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染风采战旗红
2012-07-01林儒生
林儒生
郑司令驾着私家车,早早就迎在公共汽车站。见面后,他笑着对我说:“记者同志,采访的事咱们先不谈,我带你先去老朋友儿子结婚典礼上吃喜酒!”婚礼的热闹场面,记者早已淡漠,但每一位来宾向郑司令投来敬重的目光和发自内心的问候话语,却让记者久久难以忘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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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2年2月初的一天,记者登上从成都开往眉山的高速大巴。此行的目的,不是去追寻三苏的胜迹,而是去采访在黄连山之战中那位负伤三十九处、几度昏迷但仍顽强指挥作战的英雄连长郑家才。
我的老家是四川自贡,1964年入伍。我们跋山涉水,从“恐龙之乡”来到“西藏江南”的林芝地区。开始连营房也没有,就打土坯搭茅草房,后来才伐木盖房。“文革”中部队又执行毛主席的“五·七”指示,开荒种地。仅我们连百十号人,1967年就收了小麦50万斤。
林芝离中印边界已不太远了。“文革”期间,印度的某些“好了伤疤忘了疼”的政客和将军以为我们国内动荡,无暇他顾,想趁机在边境上捡点便宜。1968年我们营奉命开往边境线,到则里拉山口一线近千米地段与印军对峙。则里拉山口海拔4000多米非常冷,我们盖着鸭绒被也冻得受不了。食物有大米、白面、干菜和罐头,但极少吃到新鲜蔬菜。做饭烧水60%时水就开了,不使用高压锅就得吃夹生饭。当时我们和印军的岗哨、巡逻部队都是荷枪实弹,压上顶门火,保险打开,手扣在板机上随时准备开火。那真叫针锋相对,分水岭上的一块大石头,你踏上一只脚,我也要踏上一只脚!不仅如此,双方工事里的机枪和重火器也是处于随时发射状态,一旦巡逻部队开火,重火器马上开火予以支援。这种对峙持续了挺长时间。由于我们坚决执行不首先开火的命令,印度方面则对1962年那次惨痛失败心有余悸,所以也没敢先开枪。但双方的肢体语言碰撞争执还是经常有的。
不过1967年9月11日至13日,印军曾越过中锡边界挑衅,被我军迎头痛击,狼狈退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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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69年,我们部队回到149师驻地乐山。我从班长干起,1970年3月任副连长。1972年在师教导队培训后,因为我各个项目都是优秀,被提拔为447团5连长。后来,由于我们团的红军二连各方面工作不太理想,被称之为“红二连政治荣誉高,军事水平糟”,上级就把我派到红二连当连长。这个连队是原红四方面军的连队,有着光荣历史。为了重振红军连,我和指导员颜利生一班人齐心协力,在各方面都争优秀,红二连在1978~1979年度的全训中取得全团第一的优异成绩,连队再次焕发青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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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79年元月,我们接到准备参战的预命令,全连扩编增加了人员和武器。2月17日我们从甘洛上车开赴战区。我们作为13军的二梯队,在沙坝之战中奉命执行迂回穿插敌王牌316A师的后退之路—一黄连山垭口,形成关门打狗之势,力争全歼越军这支王牌军。当时担任穿插的有我们447团加上445团的1个营。我们一共走了4天,来到接近垭口的区域,此时我们的意图已经被敌人发觉,我们连出现第一名伤亡。事情是这样的。我们连离开乐山驻地时,连里一共养有七八头大肥猪。有的同志认为杀两头全连饱撮几顿就行了。可我认为平时战士们难得吃上几回肉,这次要打仗了,上了战场,子弹没长眼睛,保不住谁就可能永远回不来了,不如让同志们多吃几顿猪肉大餐。于是我下令把那些大肥豬都杀了,当时吃不了的,腌上带走。于是那几天我们天天都是猪肉当家。但咱们中国人是素食肚子,没几天,同志们就吃腻了,都嚷着要吃素喝粥。那一天晚上,他们偷着支上了小锅熬粥,但锅里的水还没开,越军的炮就打过来了,当时就炸死了一个新战士,一连也死了一个。其实就是没有这事儿,越军也早发现我们部队的动向。首先越军的高中低级指挥官差不多都是我们培训的。在他们抗法抗美战争中,我们不仅提供了大批装备,还派出了陈赓大将、韦国清上将等著名将领帮他们打仗。所以,越军对咱们部队的战略战术熟得很。再者,我们部队已经深入越南国内,到处都有越南人的眼线,几千人的队伍不可能不被越南人知道。
要攻占黄连山垭口,必须先占领它旁边的新寨垭口!肖司令边说边用笔在白纸上画了一张草图。
您已经采访过桂全智副司令员,他是我的老上级,当时是447团参谋长。那次作战也是他直接指挥的,所以有些事情我就不再多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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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团部领取任务回到连里,我立即召开支委会进行作战布署。严指导员也作了动员讲话,同志们心情很激动,一定要打好这一仗,为我们红二连再增光添彩。
3月2日12时30分,我们红二连开始行动。新寨垭口右侧是三四十度坡度的高山,左侧是四五十米高的悬崖,两山之间只有一条数米宽的人行小路,周围共有多座大小山包。据敌情通报讲,敌316A师148团团部率两个营在这里驻守。他们建造了许多防御工事火力点,用堑壕、交通沟相连,形成了多层次多方向互相交叉的火力网,严密封锁垭口。据说,当年316A师的部队曾凭险据守对抗法国军队47天,没丢失一处阵地。
遵照团里的命令,偷袭不成要立即强攻。敌人的警惕性也非常高,当尖刀排刚接近垭口北端,敌人就发觉了,几发照明弹升上天空,顿时在我们前面,敌人的轻重火器组成一道火网。狡猾的敌人同时又用火力把尖刀二排和后面的一三排隔开,这样二排就完全处在敌人的火力包围之下。疯狂的敌人在优势火力的掩护下,端着枪从工事里跑出来,大声嚷着抓活的,向二排包围过来。情况万分危急,我一面用步话机联系我方炮火猛轰敌人的火力点,一面用步话机员陈学明的冲锋枪向蜂拥而来的敌人射击,因为这时我的那支五四式手枪已经没什么用处了。敌人在我们猛烈火力的打击下又缩回地堡里去。我对战士陈家全说:“你在这里等指导员,告诉他我去尖刀排了,让他带领一、三排的战士尽快通过敌人的火网地带。”我匍匐到带领尖刀排的陈来旭副连长身边。我们两人合计一下,决定先打掉左前方山包上那两个火力点。于是六班长久成带着两个战士快速隐蔽接敌,不大功夫,两声巨响,那两个火力点哑了。
之后,我和报话员一起向一座小山梁弯腰跑去。刚爬上山梁,忽然听到“嘶-嘶”的响声,敌人的迫击炮弹!我连忙大喊“卧倒”!就在炮弹即将落地的瞬间,我扑倒在战士李龙川的身上,刹那间炮弹爆炸了,我只觉得背上像被烧红的铁块烫了一下。被我救下的李龙川从我身下爬出一看,只见我的军衣被弹片撕开,肩上有一块鸡蛋大小伤。他激动地对我说:“连长,你用身体掩护了我!可你却负伤了!”我强忍剧痛打断他的话:“先别提这些了!”然后转过身对陈学明说:“向营长报告,尖刀排已经突破第一道防线”这时李龙川要替我包扎,我制止了他,夺过机枪手里的56式轻机枪,向逃窜的敌人猛烈射击,打了一阵子实在支持不住了。这时陈副连长冲了上未,我向他交待了任务:“天亮前必须攻占垭口,然后切断公路!”陈副连长点了点头,带着战士们冲下山包,这时陈学明才替我包扎伤口。而我因为身中多处弹片昏了过去。后面的情景都是报话员陈学明在医院里向我讲的:“当时我看到您伤势太重以为您牺牲了,就向陈副连长报告了。陈副连长一听,大声命令我把您的遗体背回去,然后就带着战士们冲锋了!”
陈副连长一听我“牺牲”了,眼都红了,大喊一声“为连长报仇,冲啊”!战士们高喊着向敌人冲去。六班长久成率领全班冲在最前面,手里的冲锋枪不停地喷着火舌,突然一发炮弹在他附近爆响,把他的左脚踝以下都炸烂了,但他坚持站着打完一个弹夹,倒地后仍边爬边向敌人射击。
当陈学明刚把我背到背上时,我醒过来了。我马上问:“垭口拿下来了吧?”小陈说还没有,我一听就急了,挣扎着向前走,但双腿麻木又摔倒了,小陈还要背我,我一咬牙,推开他向垭口方向冲去。小陈只好跟着我,当我们来到垭口南边时严指导员也带着战士们上未了。我观察了一下战场的形势,果断命令集中我们连所有重火器轻重机枪、60炮、82无后坐力炮、喷火器向控制着我连前进方向的右翼山头上的敌人各个火力点猛烈射击,战士们以小群多路交替掩护向敌人猛冲。这个山头位置极为重要,敌人也明白,所以集中各个尚未被我们连和后续部队攻克的山头上的火力向我们连射击,战斗进入白热化。我们冲上去,被敌人打下来,再冲上去,又被打下来。连队的伤亡在不断增加,弹药也消耗得差不多了。正在这时,一块弹片又钻进了我的头皮,我刚一举手指挥,一发子弹在左手虎口中间打了个透明的血洞。
郑司令讲到这里,让记者看了一下左手,虎口中间有一个前后贯穿的疤痕。“当我被送到医院时,大夫用镊子从这头穿到了下边。这个地方前后动了好几回手术,还植了皮,但现在仍不听使唤,连牙签也拿不起来。”
攻下右翼山头之后,我们连必须乘胜追击,切断垭口南端三四百米处的公路。于是我指挥二排沿右翼山腿,强占公路南面的有利地形,掩护一、三排正面突破直插公路。由于失血过多,我刚下达完命令,就又昏了过去。
严指导员一见这情形,连忙让陈学明在旁照料我,自己接替指挥。敌人为了保住这条唯一的退路,集中所有的火力封锁了公路,同时许多敌人也钻出工事向我军四面包围过来,把一、三排压在一块凹地里。形势又一次严重起来。陈学明后来到医院看我时讲了这一段。
激烈的枪炮声把我又一次震醒,我刚要起来,陈学明按住了我。我对他讲:“你一直关心我,但更应该关心胜利,同志们都在流血,我怎么能躺在这里呢?我就是死也要死在我的指挥位置上!”我推开小陈,端起冲锋枪又向前面响枪最密的地方走去,痛极了我就爬。不久我发现在一个隐蔽处有一个敌人的火力点,居高临下,我们部队在低处不易发现和摧毁它,而我们几个人处于与之平行的位置,容易攻击。于是我换了个新弹夹,又带了几个手榴弹,悄悄向前摸去,离那工事很近时,我发现了敌人一个哨兵,举枪击毙了他,枪声一响工事里又钻出一个敌人,我又把他撂倒了,接着趁势冲到贴近敌人火力点的一个射击死角,连着向工事里扔了3枚手榴弹,炸毁里面的机枪。被敌火力压在凹地里的战士们一跃而起,冲向公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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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晨5点左右,经过激战,我们二连在攻占垭口之后,又成功切断公路,完成了任务。考虑到残余敌人可能会疯狂反扑,我让同志们抓紧时间抢修工事。果然,不大功夫,就有零星的迫击炮从远处打来。为了保护报话员,我又一次扑在他的身上,大大小小的弹片又打进了我的背部、腿部。不知过去了多少时间,我耳朵里突然听到了小陈的叫喊,“敌人上来了,敌人上来了!”那一瞬间,人民解放军指挥员的神圣责任驱走了全身的疼痛,我又一次苏醒过来。只见黑压压的敌人正向我们占领的山头冲过来。我从小陈手里夺过耳机,呼叫我们的炮火支援,并且不断地根据弹着点,修正我军远程炮火,敌人被打得屁滚尿流,一次,两次,终于彻底败下去了。新寨垭口、黄连山垭口,终于牢牢地掌握在我们手里了,沙巴之战我们胜利了。我们红二连再一次展现了英雄的风采。
这一仗我们连歼敌150多人,但是我们红二连付出了惨痛的代价。全连伤亡102人,我的好搭档严道真指导员、副连长陈来旭、一排长余顺利、三排长龙正文等都牺牲了。几十年过去了,这些好战友好兄弟仍在我的眼前……
讲到这里,肖司令眼含热泪,几度失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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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祖国后,我先在河口医院临时治疗,后来转昆明军区总医院,多位专家为我做了精心的治疗,身体慢慢恢复了一些。但直到现在,我身体里仍有许多未能取出的弹片。说到这里,肖司令让记者摸了一下小腿处的伤疤,使劲一按,明显地觉着有异物嵌在里面。这些弹片我也不准备再取出来了,我要带着它去见马克思!在住院期间,我常常处于一种自责的心理状态。伤亡那么大,我对不起那些牺牲的战友。我常想:如果当时我那样指挥,仗可能打得更好一点,伤亡会不会更少一点呢?但如果是不存在的。后来我在国防大学学习时,有关进攻的战斗条令是必须在兵力上三倍于敌,才可以进攻。但战场不是教科书。一条狭窄的山沟容得下我们三倍于敌六个营的兵力展开吗?
昆明军区司令员张铚秀将军曾经这样评价我连的那次作战:“这个连队在特殊的地形、特殊的敌情下,打了一个特殊的大胜仗。”我知道老将军的赞扬中有鼓励和鞭策的成份,但话又说回来了,如果再让我打那么一仗,我肯定会指挥得更好!
1979年8月,我出院了,到了12月份我升任447团副团长,分管后勤。1981年7月份我到北京国防大学学习,当时我们的区队长就是现在的军委郭伯雄副主席。那时虽然我身上还打着石膏,但仍坚持学习,成绩也名列前茅。到现在我还保留着那时精心记下的20多万字的笔记。国防大学毕业后,我回到149师任副参谋长,当时的师长就是桂全智副司令,他对我帮助很大。我以后我又在副师长的位置上干了一年。149师改编为快反部队时,我望着全新的机械化、信息化装备和陌生的作战、训练理论和实践,深感自己的能力不足以当此重任:再加上自己的身体一直不太好,几次昏倒在岗位上,要经常吸氧,所以我打了多次报告,要求到地方工作。从1991年到1998年,我在四川省军区乐山军分区、眉山军分区当了几年副司令员和司令员(正师职),从事国防动员、预备役等工作,1999年正式退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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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前我的生活可以讲是平静和舒适的,但我的心还是记挂着那些牺牲的战友,我们的部队,也时刻关注着我国周边严峻的军事斗争形势。我们眉山是风光秀丽、物阜民丰的历史名城,“唐宋八大家”中的父子三人,苏洵、苏轼和苏辙是我们眉山人氏。我是一赳赳武夫,不太理解苏东坡“春宵一刻值千金”“故烧高烛照红妆”的美妙意境,但是我对他在《江城子·密州出猎》词中“会挽雕弓如满月,西北望,射天狼!”所阐发的“位卑未敢忘忧国”的高尚情怀,还是佩服至极的。一个生活在一千多年前的文弱书生都能如此关注国家安危,而我曾是一个历经战火的中国人民解放军指挥员,虽然已经解甲归田,但是随时准备为捍卫国家主权而献身的崇高信念是永远不会忘记的。
[中国工程物理研究院常务副书记孙维昌老先生为本文的采访提供了很大帮助,在此致谢!]
“轻伤不下火线,重伤不叫苦”是我军的优良传统,而我们的英雄连长郑家才却在负伤39处,几度昏迷的情况,还顽强指挥作战,取得战斗胜利,这需要多么坚强的意志。不仅如此,在接受记者采访时,他还为自己在指挥作战中出现的“失误”而感到自责。这又是一种多么高尚的思想境界啊!这就是我们的英雄,他就是这样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