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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古老村庄消失的前夜

2012-07-04李汉荣

读者 2012年4期
关键词:井台井水桃树

李汉荣

这个古老村庄就要消失了。

城市像驾着坦克、装甲车的冲锋军团——一路炮声隆隆,烟尘滚滚;一路占山霸水,毁田掠地;一路捣毁村庄,沦陷乡土;一路铲除绿色,铺张水泥。城市,眼看着扑过来了。

古老的村庄没有任何防御体系。要说有什么防御,也就是家家门前菜园周围用竹子、柴薪、葛藤、牵牛花、丝瓜藤、葫芦蔓搭起的篱笆。这些篱笆,这些防御体系,就是个柔软的装饰,鸟儿们常常在上面歇息、跳跃,梳理羽毛,叽叽喳喳说着原野见闻。从古到今,村庄都有这样的篱笆。“肯与邻翁相对饮,隔篱呼取尽余杯”,唐朝的杜甫也是在这样的篱笆前招待客人,招待诗。

王婶、二叔、张爷、春娃他妈……连夜到村头的老井挑水,这是最后一次打水了——孩子最后一次吃母亲的奶,就是这种难分难舍的心情吧?以后,再不会有这样温暖的怀抱,再不会有这样甘甜的乳汁了。

井台上,人们都不说话。是的,诀别是伤感的,怎么会有兴高采烈的诀别呢?是的,这是另一种离乡背井。岂止如此,以后,就再没了乡,永失了井啊!

往日的井台,是村庄里最温情、最有意思的地方。挑水的人们在井台上相遇,总要停下来,说家长里短,说庄稼天气,顺便说说家里三餐口味和天下局势。年轻后生遇到老人,就帮忙把井水提上来。后生走远了,走了几十年,仍能感到背上落满老人感激的目光。

村庄里,人们的眼神是这井水给的,清亮里漾着善良;人们的口音是这井水给的,柔软里带着清脆;连脾气和心性也是这井水给的,格局不大,但并不局促,底蕴却是细腻、深沉的——水波不兴,清澈如镜,胸襟能容纳天光地气。从村庄里进出的人,血脉里都循环着一股清水,氤氲着深深浅浅的日子。滴水之恩,当以涌泉相报,是村里人做人的伦理;厚道和本分,是村里人对人品的最高评价。其实,你若要分析住在这里和从这里走出去的人们的性情和品德,分析到最后,你会发现,他们的内心深处,都藏着一口清流不断的深井。

每过些年总要淘一次井。淘井,就是给井洗澡,对井底、井壁、井口、井台来一次全面彻底的清理维修。淘井这一天是村庄的盛大节日,大人喜悦,孩子欢笑,连村里的狗也受了感染似的跟着人们四处撒欢。淤泥、瓦片捞上来了,云娃妈的发卡、喜娃婆的手镯、李三叔的旱烟锅捞上来了……井台上不时传来一阵笑声或惊呼。有人就说,这井可是个好管家啊,贵重的物件、小孩偷偷扔下去的瓦片,它都好好保管着。接着,又捞出几枚清朝的铜钱、几个民国的银圆,那是先人挑水时不小心从衣兜里掉下去的,以往淘井没淘到底,于是遗留了下来。人们就想象那弯腰提水的古人的样子,想象他当时怅然的心情,就感叹,这井还是个收藏家呢,收藏着时间的遗物!井壁上砌着唐朝的砖,宋朝的石头,明朝又加进一些片石,井沿上抹着当代的水泥——啊,这井,浑身上下都是历史!它是一个历史学家,不,它就是历史!人们从中感到了一种久远、幽深的东西,对井水、对生活,又增加了一份敬意。

今夜,此时,人们挑水,但没人说话。井台上,月光安静均匀地铺着碎银;井里,那轮祖先留下的月亮,笑眯眯地望着天上的另一个自己,但她对自己水里的身世并不感到惊讶,井一直把她抱在怀里,养啊养啊,使她几千年都保持着白净的容颜和雍容的神韵,她等待着那熟悉的身影,等待着出水的时刻,等待着那荡漾着又静止的感觉。

天真的月亮不知道:今夜,这是她最后一次在清水里亮相,这是她最后一次和村庄约会;明天,村庄将被机械捣毁,水井将被水泥封死,照了千年的镜子,从此永失,村庄连同她收养了千年的月亮,从此永别。

绕村而过的小溪,此时还哼着一首古老的民谣,转弯的时候就换个曲儿,换些词儿。这样唱了多少年月,村庄的各种心情都有了对应的调儿。而此时此刻,单纯的溪水并不知道,溪边的人家忆起多少往事,并陷入好景不再、好梦不长的惆怅伤感之中。

往年往月往日,溪水都一路唱着,从竹林里穿过去,从桃花树下漾过去,从大柳树旁绕过去,亮晶晶的手里,就捧着几片竹叶,带着几朵桃花,牵着几缕柳絮。

溪上的小木桥,原本只是一根柳木横放在流水之上,但水波唤醒了它的灵性,水花撩拨着它的春梦——一觉醒来,柳木发了绿芽,一根柳木竟抽出数十根柳条。村庄的孩子,一睁开眼睛打量,就认识了一种被迫躺下也不忘生长的树,这个意象隐隐约约影响了他们对“站立”和“成长”的理解;老去的人们,从一根木头的来生,看到了死与生的意味,对迟早要来的“那一天”有了别样的感受,并因此不再恐惧,而有了些许慰藉。柳木桥因此成为村庄的一个有趣地名,也成为出门在外的人们心里一缕总在发芽、总在返青的记忆。

二叔,张妈,小翠……许多人并不相约,各自默默来到溪边,默默地再过一回柳木桥。过去了又过来,在柳木桥上一寸寸走着,生怕几步走完;久久站在桥上,久久地,站在一段柔韧的记忆上。是啊,怎么舍得离开呢,桥下面温情的流水,流走了多少日子,收藏着他们多少倒影啊!

以后,不,就在明天,这一直围绕村庄歌唱的溪流,她的歌喉将被猛地扼断,歌声将戛然而止。一首古歌顿时成为绝响,永远失传;人们生命中的一泓清水,从此断流……

大哥悄悄走进屋后的竹林,一个人站了许久。月光从竹叶缝隙洒下来,在他的身上写着一个个“竹”字。平时,中学毕业的大哥是喜欢在劳作之余写几笔毛笔字的,这给他辛苦的生活带来了几许乐趣。写字时桌子就放在后门外的竹林边。此时,月光全神贯注地临摹满眼的“竹”字,微风拂叶,竹林内外一片竹影、竹声、竹韵。大哥小时候喜欢吹笛子,最初的几支笛子就是他用竹林里的竹子做的,自吹自赏,他在笛声里度过了“短笛无腔信口吹”的童年。他的情感世界和美感世界,笼罩着竹影、竹韵,竹林构成了他内心最葱茏的部分。明天,就再没有这片竹林了,今夜,他要在竹林里待一会儿,最后一次感受竹的意境……

小菊记得很清楚,门前的三棵桃树中,大些的那棵是她结婚前就有的。与他谈恋爱的那些日子,他们就经常到树下说些热乎乎的话。那年春天,桃花开得正盛,风一吹,满地堆红。他竟感叹起时光匆忙、青春苦短,学生腔里竟盛满了激情和伤感……当他们一脸羞红地抬起头来,树上的桃花已被一阵大风全部吹落了,桃树的上空,天还像公元前那么蓝,而人世的春天正在疾步走远。他们竟一时无语,恍然有了天上一瞬人间千年的幻觉。

那两棵小些的桃树,是她嫁过来后他们俩一起栽的,作为结婚的纪念。后来有孩子了,树看着孩子长大,孩子看着树长高。孩子上学了,一次次与桃树比个子,还把自己的小名和爸妈的小名用裁纸刀刻在三棵树上。有时,他还把一些神秘的符号画在上面,那符号的含义只有他自己懂得,有的庄重,有的迷乱,那不像是随手画上去玩的,可能有着青春时光的特殊内涵和象征。树带着一家人的名字,带着青春的手迹和秘密往高处长。

三棵桃树,成了她家门前的风景,也是他们心灵的寄托。她靠在树上,每一棵树她都靠一会儿,这是她最后一次和心爱的桃树交换体温和心事……

白天已把耕牛卖了。当谈好价钱,牛贩子接过缰绳时,牛知道这双陌生的手要把它牵出院坝,牵出土地,牵出青草地,牛哭了,用浑浊的泪眼望着主人,望着老院子。有什么法子呢?牛啊,我也要被城市的铁手牵走啊!再见了!老王伯看着远去的牛,悄悄哭了。

鸡栏还在,但空空的,黄昏时就已经把它们处理了。分别前,几只母鸡陆续从麦草窝里跑出来,下了几个蛋,它们不知道这是最后的纪念,是它们送给我们最后的礼物。几只公鸡准时鸣叫报时,还扇着翅膀伸长脖子想用力叼起下沉的落日。它们不知道,这次报告的,不只是日落的时刻,更是永别的时刻——最后一声田园的鸡叫,最后一次村庄的日落。

夜深了,谁还在村庄老屋前久久徘徊……

(郭 瑜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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