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恩来与陈协五交往秘闻

王炳毅

南京的中国历史第二档案馆里至今保存着《广西省农民部长陈协五调查兰农惨案报告书》。这一份重要的历史文件写于1926年8月，约8000字，用毛笔书写，字里行间充满正义感和义愤，对大革命年代广西地方反动势力摧残农会和各族广大贫苦农民的恶行愤怒地作了声讨，并热忱地支持以中共党员韦拔群（壮族）为首的广西农民革命力量……陈协五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物？他既然在第一次国共合作时期出任广西省农民部长兼《农民日报》主编，还担任过广西省政府委员及以李宗仁、黄旭初为首的广西省国民党党部委员，也算得上是个南国风云人物，何以长期以来默默无闻？这个问题一直让笔者感到困惑不解。

1994年春，笔者通过南京一位资深党史专家了解到，家住城西陶谷新村南京大学教工住宅区3号小楼的陈恒乔恰恰就是陈协五的女儿，她已从南大行政部门离休多年。笔者喜出望外，遂由一位熟人带路，拜访了陈恒乔老人，还先后3次对她作了专访。通过对她的专访，总算解除了积压心中的困惑，而且还意外地了解到陈协五和周恩来鲜为人知的特殊交往……

（一）

陈协五，广西容县人，1887年出生于县城内一户开明绅士家庭，他中过秀才，又中过举人。他于旧学有较深功底，对于新学也同样感兴趣。清末时期，朝政腐败，社会动荡，民不聊生，地处南疆的广西也多次爆发农民起义。其中宣统二年（1910年），广西十万大山里爆发的瑶、壮等少数民族山民反抗官府压迫的大起义震动远近，虽被两广总督岑春煊以极野蛮的手段镇压下去，但却产生了深远的影响。

容县是古老的小县城，却幸得风气开化之先。这儿出洋留学的人多，辛亥前后，容县的新式学堂也多于广西其他小县城，后来成为国民党高级将领和要员的黄绍竑、叶琪、黄旭初、夏威等人都是从容县出去的。青年时代的陈协五秘密加入了孙中山领导的同盟会，投入反清斗争。他的思想进步、开明，民国初年即担任省参议会议员，从陈恒乔保存的摄于1924年的“全家福”老照片上可以看出陈家人口多，共有兄弟姐妹8个（陈恒乔排行老三），陈协五让儿女们都上学堂，鼓励孩子们读新书，关心时事。陈家古旧宅院里厅堂正中挂着嵌在红木镜框里的孙中山画像。1915年陈协五因在家乡经略台真武阁的民众集会上公开发表演讲，抨击窃国大盗袁世凯的种种倒行逆施，差点遭到官府派出的刺客暗杀。为安全计，他被迫离开家乡，潜往广州，继续从事反袁斗争。同年夏，陈协五东渡日本，考入早稻田大学经济系就读。那时，他已28岁了，也算是留学生中的大龄青年了，但他保持旺盛的求知欲，学习刻苦，且忠于孙中山、黄兴领导的革命事业。

1917年秋，陈协五结识了刚从东亚高等预备学校转入早稻田大学读书的周恩来，彼此挺谈得来。陈协五发现这位衣着整洁朴素，英气勃勃的年青人谈吐不凡，关心时局，卓具见识，且博闻强记，颇具魄力。周恩来对广西近几十年发生的重大事件，如刘永福的黑旗军在谅山大败法军、镇南关反清起义、民初省会定在桂林还是南宁的争议等都了如指掌，令陈协五很钦佩。在交往中，陈协五发现周恩来生活清寒，很是不安，曾几次提出资助，而周恩来都是客气有礼地谢绝了，只收下陈协五送的几本书（其中有本《汉日大辞典》后来被周恩来携带回国，保存在黄埔军校办公室，供同志们共同使用）。

1919年4月，周恩来从日本回国投入天津学生爱国运动，组织觉悟社，任负责人。而陈协五则在1918年就已回国，在广州住了一些日子，后供职于省赈灾会，一直干了几年。1922年陆荣廷被任命为广西边防军务督办后，聘请陈协五充当其首席代表，起先，陈协五并不太愿与这个权谋颇多但大势已去的铁腕人物合作，但在胡汉民、李烈钧和廖仲恺的反复劝说下，他同意就职，常驻广州，偶尔也去汉口和南昌、上海等地为陆荣廷办理一些军政事务，如购买法国军火，向法国银行借款等。他的精明干练和廉洁作风令陆荣廷很满意，给予优厚礼遇和充分信任，但陈协五则抱着“勉从虎穴暂栖身”的想法与这位军阀打交道。1922年，陈协五经粤军将领李济深（广西苍梧人）介绍，在广州加入国民党。其后，他利用自己的工作便利和广西的人脉关系，几次为广东革命政府提供广西各派系的军政信息和情报。1924年，陆荣廷旧桂系势力被李宗仁、沈鸿英的军力逐出广西，从此一蹶不振，陈协五由此又回到容县家乡。

（二）

1925年，在大革命洪流中陈协五来到分别已有年余的广州，特地去黄埔军校探望故交周恩来，受到周的热情接待。那时，周恩来担任中共两广区委负责人，公开职务是黄埔军校政治部主任兼苏联军事顾问加伦将军的秘书，同时还兼任国民革命军第一军政治部主任及副党代表，是广州一位风云人物，在黄埔军校师生中拥有很高的威信。陈协五向周恩来反映了广西的革命形势，表示他和广西其他一些国民党左派人士都支持李宗仁、白崇禧、黄绍竑等将领为首的新桂系武装力量，但又对新桂系严厉控制广西社会的手段和政治动向感到担忧。至于旧桂系的沈鸿英、陈炳焜等勾结滇军摧残革命力量，镇压各族人民的反动行径，更令陈协五感到愤慨。他向周恩来请教如何发动基层民众，周恩来热情地介绍他读一些苏俄社会主义革命理论书籍和中共的哲学理论家李达批判国民党右翼反共理论家戴季陶观点的文章，让当时在军校办公室任秘书的胡允恭抄录出一份书刊名单以供陈协五参考。周恩来还告诉他：鉴于广西贫困、交通闭塞、产业工人很少、经济比较落后等特点，必须做好发动各族农民的工作。周恩来还写信介绍陈协五到广东国民政府暨国民党中央宣传部和农民部联合主办的农民运动讲习所旁听。

在农民运动讲习所，陈协五有幸聆听了时任国民党中央宣传部代部长毛泽东讲的课，感到很有收益，眼界大开。他还听过谭平山、吴玉章、林祖涵（伯渠）、彭湃等中共早期活动家讲的课，心中豁然开朗。他回到广西后，致力于农民运动，翻山越岭，进入瑶族、壮族、苗族、侗族等少数民族聚居的山区，搞社会调查，发动群众，打击土豪劣绅，调解土著居民与客家人的纠纷，分配土地，他还在黄植桐、潘匡时等进步人士支持帮助下，于南宁创办了《农民日报》，自任主编，竭尽所能地宣传孙中山倡导的“联俄、联共、扶助农工”三大政策和三民主义，为农民同胞说话，要求当局减少赋税……一年间，陈协五办了许多实事，被推选为国民党广西省农民部长。

在两广大革命洪流推动下，1926年春夏之交，广西容县、靖边县、上思县、龙茗县、蒙山县、马平县、东兰县等近20个县纷纷成立农民协会，风起云涌，声势浩大，沉重地打击了地方上的守旧反动势力，有力地配合了广东的农民运动和大革命。据陈恒乔晚年回忆：1926年，周恩来在广州忙中抽空给在南宁主持广西农运的陈协五写信，给予鼓励，并指导他和战友们的工作。陈协五到广州参加国民党中央党部和中央农民部会议期间，曾向周恩来提出希望能加入共产党。周恩来审时度势，劝说他最好作为左派进步人士开展工作，领导农民运动，这样对革命更为有利。陈协五接受了这一劝说。

（三）

在陈协五身体力行的影响和教诲下，他的儿女们几乎都倾向进步，先后投入国民革命事业中，他的儿子陈孟吾和陈新吾还在南宁和梧州先后加入了共产党。

1926年夏，广东国民政府出兵北伐，李宗仁率领新编第七军出省参与此役。陈协五让自己从容县师范毕业的三女儿陈恒乔去梧州，参加了由国共两党合办的北伐宣传员训练班，她很快就选择加入共产党。当年8月，该训练班迁往广州续办，并与中央政治干部训练班合并。周恩来、陈延年、恽代英、萧楚女、熊雄等共产党人都曾先后为他（她）们上课。陈恒乔是训练班的活跃人物，因父亲与周恩来的交谊，她对这位中共领导人分外有亲切感，常借着为父亲传递信件资料的机会去黄埔军校内周恩来、邓颖超夫妇的住所玩，渐渐混熟了，她便无拘无束，给周家增添了活跃气氛。据她晚年回忆：周恩来实在太忙了，常常是夜不归宿。他常乘坐的是一辆老式英制军用吉普车，有两名腰挎盒子枪的卫士形影不离跟随他进进出出军校，有时就在周恩来寓所小客厅里用餐，都是两菜一汤，甚为节俭。邓颖超从事妇运工作，相比而言，她的工作没有周恩来那么繁忙，她待年方18岁的陈恒乔如小妹妹，常与陈恒乔聊天，除了谈时政，偶尔也聊及家事。邓颖超与广西有着不解之缘：她1904年出生于南宁（旧称龙州府），她的父亲邓庭忠当过镇台（相当于地方军分区司令），善骑射又能统兵作战，而且雅好诗文。邓颖超儿时常随父母出游梧州、桂林等城市，曾泛舟于漓江上，观赏秀丽的山光水色，也曾搭乘帆船沿西江航行，前往广州……她对广西民众的困苦生活印象深刻，甚为同情，也许正因有着这一层关系，邓颖超对陈恒乔更有些亲切感，可说另眼相看。

1926年10月的一天，陈恒乔又到周恩来寓所做客，并向周恩来汇报工作学习情况。这天，正巧碰上从苏联归来的向警予正在楼下一间房间里给军校及两广区委20多位同志作政治报告。这位年轻的女革命家衣饰朴素，中等身材，圆圆的脸庞，浓眉大眼，英姿勃勃。要说有什么与众不同，那就是她穿的那双黑色苏式短皮靴，广州女性极少有人穿。此外，她的衣襟上还佩有一枚铜质列宁雕像纪念章。她侃侃而谈，一口湖南口音，理论水平很高。陈恒乔无形之中也被她的报告所吸引，坐在角落里，聚精会神地听着。向警予作完了报告，逐个回答了同志们的提问。她眼睛很敏锐，注意到独自坐在屋角小凳子上的陈恒乔，没顾上休息，端着一个白茶缸走过来，与陈恒乔亲切交谈，询问了陈的情况。陈才参加革命不久，已闻向警予的大名，不免拘束和紧张，向警予对她很和气、友好，称她“小陈”，拿她当个小妹妹。陈恒乔出于尊敬，称她为大姐。周恩来上前介绍了陈恒乔的家庭情况，特别强调陈恒乔的父亲陈协五是在两广有一定影响的国民党左派人士，其子陈孟吾、陈新吾也已加入共产党。向警予频频点头，与陈恒乔交谈，无疑已对她留下了好印象。

1927年2月中旬，中共中央调向警予去武汉工作，她临行前选择了陈恒乔作助手。在武汉，向警予主要抓工运和妇女工作，带着陈恒乔东奔西跑，深入工厂、港口、码头和学校，发动女工、学生参加革命斗争，工作颇见成效。

1927年，蒋介石自恃羽翼已丰满，悍然发动“四·一二”反革命政变，向共产党人和工农民众挥起屠刀……轰轰烈烈的第一次大革命转入低潮，这令因患病在容县家乡休养的陈协五痛心疾首。当时传闻地方当局拟缉捕他，他为避祸计，一度前往上海隐姓埋名。后来经反复考虑，他寄居于法租界司麦脱路陆荣廷的公馆。这位军阀已是过气人物，时局的戏剧性变化并不能激发他的政治热情，他终日消磨在牌局和酒宴中，寂寞地打发时光。他对陈协五在广西“亲共”、“通共”等种种传闻并不介意，仍待之以礼，并为他提供了人身安全保护，这说明陆荣廷这个人是念旧情的。而且，他认为蒋介石的反共手段实在太血腥、太毒辣了。在1927年4月13日的上海宝山路镇压工人游行事件中，蒋介石指使周凤岐的第二十六军一次杀死上百名共产党人和进步民众，这令沉浮于国民党军政界多年的陆荣廷震骇不已，对国民党当局的暴行甚为失望。1928年11月，陆荣廷病故于上海，法租界当局为他举行了隆重的出殡仪式……

那两年里陈协五为儿女们的安危而担心，备受煎熬，他得知儿子孟吾参加了张云逸、邓小平等共产党人发动的广西百色起义，并在红七军里担任排长；新吾在北流参加了共产党游击队，都在为革命而战。一日，他从汉口报纸上得知，三女儿陈恒乔被作为共党嫌疑犯投入大牢，生死不知。陈协五心忧如焚，对反动派充满了憎恨。1929年初，李宗仁、白崇禧为首的桂系在蒋桂战争中失败，桂系势力从东南、华中退回广西，致力于政治控制和经济建设，各县都办起民团。1930年4月，陈协五从上海返回广西。在南宁，他意外地受到主政广西的同乡黄旭初和李任仁等人的友好接待。黄旭初表示希望陈协五能留在南宁，搞搞教育行政工作，且许予官位，但被陈协五婉言谢绝了。他返回容县老家，闲居一段日子后，为维持一大家人的生活，在容县中学教书。在得知孟吾、新吾两个儿子先后为革命牺牲的噩耗后，陈协五非常悲痛。

3年后，他收到远在上海从事地下革命斗争的三女儿陈恒乔托同乡友人带回的一封信，才知道女儿尚在，在上海的安徽中学以教书为生，女婿正是当年他在黄埔军校里见过几次面的共产党员胡允恭。在白色恐怖环境里，陈恒乔很谨慎，在信中并未说及她和丈夫出生入死、惊心动魄的经历。直到抗战中期的1941年，陈协五才通过女儿陈恒乔的战友和同乡赫道述口中得知，早在1929年秋，陈恒乔夫妇受周恩来的派遣，秘密地从上海前往山东烟台做当地国民党驻军师长刘珍年部的策反工作。胡允恭时为驻烟台中共中央军事特派员，陈恒乔担任其秘书，彭守道（即后来的红军、新四军著名将领彭雪枫）、贺果（即著名的革命音乐家贺绿汀）、张霖之（上世纪60年代的煤炭工业部长）等十几人都是胡允恭的部下、战友，虽说他们的策反工作功亏一篑，但陈协五感到很自豪……在他体弱多病，已疏离战乱时代风云时，犹不忘风云故交、充满人格魅力的周恩来，每每为革命事业而衷心祈祷，他心中的火焰从未熄灭。1944年，陈协五在广西容县家乡辞世，享年57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