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沿着淮海路下小雪
2012-07-05谢三少
谢三少
2011.1
周末的夜晚没有约会总显得特别难熬。顾亦檬坐在房间里,百无聊赖。空调坏了,空气冷得要凝固,20楼的风大得骇人,窗格子“哗啦啦”地响。
刚回国4个月的她,一边上网一边在心里抱怨,这过的都叫什么日子。
突然电话响了,那头的徐长哲问她:“周末可还愉快?工作可还习惯?”
顾亦檬想撒娇般地抽泣,她想说公司里的女人拿她当外星人看,她想说空调坏了,手脚都快冻僵了,好想找个地方暖暖,她想说这日子简直有点儿过不下去了……可是她什么都没有说,只是浅淡地说:“everything goes well。”她又开始讲英文了,习惯而已。
徐长哲说,家里突然停电,摸黑走下12楼,去便利店买了热饮,暖了暖胃。他顿了顿说:“你还好吗?”顾亦檬的心像突然被丢进冰窖里,狠狠地抽痛起来。她突然发狠说:“不,我不好,我空调坏了。”
电话那头的男人说:“你等等,我一会儿再打过来。”说完便挂断了电话。半个小时后,她的门铃响了,徐长哲出现在门口。他把电暖器放在她门边说:“你先凑合着用,明天打电话给厂商让他们来修。”
顾亦檬站在门边,看着这个还像高中时一样清瘦的男人,忽然想哭又想笑。
2007.5
这个晚上,利物浦与AC米兰争夺冠军杯,整个英格兰都在亢奋。顾亦檬喝完啤酒,走在伦敦一片红色的海洋里,心底突然想起1999年和徐长哲翻过学校长满青苔的院墙,去酒吧看那年的欧洲杯。最后3分钟,谢林汉姆和娃娃脸的索尔斯克亚上演终场翻盘的奇迹。坐在他们前面的那对情侣开始接吻。顾亦檬低下头喝水,偷偷看坐在旁边的徐长哲。徐长哲强作镇定地盯着屏幕,有一片红色从耳朵一直弥漫上去。
这年,顾亦檬已经在英国待了4年,看惯老外们旁若无人地接吻拥抱,她想起了那个羞涩的少年。如果她当时伸出手去握他的手,会怎样呢?
顾亦檬被这个假设性的问题扰得有点儿头晕,她回到学生公寓,打开邮箱翻阅这些年里徐长哲写给她的邮件。一个星期一封,不多不少,每次都是大约一千字,也是不多不少。他的邮件每次都像是政府公文,除了讲学习概况,就是讲故乡近况。他说武汉建了很多广场,洪山广场有音乐喷泉,有成群的鸽子。他说武汉多亲切,可是上海才有他的梦想。
顾亦檬看完这些邮件,有些失望。在这些邮件里,找不到一个她最需要的字。可是如果不是这个字,又如何支撑这个男人这些年来固执得如同疾病的习惯?
2005.4
2005年的顾亦檬总是走在大片大片的蓝色里,天气不好时伦敦的天空是深灰色的蓝,一直压到人的心里;而一旦太阳出现,那整片整片翻滚的蓝色天空又透明到薄脆,让人看了忍不住想跳跃欢呼,想找个人来爱。
这两年,她习惯枕着一本薄薄的小书入睡,那是最普通版的《诗经》,深蓝色的封面,细小的黑色文字,古意盎然。她大声念里面的句子给自己听,一字一句,字正腔圆。
她念“桃之夭夭”,也念“既见君子,念一日不见如三月兮”,也念“式微式微胡不归”。而她最喜欢的,是那句:“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
每次念到这句,看到下面“君子衣领青又青”的译文,她就会想起少年时的徐长哲。他习惯穿深蓝色的衣服,有一丝不苟的侧面。从那年开始,她就喜欢上了这个坐在身边,眉眼清淡几乎是风一吹就要被拂去的朗朗少年。
2003.4
时間再往前一点儿。当英国的学校已经全申请好时,顾亦檬反而心慌意乱起来。高考族群里,她显得特别闲适,有些格格不入。
课其实也可以不去上了,但她留恋学校,留恋这最后的时光,她照样天天准时去学校,每天都像是最后的时光,也是最好的时光。
中午和同学在小饭馆里吃饭,顾亦檬透露了要去伦敦念书的消息。女生们尖叫起来,她远远地看见隔壁桌埋头吃面的徐长哲皱了皱眉头。她一直不敢直接告诉他,这消息竟要用这样的方式传递。
同学6年,不是没有说过以后要在同一座城市念大学、工作,不是没有说过还要一起去酒吧看球。其实看球的那个晚上她挺想喝点儿酒,也许有点儿酒精胆子会大一点儿。当她问:“我们喝点啤酒吧。”徐长哲手一挡说:“还是喝柠檬水好。”
顾亦檬喝着清澈的柠檬水,一肚子话硬是没敢说出来。
想到这里,她又有点恨这个人。
8月的天河机场,一帮同学来送行,妈妈靠在爸爸的肩膀上哭红了眼睛。徐长哲一直站在人群最后一言不发。后来她都快进安检了,他才隔着人群递过来一个小袋子,说是一本薄薄的很禁看的小书。长途飞行的飞机餐很难吃,袋子里还有好吃的黑巧克力,补充能量又不发胖。
在飞机上,她打开这个小袋子,捧着这本薄薄的小书,哭个不停。
怎么办呢?她还没有来得及对他说那个最重要的字。
2012.2
从下午五点钟一直到晚上九点钟,顾亦檬对着那个电暖器,回忆了跟徐长哲认识的这十几年。电炉温暖,烤得眼眶太干,眼泪流不出来。
那时她以为他们就要更进一步了,可徐长哲依然每隔一个月挑个周末打电话给她,偶尔吃顿饭,说几句没有特殊含义的话,再各自散去。每次散去,路都很长,顾亦檬心底总有几分说不上来的忧伤。
她给自己倒了一杯温开水,终于忍不住掏出了手机。
她发短信问他:“新年可有安排?”他答:“没有。”她又问:“见个面可好?”他答:“好的。”“吃西餐好吗?”“好的。”“我在淮海路的太平洋等你好吗?”“好的。”
她说什么,他都说好的。可是她已经厌倦了做那个提要求的人,这样显得太贪得无厌,她分明只想要一个字而已。
新年上班后的第三天,顾亦檬站在渡口密密麻麻的人群里,她要坐渡轮去江对岸见徐长哲。
昨天,她咬牙买下了一条价格不菲的裙子。它让她楚楚动人。徐长哲显然也是经过精心打扮的。他穿着棕色的呢子长风衣,头发被风吹得有点儿乱,顾亦檬仍然觉得很有型。他称赞她漂亮,但随即就脱下外套披在她身上,她理所当然地接受赞美和外套。他们在温暖的西餐厅里点了热咖啡,随意聊一些往事和不关己的八卦。
往事在跟前翻滚,顾亦檬终于按捺不住,她豁出去了般甩出一句:“其实我一直喜欢你,我们在一起吧!”徐长哲显然很意外,他愣了5秒钟,一如既往地说“好”,带着一脸温暖的笑意。这些年,他一直把握不准她是不是对自己也有意,他怕一旦自己表错心,他们之间连这种若即若离的关系也无法继续。
这回换顾亦檬愣住了。她想了那么多年,就这样轻而易举地成功了?那如果她早一点儿说,是不是会更早得到成全?顾亦檬后悔死了,但仍满心欢喜。他们之间只隔着一个字的距离,看似亲近,谁也不肯先开口,憋着差点儿捂到内伤。
吃完饭出来,外面下起了小雪。徐长哲把顾亦檬搂进怀里。他们并肩走着,高低起伏步调一致,他们的一举一动是那样默契,像交往多年的情侣。他们一直沿着淮海路往下走,相偎的背影最后消失在人群里。
(纷飞雨摘自《女报》
2012年第10期图/孙红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