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棒棒军”的前世今生
2012-07-12编辑
文/宋 尾 编辑/任 红
高高的朝天门哟,挂着棒棒的梦
长长的十八梯哟,留着棒棒的歌
爬坡上坎,脚下的路,一根棒棒求生活
渴了抱着棒棒睡,累了端起大碗喝
哈由他说,土由他说,日子在棒棒上梭哦
有盐有味有盐有味不寂寞……
这是风靡重庆乃至大西南的重庆方言电视剧《山城棒棒军》的插曲,一段质朴的歌词,将棒棒军的形象以及辛酸和乐观都淋漓尽致地表现了出来。
长期以来,“棒棒军”穿行游走在山城,爬坡上坎,形成了一道浩浩荡荡的城市人文景观——即使在全世界的都市中也是独一无二的。也因此,棒棒军作为重庆的某种“土特名产品”,备受外地游客关注。
2005年11月,“重庆十大名片评选”揭晓,结果出炉后却引起了强烈争议和不满,原因就是山城“棒棒军”的落选。不过,对于民间来说,“棒棒军”能否获选并不重要——因为,他们早已是无可争议的“非正式重庆名片”了。一个例证是,2010年马来西亚史上唯一华裔女部长黄燕燕称,她到过重庆两次,独独对山城街头的“棒棒”印象深刻,表示“他们的勤劳让我感动”。
“棒棒军”名声远播,许多游客——尤其是国外游客来到重庆,第一个心愿就是想亲眼目睹山城里这群神秘的“棒棒军”。对绝大多数外地人而言,“棒棒军”是一种绝对新奇的工种,同时也是一种非常难以定义且行踪不定的群体。也因此,棒棒这种形象也历来表现某种地域文化的“道具”,屡屡出现在影视剧和文学著作之中。譬如在热映的电影《疯狂的石头》里,一个棒棒的台词不仅成为影院的笑点,更成为了社会上一则经典的流行语:“城管的、便衣,文明执法……”
然而,很多人更想知道的是,作为一种职业,棒棒究竟是怎么起源的?这个称呼又是从什么时候流行的?
下:“棒棒儿”是这块土地上很特殊的一群人,一个扁担,一根麻绳,满街溜达着找活干。 摄影/谢光辉/FOTOE
上:2011年10月12日,重庆,一名棒棒背着比自己身体体积和重量大一倍的货物前行。一身肌肉显示出他高于常人的劳动力。 摄影/渝友/CFP
“棒棒”一词来源于民间
“如果画个素描,棒棒是这样一个形象——肩上扛着一米长的竹棒,棒子上系着两根青色的尼龙绳,沿街游荡揽活,他们来自农村,他们是重庆街头的临时搬运工。”
在重庆,不管是商场门口、车站旁边,还是小区门口、交易市场等地,到处都能看到“棒棒”们的身影——常常挑着超过自己体重的货物,穿过车流,爬坡上坎。
《南方周末》记者曾如此描绘眼中的棒棒,非常形象:“如果画个素描,棒棒是这样一个形象——肩上扛着一米长的竹棒,棒子上系着两根青色的尼龙绳,沿街游荡揽活,他们来自农村,他们是重庆街头的临时搬运工。”
假如你坐在重庆的公汽上,经过许多站台,都能看到三五成群的棒棒。每当一辆公汽到站,那些脚踏解放鞋、揣着竹筒的棒棒,眼睛就在顷刻间放出光亮,并立即随着缓缓进站的公共汽车迅速跑动——期待着车上能有一趟买卖。
不夸张地说,如果有一天棒棒集体消失,整个山城会陷入到一种巨大的恐慌之中。因为重庆人已经习惯了对他们的依赖。
棒棒群体曾非常庞大,按照本地媒体与西南大学几位教授的调查显示,最蓬勃时期,这个群体在蓬勃期时的数量大约在四十万左右。
这个群体里,小到十余岁上到七十岁,主体为青壮年;甚至女性在其中占到不少比例,她们有的是单门独户,也有“夫妻棒棒”。女性棒棒在整个群体里起码也得有3%的样子。
那么,“棒棒”这个名称究竟是怎么来的呢?
据民俗专家称,“棒棒”一词最初是来源于民间,但何时出现,以及由何人所创,考证已经十分困难。但可以肯定的是,“棒棒”这个称呼大致是在上世纪80年代末才开始流行起来的。因名字既形象又通俗,很快就被重庆人接纳。到了上世纪90年代,越来越多的“棒棒”在重庆活动,凭自己双肩扛下天下,因为他们通常是群体活动,所以又被称为“棒棒军”。
1996年,重庆方言剧《山城棒棒军》的热播,直接将“棒棒军”这个纯粹的民间称谓进行了一次全国化的命名普及,乃至吸引了全国观众及外国人的关注。
“土特产”的前身
重庆自古以来就是长江上游的水陆重镇,19世纪末开埠以来,更是成为了西南地区的交通枢纽,在以水运为主的年代,大量的货物都要依赖人工转运。那时,重庆“棒棒军”非常之庞大,还形成了许多颇具规模的“棒棒军”局、号等行帮组织。
2011年10月12日,重庆,街头棒棒成为山城特色。 摄影/渝友/CFP
“棒棒”的称谓兴于何时无考,但他们是重庆城独特地貌的产物却是不争的事实。有民俗学者推断,自重庆有人类活动以来,就有“棒棒军”的存在了,他们是这个城市历史的活化石。因为重庆依山傍水建城,形成了从山巅到山脚的环山建筑,山脚是街道,山腰也依次向上形成街道,重庆的大街小巷爬城上坎无坦途,不管是搞城市建设还是日常生活中的搬运挑抬,都极需劳力。
值得一提的是,历史上山城人的脚力是非常惊人的。在如今的重庆通远门广场上有一青铜雕塑,就是依据历史上的“重庆脚夫”形象所创作。如果你稍加留意就能发现,脚夫的脚板特别大,身高不到一米七的脚夫,其脚掌却超过了现代人脚掌的一倍之多!
因此,棒棒作为重庆的一项“土特产”,一直存在,只是称呼不同而已。在上世纪,人们将他们称为力夫、也有叫挑夫或脚夫,多半聚集在车站码头地带——但在市区很少见。
重庆自古以来就是长江上游的水陆重镇,19世纪末开埠以来,更是成为了西南地区的交通枢纽,在以水运为主的年代,大量的货物都要依赖人工转运。那时,重庆“棒棒军”非常之庞大,还形成了许多颇具规模的“棒棒军”局、号等行帮组织。据《重庆民俗概观》(西南师范大学出版社1998年12月出版)记载,同治五年(1886年)由昆明迁渝的麻乡约大帮信轿行,到上世纪初已经发展为重庆“棒棒军”行业的大佬,除经营人力运输业外,还开设有自己的钱庄,经营汇兑及现金业务。生意做大了,自然要建祠堂光宗耀祖,而“棒棒”出身的老板还颇有些“饮水思源”的情怀,将他当年入行时用过的扁担、绳子、木杵、垫肩,供奉在位于麦子市的祠堂的神龛上,让它们享受子孙后代的膜拜与敬仰。
在抗战中冒着日机狂轰滥炸,经过40天将大量人员和10万吨迁川工厂物资由宜昌抢运到重庆,被誉为中国“敦克尔克”战役的功臣、著名实业家卢作孚也是“棒棒”的后代。当他抢运的物资到达重庆后,“棒棒军”用肩挑背磨的原始运输方式,最后完成了这一民族工业在战火中重生的壮举。1941年初夏,来自美国《生活》杂志的记者卡尔·迈当斯用手中的相机记录下当年的场面。
在卡尔·迈当斯的镜头中,一群当年的“棒棒军”抬着沉重的设备在河滩上艰难前行,正午的阳光将他们的影子投射在遍布乱石的河滩上,脚下的草鞋已经破烂不堪,瘦骨嶙峋的身体显示出他们长期从事高强度体力劳动和营养不良的生活境况。而在另一张他们背面拍摄的照片,更真切地展示了他们劳动时的艰辛,他们不但要涉过河滩上的泥泞,还要跨过旁边杂乱的障碍。
在家国不幸的岁月里,他们也许仅仅是为了一己的生存在出力流汗,甚至为有活干而庆幸。在卡尔·迈当斯另外一张题为《中国苦力老龚(音译)灿烂地笑着》的老照片中,一张灿烂的笑脸,似乎没有愁苦,更没有抱怨,他们的快乐来自对生活要求的简单。
这就是上世纪初的“山城棒棒军”,他们用自己的双肩,完成了这个城市在那个特殊历史时期的特殊使命。
凭借一根棒棒谋求全家生活,这是一种地位不高但是极有骨气的生存方式,是那些憨厚老实、也绝无谋生技能的农民兄弟不甘贫穷的一种积极态度。
此后,棒棒大规模出现在市区,始于上世纪80年代末期90年代初期。
1978年十一届三中全会后,中央一再实行农村体制改革,落实土地联产承包责任制,逐渐使农村大量的闲置劳动力从土地中解放出来。从上世纪80年代开始,大量清闲下来的农村汉子进城找活计,他们的目的简单,挣一些钱回去贴补家用、修房造屋。
“棒棒进城是城镇化的一个缩影,把归宿寄托在土地,则是城镇化过程中遇挫的悲观反应。但棒棒岗位的存在,发挥着提供就业岗位、吸收农村剩余劳动力、方便市民生活等积极作用。”曾组织调查的西南大学的教授们这样认为。
在重庆,只要有劳力是不愁找食的——因为重庆的坡度和高度,决定了搬运这个职业必须存在。而且,这个工种既不费神,也不需要技术,更不需要投资,无非就是找来一根棒棒两条绳子,穿行于码头车站菜市场,四面八方游走一圈儿下来,总会找到一些下力气的活儿。
上:2011年10月12日,重庆,老李和他妻子带着棒棒游走在朝天门批发市场沿线寻找客户。像他们这种夫唱妇随的棒棒组合在这一带不在少数。 摄影/渝友/CFP
下:重庆解放碑前的棒棒军。 摄影/黎明
不过,由于大量农民进城。也造成了车站码头地带的“饱和度”。因此,聪明的棒棒们开始将生意触及到市区。这种成本极低的工作,既松散,也没有什么限制。农闲时就来了,农忙时就打返——一点耽搁都没有。并且,行走在城市里,对农汉而言,本身就代表着一种“希望”和内心的满足。甚至,还能随街打望数不尽的美女。
所以,愈来愈多的闲置劳动力选择进城做棒棒,并且在上世纪90年代中期形成了棒棒军的高潮期。
凭借一根棒棒谋求全家生活,这是一种地位不高但是极有骨气的生存方式,是那些憨厚老实、也绝无谋生技能的农民兄弟不甘贫穷的一种积极态度。
而且,重庆的棒棒绝对是有智慧的一群。他们不仅在传统的码头地带看到了竞争的激烈,努力扩大“业务经营空间”,甚至也在不断拓展“业务范围”
诗人傅维这样描叙:在重庆,你的朋友甚至你自己喝醉了,可以请棒棒把他们或你背回去;女友过生日,可以请一群棒棒把花送去,还献上一首《生日快乐》歌;如果你的宠物遭遇不幸,你可以请棒棒来帮哭,他们可以哭得摧肝裂胆,涕泗纵横。如果你偶然想来次夜不收,棒棒可以往你家里打电话,帮你圆谎;如果你看不惯某人,他可以跳起脚帮你骂他;如果你心情不好,他可以陪你喝酒——往往还蛮有效。
2011年10月12日,重庆,棒棒旅馆里,一名上了夜工的棒棒用毛巾将眼睛遮住,酣然大睡。摄影/渝友/CFP
即将消失的“风景线”?
棒棒军跟黄桷树一样,也能代表这座城市坚韧乐观的性格,栽在哪,就活在哪,有着极强的生存本能。
然而,若干年后,“山城棒棒”也许将不再成其为一种普遍性的谋生手段,而很有可能成为一种“景观式”的“职业”。
2010年,一个帖子引发重庆网民热议,称棒棒数量正在锐减,且趋于老龄化,经本地各媒体调查证实,重庆40岁以下的“棒棒”已经很少。网友发问:山城棒棒,一个正在消失的职业?
历来棒棒的数量都富于争议,有说三四十万,十万,也有说两万。因为这种职业特殊的流动性和随意性,官方也不可能获得具体数字。但不管数字多少,随着物流公司兴起,快递到家的行业竞争愈演愈烈,轨道交通四通八达,私家车的兴盛,乃至“耙耳朵”在太太面前的文明意识遍地开花,一切都在争抢棒棒的“饭碗”,棒棒们似乎没有了“用武之地”。另一方面,随着受教育程度普遍提高,工薪待遇一再提升,再加上职业多元,越来越多来自农村的年轻人,大可不必“肩扛竹棒,沿街游荡揽活”,他们完全有更多优渥、更为体面和有尊严的工作机会。
2011年10月12日,重庆,老唐经营已有20个年头,在这旅馆里他见证了棒棒们的酸甜苦辣。摄影/渝友/CFP
由此看来,棒棒虽因地势原因在短期内难以彻底消失,但不能不说,作为一道“独特城市文化景观”、一张非正式“重庆名片”的“棒棒军”,正在急剧缩减。
应运而生的棒棒军是城镇化进程中的一个缩影。之前数十年他们让整个城市习惯了对他们的依赖。同时,他们也是城市化之后的损耗品。一方面,“消失”让人欣慰,体现了城市生活水平的提高。但同时,一种地域特色文化消失难免令人感伤。网上的分歧,也显示重庆人对此的矛盾心态。
不管怎么说,“棒棒军”总归是一块独特的人文活化石——也飞出过金凤凰,棒棒里出的名人不计其数,诗人,作家,画家,知名企业家,还有上过全国“两会”、再上央视的三位现代棒棒。
棒棒军备受世界关注,除了走进影视剧、纪录片,文学作品,艺术家画卷,也是国内外诸如《纽约时报》等媒体关注的焦点。
棒棒军跟黄桷树一样,也能代表这座城市坚韧乐观的性格,栽在哪,就活在哪,有着极强的生存本能。他们为这个城市注入了一剂极有活力的“幽默元素”,传递出生活的智慧。
他们用一根棒棒服务这座城市,获得的回报却很小,他们更需要的,也许只是尊重。而他们的历史,也需要被这座城市所尊重,并且铭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