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所有的温暖背后都藏着一个秘密
2012-06-27昨夜冷月
昨夜冷月
1.毕业后,一定要去他的城市找他
“因为一个人,爱上一座城”,这句煽情的话你一定听许多人说过。没错,我目前就因为一个卖鸭脖子的男人固执地留在上海这个让人眼花缭乱的城市。
这半年,每天下班后,我都会拐去澳门路一个叫“春光迷你鸭脖”的小食摊去称半斤鸭脖回家下酒。以至于,卖鸭脖的那个男人一天看不到我的身影便会若有所失,觉得那一天过得不完整。我又何尝不是?每天若不就着酒和音乐啃半斤鸭脖,夜里铁定会失眠。
我找这个化名叫杨焱其实叫杨春光的男人找了三年,这个城市这么大,仅凭着一个假名,还有脑袋里铭刻着的他的样子,我怎么能在浩渺人海中轻易找到他呢?半年前,快要心灰意冷的我在澳门路竖着衣领漫无目的地游走时,蓦然间一抬头,就看到了那张似曾相识的面孔。
世事就是这么神奇。
他比六年前老了许多。尽管我只见过他一次,但我还是赌定这个卖鸭脖的男人就是我要找的杨焱,他双眉中心的那颗痣就是标志。六年前第一次见他时,我还是个脸上长着几颗青春痘的大二男生,而他,看上去不到四十岁的样子。是学校请他来的,同其他的爱心人士一起,与受资助的学生们联欢。那时,杨焱已经资助了我两年。
到现在我仍然记得,那天,他穿着一件灰色的卡其布长风衣,因为领子高高地竖起,整张脸看起来瘦削、立体。
他不爱笑,话也不多,只是反复叮嘱我,在学费方面不要有后顾之忧,至于生活费,他会不定期打在我的个人账户里。我告诉他,生活费我已经能自己挣了,学校外有一个快餐店,周末两天我都会去帮着送外卖,二十块钱一天,还包吃。听完我的话,他沉默地低下了头,很心酸难过的样子,仿佛一个父亲听到孩子体贴懂事的安慰,备感宽心的同时又觉得亏欠了孩子。其实他完全没必要这样的,每年拿出近万元施舍一个与自己没有任何关系的贫困孩子,他理应表现得高高在上,用神一样居高临下的怜悯眼神打量我才对。可是他没有。
那天分别时,我去送他,他拉着我的手久久不愿松开。风调皮地把他未系扣的风衣高高地扬起又颓然放下,我站在校门口望着他高大的背影,心头突然凝结了一个愿望:毕业后,一定要去他的城市找他,像一个孝顺的儿子一样,陪他喝酒、散步、晨练,直至终老。
可他没有告诉我他的地址,除了知道他叫杨焱,别的,我一无所知。
2.他让我相信,这世上还有爱情
时间是最高明的化妆师,它已经把我雕刻得稳重成熟,褪尽了当初青涩稚嫩的学生模样,何况,我也学他,用了个化名,如今的我不叫严涵,叫林子瑜。所以,当我第一次站在“春光迷你鸭脖”的摊前,跟老了许多背都有点佝了的杨焱说“给我来半斤鸭脖”时,他根本没有认出我来。
这半年来,因为天天去买鸭脖并趁机搭讪的原因,我们已经聊得不像是普通食客与生意人的利益关系,倒像是忘年之交,但是,他仍然没有认出我。不过不要紧,我也没打算让他认出来,这样,我才能更自然地接近他,报答他。
虽然才在这个城市的一家大公司工作三年多,但我已用自己的积蓄在郊区按揭了一套二居室。我的打算是,等他和他的妻子老了,他就不用起早贪黑地卖鸭脖了,可以住到我的房子里来。我相信自己有足够的能力和真诚让他将来依赖我,像依赖他自己的儿子一样。
当然,这个想法我没有告诉他。在我看来,当两个大男人与施恩报恩这么隆重的事情联系在一起时,彼此的相处便不再坦然。
现在,我经常在周末的晚上去澳门路等着杨焱收摊,不,应该叫他杨春光了,然后与他一起回到他的出租屋喝酒。杨春光也不是上海本地人,但具体来自哪里,为什么离开家乡来到这个举目无亲的城市,他不说,我也从来不问。他的妻子身体不好,瘫在床上多年,两人无儿无女,彼此相濡以沫,目前居住的房子都是租的。就是这样的家境,他居然花费数万元去资助一个素昧平生的大学生。我心里认定,只有家境富裕的有钱人才会拿多余的钱去资助别人,杨春光无疑是这个社会的另类。
每次看到我来,杨春光的妻子总会半撑着身子跟我打招呼,笑容苍白干净。我想,她年轻时一定是个好看的女人。
喝多了的杨春光喜欢跟我炫耀他的妻子,子瑜,我告诉你,你阿姨以前是个舞蹈演员呢!要不是那场车祸,她现在还在跳她的芭蕾,在舞台上演那只高傲圣洁的白天鹅。
不由自主地,我的眼前浮现出另一个女人。那个在我五岁时与我爸爸大闹一场后抛下我们父子离家出走的女人。她也很美,与杨春光妻子这样娴雅的美不同,那是种妖艳的美。只是,自她走后,她的这种美便在我和我爸心中凋零。我爸常在喝多了的夜晚对着我一遍一遍地说,不要相信女人,不要全心全意地去爱一个女人,你有多爱她,她便会伤你有多深。
在他言传身教的影响下,我还没有爱过任何一个女人。
我现在已经从不在人前提到我的父亲,那个被人骗得倾家荡产后跳河自杀的懦弱男人。要不是在杨春光面前喝多了,我也不会提。现在想来,或许,这世上的许多痛苦原本都是尾随着快乐而来的,我的高考通知书下来那天,恰好是我爸跳河的那天。卖了房子还清他欠别人的钱后,我就把对他的爱藏了起来,对这个世界上的许多人和事持怀疑态度,好像唯有如此,才能支撑着无牵无挂的我冷漠悲凉地活下去。
说起这些陈年旧事时,我听到我的声音很淡漠,仿佛这只是别人的故事。可是杨春光和他的妻子却沉浸在我的叙述里,满脸悲戚。这真是对善良的夫妻。他们自己尚陷在苦难里,却在匿名资助了我过后,又用行动无声地证明给我看:这世上除了背叛,还有相依相守、不离不弃的爱情。
3.知道真相的这一刻,我发现我并不恨他
这年的第一场雪下起来的时候,我终于恋爱了。以二十五岁的高龄开始初恋,我不知道这是不是一件可耻的事。女孩是我的同事,如果我的直觉没有出错的话,其实一年前她刚进公司时我们彼此就有了好感,只是,我从来没想过也抗拒去爱一个女人。
杨春光曾说,傻小子,如果你的性取向没有问题的话,趁年轻,该好好谈一场恋爱了。我当然知道我作为男人的各个功能完全没有偏离正常轨道。以前,我只是不敢也不知道如何去爱。
跟女孩确定关系的第二天晚上,我又一次去了杨春光家,我啃着鸭脖把这个激动人心的消息告诉了他和他的妻子。从此,咱就算是脱离没女人惦记没女人心疼的落拓生涯了,从此,咱的肩膀上就扛着一个女人的全部希冀和人生了,这种压力让我觉得自己特别爷们儿,亢奋之下,我喝多了。
醒来时,发现我已睡在了自己的床上。不用说,是杨春光把我弄回家的。这是第一次,在他面前,我喝得如此不省人事。
接下来的两天,工作、约会排得满满的,让我暂时忘了杨春光,还有他卤的我曾经一天不啃便难以入睡的鸭脖。
直到第四天,我才想起已经两天没有杨春光的消息了。平时,他基本每天都会在我下班之前给我来个电话,问我过不过去——每天收摊前,他都会为我留下半斤精心挑选出来的个大肉厚的鸭脖。这太反常了。
匆匆赶到澳门路,我的大脑有一瞬间的失真,以为自己走错了地方——“春光迷你鸭脖”的小食摊竟然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家麻辣烫档位!
掏出手机给杨春光打电话,居然关机。
茫然地站在雪还来不及化光的澳门路,我感到全身发冷。愣了片刻,我才想起要去杨春光的家里看看。我抬手打了辆的士,直奔杨春光的出租屋。
有一种不祥的预感告诉我,杨春光肯定出事了。出租屋的门果然紧闭着,门把手上挂着一个纸牌,上面写着“出租”二字。
不死心。我哐哐地用力敲门。老杨昨天搬走了。住在楼上的房东大妈从窗户里探出头来说。见我张着嘴呆在那里,她想起了什么似的说,小伙子,你是林子瑜吧?然后叫我等等。两分钟后,趿着棉拖鞋、包裹严实的大妈下来了,塞给我一封信。老杨让我交给你的。她说。
“严涵,你看到这封信时,我已离开上海了。”
信的开头把我吓了一跳,杨春光什么时候知道我叫严涵的?我慌忙读下去:
“昨天晚上送你回家时,你的皮夹掉了出来,就这样,我看到了你的身份证和夹在钱包内衬里的你父亲的照片,确认你就是严涵。或许,你化名叫林子瑜来接近我,只是为了寻得更好的时机狠狠地报复我,是吧?
“没错,当年是我骗光了你父亲的钱。那时,我是你父亲严原在青岛的生意合作方,因为一场车祸,我赔光了所有的家产,妻子也半身瘫痪。走投无路之下,我利用你父亲的信任,骗了他的货款,却没有给他发货,带着妻子化名来到上海治疗。
“不久,通过多种途径,我打听到你父亲跳河自杀,留下考上重点大学却只能借钱上学的你。这一切都是我造成的。内疚不已的我便化名杨焱联系你就读的学校资助你。后来的事你都知道了,我也就不多说了。
“你看到了,这些年我过得很落魄。我认为这是上天的惩罚。刚开始,我没有认出你来,那次听你说起你的身世,我已经怀疑你就是严原的儿子,但我抱着一丝侥幸,情愿相信那只是巧合。现在,谜底就摆在眼前,我只能再一次逃走。
“我知道,欠你的,我还得远远不够,只希望你给我时间,容我慢慢还。你的卡里过两天会多出一笔钱,那是我这些年的积蓄,算是我先偿还你的一部分……愿上天保佑你,也继续惩罚我。”
原来每个故事里都藏有一个真相。我的故事演到最后,竟然是这样的结局。
天地良心,我真不知道杨春光除了化名杨焱以外,还有个真正的名字叫范良木,这个我父亲临死之前一直喃喃咒骂的名字,我一直不曾忘记。但我这个不孝子也从来没有想过要把这个人揪出来,血祭我那不够坚强的父亲。
他高估了我的心机。
其实,就算他是范良木又怎么样呢?我只知道,这些年,给予我温暖和鼓励甚至支撑的人是一个叫杨焱也叫杨春光的男人,他让我从阴霾中走出来,重新学会爱与感恩。其他的,已经不再重要。
真的,杨春光,我并不恨你。
摘自《南方文学》2012年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