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湾里摇曳着沉重的枝柯
2012-06-26陈洪金
文/陈洪金
向西。车子在坡度平缓的山脚下不停地驰去,背后的那座山越来越远,眼前的这座山上的野树却渐渐地清晰起来。这是一段别离的行程,在某个时刻,我们纷纷握别那座县城里的亲人和朋友——车子里所有的人,都曾经属于身后那座小县城——成为另一座城里的过客。只是,虽然离开了,但是那座县城,我们依然会不断地回去,住上一两晚,再匆匆离开。于是,两座城之间的村野,便成为一段距离,注解我们对于生活的漂泊与奔忙。
又是一次离开,见过亲人,挥别了朋友,呼吸里还有昨夜的酒气。车子与故乡擦肩而过,向着一个异乡悄悄地贴过去。
这时候,往往有一种特殊的宁静,车子里谁也不做声,仿佛在倾听着车轮与路面摩擦发出的钝钝的声响。关于故乡的往事,在内心里渐渐地被掩盖起来。
黄昏,雨刚刚下过,空气里还弥漫着浓浓的湿气,它夹带着泥土的微腥、青草的清香、野艾的苦香、梨园的淡甜。所有的这些气息,经过那金黄色的夕阳漂洗,沿着曲折的村道,被隐藏在村庄里某个角落的村人忽略了,却把我惊醒了。
夕阳把空气调制成金色的汁液,浓厚、黏稠、夸张地涂满了绿意盎然的稻尖,就连欢快地流淌着的河水,它的波浪上面也闪耀着一层明亮的金黄色。被盛夏里臃肿的竹林遮得密不透风的村庄,氤氤氲氲地弥漫出淡淡的炊烟来。村畔的山峰把它们的暗影长袍一样拂过来,参差不齐的村庄,一半是明亮的金色,一半是模糊的暗绿色。
这样的景致,其实是一杯酒,只要看上一眼,马上就进入迷醉的状态里去了。
车窗里越来越暗——光线都被贴了防晒膜的窗玻璃挡回去了——我仿佛真的快要进入梦乡,嘴唇宁静,没有词语,在嘴唇翻动的时候,吐出来,在空气里飘动。窗外的晖光,神秘地照耀着这个叫做睦科的村庄,它把我看成了一个陌生人,任凭我在暗处对着它的野地,贪婪地打量着。唯有雨后的空气里,重重的潮气不知道从什么地方钻到车子里来了,让我感觉到了青草的汁液,溪水一样淌进我的肺活量里,进进出出,进进出出。
车身一转,斜斜地进入了一条峡谷,一种幽深,把天空挑到了高高的山巅之上。车子在峡谷的底部无声地奔跑着,使我产生一种异样的感觉,以为自己是一粒胀鼓鼓的杏核,被埋藏在初春即将来临时刻的泥土里,寂静如海,心如游鱼。
当车子游出峡谷的时候,我将离我的出生地越来越远,童年时光终将成为尘埃,在峡谷另一端的那座人来人往的城市里,被行人挤落在匆匆忙忙的街道上。而我向着出生地的回望,却往往又从这条峡谷开始,在谷底的河水里溯水而上,首先抵达睦科村,然后便沐浴在一望无际的稻香里。回到我的出生地,稍作停留,然后继续奔波。
因此,从睦科村进入峡谷,就意味着故乡的味道终于在风中散尽,一个接一个异乡将扑面而来。
那座被我称为异乡的城市,它其实有一个古老的名字:丽江。
“金生丽江,玉出昆冈”,它的前半句,说的就是丽江。我没有见到过昆仑山,更没有见到过昆仑山上的美玉。它的前半句,却是深有体会的。从睦科再往西走,就是金沙江了,这条远远的历史里流淌出来的江,确实蕴藏着比沙粒还微小的金子。沿江而居的乡亲们,祖祖辈辈淘了几千年,却始终也淘不尽那时光一样无处不在的金子。一座小城,便借用了它的名字,把自己的称谓告诉四面八方的嘴唇:丽江。
多年对故乡的厮守,使我产生了一种惰性——往东,不出故乡;往西,不出故乡;往南,不出故乡;往北,也不出故乡。故乡方圆几十公里,承载了我三十多年的足迹,仿佛那肥硕的南瓜叶子上的甲虫,即使努力地扇动翅膀,我活动的范围,也东不过县城,西不过丽江。
在我的眼里,丽江,便是非常遥远的异乡了。
一条河流从睦科由东南向着西北,穿过村子,野蛇一样钻进深山里,直奔西面的金沙江而去,我们的车子也便尾随着它,西去。
风从南面高高的山顶上出现,与小石子一起,沿着刚刚被雨水湿润过的山坡滑下来,落到河面上,再抬起头,顺着北面的山坡,爬上去。一滑一爬之间,山风便是满身的翠绿了。
带着这样的气息去丽江,穿行在众多的游客之间,在那里工作、生活,原本是可以用血液里的这些翠绿色抵消一些城市里的俗气的。丽江作为一个游人如织的旅游城市,每天不知道要接纳多少游人趾高气扬地乱扔果皮纸屑、自以为是地随地吐痰、目中无人地挡在自行车道上。在单位里,每天又要面对那么多的文件、电话、文字、会议。在丽江的时光,往往会把一个人消磨得面目可憎,心灰意懒。从睦科村畔的那一条河谷里带去的一些翠绿色的呼吸和心情,转瞬之间就消逝得无影无踪了。
有时候,心情很糟,却又没有机会到附近的村庄里去,补充一些异乡村野里庄稼和植物的翠绿色夹杂进从睦科带来的那些快被用光的翠绿色里去,于是,独坐在书房里,面对着电脑窄窄的屏幕,下载了一些电影,随意地看。心情还是很糟,无可奈何,身子往椅背上靠过去,望着眼前的一堵白墙,发呆,发呆,发呆,发呆。
就在此刻,我就开始怀念起金沙江对岸的那个叫做睦科的村庄来了。
睦科村如同隔壁邻家的女孩子,我虽然没有跟它有过深刻的接触,但还是有印象的。曾经是在十六七年前的一个夏天,我的少年时清瘦的身影,几次窜进睦科村。
漫不经心是一种状态。它让我把村外的野路,走成了徘徊的样子。其实,我的心,一直在胸膛里轻轻地跳动着,没有焦虑,没有慌张,如同浸在湖水里的一枚石子,深深地潜进了一场漫长的梦。草丛漫过我的足踝,却带来了我的冥想。这个叫做睦科的村庄,用它的野地把我拥抱在它的怀里。
而我的心里,同时也呈现出了一个村庄,它的名字,也被我命名为睦科。它们就像是人的肉体和精神,一个被我看见,一个被我想象,如同手掌的两面,彼此不能抵达,却有着相同的温度,见证我对野地的热爱。
于是,我热爱它的沟壑、篱笆、水声、树枝、鸟粪、蝉蜕、泥泞、腐叶。因为,我知道,这个叫做睦科的村庄,其实距离我出生的那个村庄不是太远,我在童年时期经常与这些场景遭遇,它们让我在呼吸和呼喊里,渐渐成熟起来,成为一个经常离开村庄的人,把城市当成了厮守与忧伤的场所,停留,奔忙,收获,失意。
我仿佛是一个梦游者,睁着眼睛,心神混沌,草尖上的雨滴早已浸湿了每一个脚趾。弥漫在空气里的湿气,让我嗅到了草丛里的野草莓散发出来的淡淡的香气。村庄还在远处,那个叫做睦科的村庄,隐隐约约地掩藏在茂密的树林背后,梨树、杏树、桃树、李树、柿树、木瓜、葡萄架,摇晃在暮色里的叶子,渐渐暗下去的光线,让屋檐模糊起来。
这时候,我看见的炊烟,仿佛宣纸上淡淡的墨迹,若有若无。
靠近村庄的时候,在村外看到一片篱笆,沿着水渠的两岸向着村子里延伸进去。篱笆其实是由茂盛的野蔷薇构成的,它那细长的枝条密密麻麻地纠缠在一起,暮露已经浸湿了它们细小的叶片,深红色的花朵星星一样点缀着那些枝叶,让人逐渐疲倦的脚步又滋长出一些生机来。
村口是一片菜地,莴苣、番茄、黄瓜、芫荽、薄荷、水芹,都在田畦里,墙脚则是几株高大的白果树,那硕大的白果悬挂在水墨画家梅枝一样铁硬的枝头上,洋溢着浓浓的酸意。白果树旁边是几枝隐隐约约的桃枝,挂着刚刚泛出一丝丝鲜红的桃子,从院墙里往外面伸出来。
再往村子里走,便听到了人声。因为时辰已晚,炊烟早已散去,只有洗碗的声音飘过院墙,告诉我,这一家人已经吃过晚饭,正准备收看某一台电视晚会的节目。在故乡,那个属于我的村子里,我经常看到,吃过晚饭的老人们,坐在雨后湿气很重的房间里,围坐在电视机面前,一个频道一个频道地调换着,漫不经心地看那些节目。外面的世界就是通过那一片窄窄的屏幕,把一些陌生的信息告诉他们。老人们手里拿着艾枝,一边驱赶着盛夏里四处纷飞的蚊子,一边谈论着农事、婚姻、病痛和对远游在外的孩子的牵挂。想必,这一家人也肯定有着同样的老人、同样的话题吧。
雨后的村道总是泥泞的。往村子深处走着,我看到一个少女,轻轻地晃动着她那结实而红润的手臂,脑后跳动着的长发拂开暮霭,向着村庄侧畔的山坡上跑去。我似乎看到了她那羞红的脸。顺着她跑去的方向再往山坡上看去,那里是一片密不透风的灌木林,疯长着的藤萝、枝条和阔叶,连同山茅草一起,覆盖得平缓的山坡都快透不过气来了。我想,那密密的植物后面,一定隐藏着一个少年,他把温暖的一片情怀向着村庄敞开,急切地等待着少女的到来。乡村里的爱情,就是在山坡的树林里,野蘑菇一样生长出来的。他们在田间劳动,在林子里约会,在院子里成婚,在村道上带孩子,在河岸边生病,在山坡上死去。年复一年,代代相传。
叩开一扇门,睦科向我展开了它作为一个村庄的全部。是的,当我推开木门,走进庭院里,已经在笼子里栖息的鸡发出叫声。庭院的主人从我手里接过那封薄薄的家书,大声地请我到厅堂里去喝一杯油茶。在故乡,厅堂上供奉着一个农家的祖先,喝上一杯油茶,聊聊庄稼和雨水,聊聊阳光和收成,聊聊命运与长者,心便贴在一起了。然而天色已晚,我把信交付完毕,便转身离开。
出村的时候,我一遍又一遍地回望这个村庄,暮色已经渐渐地把它笼罩起来了,开始有灯光亮起来,淡淡地照着泥泞的村道,让我可以看见那些水洼,听见蚊子成群地跟着我的身影。一路的跋涉,我很想停下来,在某个屋檐下,躺在床上,合衣,微闭着眼,轻轻地呼吸,然后睡去。
然而,睦科终究不是我的出生地,它与我的足迹始终保持着一段浅浅的距离,让我在一个偶然的时刻遇见它的时候,若即若离。
这个村庄里所有的事物,对我来说,都似曾相识。比如,我的脚踩着的草丛,它跟我的出生地那里无处不在的草丛是一模一样的。它们在我的足迹经过之后,散发出一种浓烈的气息,连同我的头顶上摇晃着的枝叶,都让我感觉到,睦科,其实是在用植物的味道来簇拥、淹没、包藏,让我感觉到乡村里最隐秘的生命脉动。
在丽江,我的栖居地把我当成了笼子里的一只鸟,没有鸣声,只能无声地把时光当成一件薄薄的衣服,抵挡城里微凉的俗世生活。在太多的陌生人眼里,我同样也是一个陌生人,匆匆忙忙地穿过丽江的楼群下面的阴影,奔向一个又一个目的地。他们对我的衣着、神态、情绪和声音,都是不在乎的,如同我不在乎他们所有的一切。
因此,当我独身一人从街上回家,把自行车停在小区的车棚里,推开楼门,一步一步踩响楼梯间的台阶,一楼,二楼,三楼,拿出钥匙,打开家门,迎面便看见了餐桌上那一串黑紫色的葡萄。洁白的餐桌映衬着青花瓷托盘里葡萄的黑紫色,水光,甜意,色泽,让小小的餐厅弥漫着一种意味。我突然间想起了睦科村庄外面那一片葡萄园。
睦科村庄西面是一片平缓的山坡,长满了茂密的灌木林。睦科北面也是一片平缓的山坡,全都是葡萄园。午后。盛夏。阳光把野地里所有的植物都照得明晃晃的,植物幽黑的绿色、田畴上泥土的褐色、天空的湛蓝色、云朵的亮白色,构成了睦科的颜色基调。在这样的时刻,睦科的葡萄园成为乡村里最让人着迷的一个地方。
每一片叶子都在阳光里一动不动,它们泛着绿意,把炽热的光芒源源不断地吸收进去,沿着那些根茎里的纤维,温暖地流淌。阳光抵达那一粒粒硕大的葡萄,成为汁液,嫩绿的汁液有着浓浓的酸味,紫黑的汁液有着浓浓的甜。一阵强烈的热风从稻田对面吹过来,穿过散发出浓烈的沥青气味的公路,向着山坡上的葡萄园拂过去。满坡的葡萄叶子顿时翻卷起来,在阳光下波浪一样呈现出一道道灰白色的纹路来,一浪一浪地向着高远处荡漾而去。叶子晃动的时候,不经意间露出了隐藏着的大串大串的葡萄,像野猫在夜色里的眼睛一样,闪动着神秘的光。硕大的叶片,圆润的葡萄,成千上万,仿佛一场雄壮而激昂的狂想曲演奏会。
而这样一个地方,往往又会被许多人在生活里忽略。尤其是坐落在公路边的葡萄园,每天都有无数人,隔着车窗,与葡萄园里所有的叶子和葡萄们擦肩而过。片刻之后,谁也不会想起,在他们的陌路上,大自然竟然造就了这样转瞬即逝的美景。只有葡萄园才会看重它自己的生长与衰败。
虽然衰败迟早会到来,但我看到的是葡萄园在夏日午后的生机勃勃。那葡萄饱满而圆润的物象,仿佛是一种生命存在的表征;而它所包藏着的汁液,却是生命里最精湛的魔术,让生命的存在充满了意义。这就让我想起葡萄园旁边那个叫做睦科的村庄——
在许多年前,这里曾经是一片荒芜。从山坡上延伸下来的野藤和灌木,一定随着流水一起,淌满了睦科四周的土地,草滩上跳动着蚱蜢,芦苇丛里蠕动着蚯蚓,红蓼细长的叶片上栖息着蜻蜓。后来,一群人就来到这里居住下来,孤独地守着这野地里的寂寥。
几个月前,我曾经为那里的一个家族写过他们先人的墓志铭,我在文字里说:“明朝洪武十七年,其祖于湖南长沙府湘乡县翠恒村随军调卫以驻,后落籍于此,耕读传家,以至当世……”六百多年过去了,睦科从一片荒野,成为一个密实的村落,村子里的房屋,就像散布于山坡上的羊群,数以百计。如今,那个家族也已经根深叶茂,众多的人厮守着那个村庄,用他们的炊烟焐热村庄的天空;而从那个村子里走出去的人们,已经遍布在县城、丽江、大理、昆明、成都、广州、上海。这时候,我就在内心里隐隐地生出一种感觉来——村庄和葡萄园之间,似乎存在着某种相似的地方,比如那些充盈的汁液,比如那些密密麻麻地挤在一起的葡萄粒。
葡萄园里的葡萄岁岁年年地生长着,每一粒果实里,都蕴藏着一粒种子,时刻准备着引发一个生命在某个时刻启程。睦科,这个不断地向着野地里延伸出去的村庄,一个庭院也像是一粒葡萄,在阳光里寂静,在暮色里呼吸,在晨光里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