又道:太多得很了,分开?男人的声音陡然加大:不分不分!不分不分!他嫌麻烦,懒得再秤。这种气魄,完全不像外地来的打工者。一询问,原来,那背后停着的小汽车,川汽野马,居然是他的。他于二十几年前,已从山东迁居哈密,在近郊种植大棚蔬菜,他的全部自信皆建立在这片绿洲上。侧旁卖水果的,二十七八,瘦,脸颊上两抹通红,浓重甘肃话,我和他攀老乡,于是一公斤五元的苹果便宜了五角。他到哈密后,先在建筑工地当大工,找了一起干活的本地女结婚,现已有一儿一女。他很实在,又不乏机敏,说新疆的冬天长,干不了工地的活,也不能等在家里吃,就出来批发水果,维持家用,把夏天挣下的钱存起来。他戴着棉帽,穿着皮大衣,除了口音外,已完全成为新疆人。他融入这片西域大地的速度是惊人的:才四年!
某种差别显现出来:维吾尔族人的杏仁、葡萄干下铺着的毯子,挂衣服的帘子,皆汇聚紫红、金黄、翠绿;而汉族人,则一律以尿素袋、麻袋、旧床单垫底。卖核桃的男子在脖颈处绕着条围巾,翠绿镶金边——他毫不避讳这种刺目的颜色。我问他,围巾是老婆的吗?他羞涩地说:我还没结婚呢。那围巾呢?他笑:妈妈的。另一种差别亦逐渐显现:塑料泡沫箱敞开,放着花花绿绿的纸币,那卖菜的男子,正从里面翻腾出一块、五角,令我骇然。在珠三角,哪有人敢把钱这样敞开……死死地按住包,还能被抢走……车厢内一疙瘩冻鱼,七八条黏成团,头尾混乱,黏着冰凌,粗胖如小猪,尾部摇到一侧,便定格下来,是博斯腾湖野生的草鱼,每一条都七八斤。突然,我看到樟木头老市场里的鲜虾活鱼,正用尾巴打水……
激烈的音乐声传来,旧电视里正播放歌舞,顶棚是缀着稠密枯叶的白杨树枝,木桌上红塑料筐内,各类碟片皆为盗版,硕大维吾尔族字母,配以英文、汉语;钢丝床上摊着一堆儿童片,背书包的那孜古丽,八岁,拨拉着碟片,两根羊角辫,淡粉羽绒服,湖蓝校裤滚白边,红皮鞋。我举起一张碟问她:美猴王?她摇头:看过了。又举起一张:大头儿子?她依然摇头。她自己举起一张——奥特曼——眼神坚定地朝父亲看过去。那男人四十来岁,中等个,黑瘦国字脸,浓眉,低额角,皮肤粗糙,相貌极普通,完全迥异于女儿。
卖碟的人叫司马义,凸着大肚腩,挎着腰包,鸭舌帽,黑墨镜,汉语流利:不要拍照啊。我问他有没有木卡姆,他马上点头,有有有,将我带到摩托车旁,掀开后座,在一堆塑料袋里翻腾,找出A B C三张碟。我让他在D V D中放一下,他说唱歌的人就是哈密的,这样放是侵权。三张碟开价十元,我还价到八元,成交。他另给我一张名片,印刷着维吾尔语和汉语:夏穆夏提摄影中心、姓名……电话……他原来搞地质,下岗后和哥哥一起搞摄像,逢集时来旧货市场摆摊。他说春节前这里很热闹,春节后,这里就会变得静悄悄,一点声音都没有。碟片拿回家,放不出任何影子,我上当了。
父亲买了一把蒜薹,十一块;一把菠菜,五块;三根芹菜,六块;两个花菜,十八块;三根胡萝卜,三块;两公斤苹果,九块;一块豆腐,五块八……我让父亲拎着豆腐,将其余菜、水果皆放入尿素袋,往肩上一抡,扛起来,一路上,并无行人侧目,只觉浑身寒凉,膝盖骨、眼皮、鼻孔和脖颈,变得又薄又脆,喘息时生痛,脚趾僵硬,鞋底打滑,身体不住朝前倾。
接近土路弯口的摩托车旁时,地上已摊着一堆羊皮,姜黄色卷毛,还有两个羊头,血凝固在脖颈,黑红一圈。有个黑衣人,脖子缩在半旧的大衣里,厚实肩膀,头脸阔大,满下巴银须,正扯开一张皮,对着火烤,内里光滑、白腻、挟持着网状红血丝。我凑过去看,那人回盯我,目光狂野如剑。我怯生生问,收一张皮子多少钱,他说六十,可站在他身旁的人说八十,听到我嗤笑,他即刻改口道,八十……也行。他盯牢我,问,在哪,我骑摩托车跟你去取。见我摇头,颇为失望。
绕过他们,走到土路上后,我问父亲,为什么要烤羊皮。原来,天冷,皮是皱的,烤热后,皮子变软,用脚踩着一边,能把它拽大,再卖给皮货商时,价码就更高。父亲像是找到了个好话题,接着说下去:好羊皮要皮好,毛匀、细,像棉花,一圈一圈盘着长,剪下来的毛可以纺线,织毛衣……父亲说,这些收皮子的人都有组织,赶着剪春毛和冬毛时,就去附近农村收毛……
5
大年初一清晨,我被某种声调唤醒,“唉……唉……唉……”圆柱状男中音,从高处辐射而下,如涟漪,是位老者,站在高高的清真寺上,向信仰者发出召唤,这声音并不让我突兀、害怕、惊诧……甚至,我对它还有某种莫名的熟稔、亲昵和享受……这西域大地的声音,将某种异质注入我的血脉,让我游走在南中国时,薄薄的体内,总湍急着一股暗流,让我能接纳不同面孔的人,嗅出他们身上所共有的苦难味。第一声鞭炮炸响时,是细弱的,像年轻人的眼神,紧接着,四周响起剧烈的劈啪声,粘黏成片,宛若战场,它一下子把南方,把东莞,樟木头的气息……带给我。
大年初三深夜九点,踏上T36次列车后,昏睡一夜,穿行过河西走廊,第二天抵达兰州,大雾,黑树,烟囱,黄烟,低矮平房的门上贴着红对联,倒福;下午,至天水,黄土坡上残雪点点,绿芽如外星人脑袋上的天线,自枯草探出,努力与外部世界建立联系,土屋外的对联黄纸黑字,半坡上麦地一圈圈,无数个山洞,千佛洞般的黑格子;西安到了,彩灯装饰着城墙,厚实、笃定、华美,李白之魂凝立高处,射出诗歌之光;半夜,火车骤停,列车员大喊,漯河到了,漯河到了,口音充满河南味,然而,整个卧铺车厢内的人集体昏睡;第三天上午,岳阳到了,梯田里有水牛低头吃草,举镰刀角,棕黑身躯,无论草、树、稻田,都是绿、绿、绿,那种剥掉白雪后的绿……姜黄土路,弯曲,上跃,直通农家,埂子上堆着红土,吸附着浓重湿气,黏糊糊;韶关一到,岭南不攻自破,敞开,火车直挺挺,插入深处。
至广州东站,至和谐号,至樟木头,至家。我从东莞出发,抵达父母在哈密的东莞小区后,又返回东莞,历时13天,穿越1万公里。一进家,我便扑向书桌,将出行的一切急匆匆记录下来,像是搞错了故乡,搞错了路线,搞错了性别般,我用词语,对自己的行为进行了再矫正。那些贯穿在出行中的空白点、模糊地带、幽暗空间——当我以高度专注的方法注目它们时——被迫鲜活,从个人的偶然经历中突围,变得浩大。虽然我所进行的描述,相比庞大的生活本身,实属词不达意,自取其辱,然而,当我沉湎在个人的狭小盲区时,我不仅忘记了害怕,同时,还让童年的自己,也忘记了害怕。生活并无捷径可寻,我被某种力量裹挟着,推搡着,澎湃向前,到了闸口,便纵身一跳,顾不得结局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