印度洋上最后的汉族

文 _ ［澳大利亚］蔡成

Avi是毛里求斯人。毛里求斯是印度洋上的一个岛国，位于非洲东部，面积2040平方公里，人口约130万。Avi告诉我，毛里求斯有许多Chinese people。

“有多少？”“也许有三四万。”好家伙，三四万，也就是说每100个毛里求斯人里有两三个是炎黄子孙。

Avi说，那些华人都喜欢扎堆住一块。这不稀奇。中国人移居海外，因生活习俗、文化传统不同，加上语言障碍，常选择聚居，便于相互照顾。在毛里求斯，华人多集中在首都路易港居住。

Avi说，那些华人都很富有，都有自己的生意。我留意Avi的神色，看他脸上是否有不对劲的苗头，比如仇视、痛恨。而今华人在欧美国家乃至非洲各地都成了别人的眼中钉，屡屡被抢劫、绑架甚至被枪杀，富有竟是被伤害的主因。Avi脸上水波不兴，他说华人喜欢开商店和餐馆，还有就是做贸易。

这也不稀奇。华人漂泊异乡最初大多靠卖苦力赚钱，但几乎每个中国人的心里都有创一番事业的梦想。实现致富梦最切实可行的路径大概就是开杂货铺或餐馆，技术含量不高，操作简单，投资又不大。当然，巴掌大的杂货店也并非一开张就能财源滚滚。海外华人移民如是说：第一代是蹚水的，在黑暗中摸索前进；第二代是铺路搭桥的；第三代是放开手脚大展宏图的。毛里求斯的华人富有非一日之功。

毛里求斯华人早已从杂货铺和小餐馆这类小打小闹中突围，旅游、房地产、金融、贸易、制造、食品等各行各业无一不涉足，据称华人占该国人口3%，却掌控了该国30%至40%的经济。

Avi说，那些华人好有意思，当他们过新年时，一个星期什么都不干，天天休息。Avi兴致勃勃地描述他的祖国的华人时，恰逢龙年春节，悉尼的华人正借助五花八门的活动庆祝中国新年。然而拥有近100万华人的澳洲并未给农历新年设个法定假日，仅有三四万华人的毛里求斯政府够英明，中国新年全国放假一天！据我所知，中国新年放假的异国有越南、韩国、新加坡、马来西亚、印度尼西亚、文莱等国，不过这些国家要么历史上曾是中国藩属，要么华裔人数众多，且多是中国近邻，非亚洲国家唯有毛里求斯这根独苗。

中国新年之所以是毛里求斯的法定节假日，我想该有历史、政治和文化等多方面原因。

毛里求斯从一个荒岛跑步进入人类社会，即刻就被殖民主义包围。幸运的是，数百年殖民统治留给独立后的毛里求斯的不是个烂摊子，而是一个豪华阵营—沿用至今的政治体系和法律体系既健全又健康。该国实施多党制，执政党必须由民众投票选举产生。执政党也没法大权独揽，因该国立法、行政、司法三权分立，执政党有违民意，随时就有可能灰溜溜下岗在野。而毛里求斯三四万华人手上握着选票，从政治需要的角度出发，将中国传统新年设为法定假日岂不是皆大欢喜的聪明举措？

再说文化认同。任何移民国家为维护社会稳定，必然实施多元文化政策。国民来自五湖四海，各有各的信仰、风俗、文化传统，你想江山一统唯我独尊，将其余统统定性为“四害”或邪教予以剿灭，社会矛盾必会激化，政局必然风雨飘摇。所以，认同色彩纷呈的文化差异绝对是治国安民的上上策。因而，不只中国新年，印度新年在毛里求斯也是法定假日。

至于历史渊源，说来话长。毛里求斯本是荒无人烟的岛屿，原住民是海鸟。1598年，荷兰人将该岛据为己有，建起了淡水供应站，为远征异国的荷兰舰船保驾护航。继而小范围开垦荒地耕种农作物，并逐步建立一些定居点。就在荷兰人当“岛主”的日子里，华人开始在毛里求斯扎根。后来荷兰人受不了飓风的残酷打击，拍拍屁股走人，法国人继而将之收入囊中。捡了便宜的法国人花了近一个世纪将毛里求斯的甘蔗种植业和制糖业鼓捣得红红火火。随后，坐世界航海业头把交椅的日不落帝国凭借武力，将毛里求斯顺利抢到手，统治它150多年。英国殖民者将蔗糖业进一步发扬光大，也进一步大量引进劳工。大批华人和印度人以“契约劳工”的身份进入毛里求斯，成为蔗糖产业工人。

契约劳工，顾名思义就是雇工方用签订雇佣合同的方式引进的劳动力。这些劳工在异国恶劣的环境下工作，不少人客死他乡，但他们并非仅有义务毫无权利。1829年，40名契约华工抵达毛里求斯，但这些人不堪甘蔗种植园主的残酷剥削，强烈要求中断契约，甚至干脆逃离甘蔗田。种植园主傻眼了，乖乖掏钱买船票委托殖民当局将他们送回故国。又寻觅到一些史料：契约劳工制度未出台前的1761年，法国殖民者也曾招募了一批华人到毛里求斯，这批华人不愿在甘蔗地当农民工，而想经商做生意，殖民当局也不得不老老实实将他们全部送回老家。殖民主义是万恶的，但偶尔也会露出可爱的脸孔。契约劳工在契约期满后，有95%的人选择留下来生根发芽，而不是揣着钱袋子荣归故里。他们就是今天毛里求斯印巴人和华人的祖先。

本属劳动密集型产业的蔗糖业而今已转向现代机械化生产，当年的华工也早洗干净腿上的泥转战各行各业，但蔗糖业至今仍是毛里求斯的第一大产业，政府也绝没忘记当年对壮大该国蔗糖业有功的外来劳动力。中国新年、印度新年之所以被纳入法定假日，不能不说是毛国政府对外来移民的一种看得见摸得着的文化认同。

Avi说，当地华人过新年时喜欢穿着新崭崭的红衣服成群结队去庙里烧香跪拜，在供桌上摆好多水果糕点，燃放烟花爆竹，有时还会顶着狮子跳舞。

Avi说，他们很少说英语、法语，总是说他们的语言。

Avi还说，他们生病了会煮些花花草草甚至树叶来喝……

我突然惊觉Avi的描述正一步步向着我多年来一直在寻觅的“人种”靠拢。想打破沙锅问到底，从他嘴里掏出更多好东西来，很遗憾，他并非百事通。

我在悉尼图书馆唐人街分馆里寻寻觅觅，探寻华夏同胞在遥远的毛里求斯300年生活的蛛丝马迹。

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毛里求斯的华人，我一厢情愿地认定他们正是我多年来寻寻觅觅无所获的纯正汉族—客家人。

史载：“1654年，广东梅县的一批客家人乘坐荷兰船只抵达毛里求斯。”1654年，大清入关已10年，在京城算是坐稳了江山，而广东仍属南明小朝廷的地盘，明清敌我双方你死我活是免不了的。我猜梅州的客家人远赴毛里求斯该是被迫踏上逃生之路的。史料说自此后300年间，数万华人前来毛里求斯，或逃难，或谋生，或移民，90%以上是客家人。

把Avi所说的和来自图书馆的挑挑拣拣全摊开，我约莫可以得出如下结论，在毛里求斯的客家人有一个“四项原则”，这让我坚信，他们确实是“最后的汉族”。

1．坚持传统的宗教信仰和文化习俗。宗教主要是古老的乡土宗教（道教），其次是佛教。中国先辈的祖先崇拜在毛里求斯得以坚持，客家人逢年过节必祭祀祖先，清明必扫墓。

2．坚持运用自己的语言。毛里求斯的客家人可能不会说普通话，但绝不可能不会说客家话。其实世界各地的客家人，无论在马来西亚、印尼、泰国还是柬埔寨，也无论是移民第二代还是第三代，都能说一口顺溜的客家话。

3．坚持民族精神。客家人自古就是吃苦耐劳、坚韧不拔、简朴持家、尚忠向善、团结友爱的化身，不管走到哪里，环境有多恶劣，他们都不肯扔下世代相传的精神。也正因如此，他们总能在异国迅速站稳脚跟。

4．坚持传统的生活细节。在毛里求斯客家人的餐桌上，酿豆腐、大盆菜、梅菜扣肉、咸鸡依然是保留菜式，甚至连客家酿娘酒在毛里求斯也是百年光阴依旧在。

还有一个不能忽视的细节，似乎更能证明毛里求斯的客家人是硕果仅存的纯正汉族。据说毛里求斯的客家人居然还流行同族通婚。尽管该国已有许多异族通婚的例子，但更多客家人依旧保持着同族通婚的习惯，本国没合适的，就通过亲属相互介绍从中国大陆 引进 新娘或新郎，因而毛里求斯的客家人之间基本上都是亲友。要想保持本民族血统的纯正，在当今社会已是难度太大的事情，且从科学生育的角度来说也是不可取的，但从此地客家人的婚姻上，的确能看出他们在追求血统纯正方面作出的努力。

让我们重新认识一下自己民族的原始风貌吧。汉族，又称华夏族，其名始于汉朝。汉族以道教为固有本土宗教，包容佛、伊斯兰、基督等外来宗教，崇拜祖先和龙凤，习汉语，以象形、指事、会意、形声为法创汉字，分北方、湘、客家、闽、粤等八大方言区。道德至上，以自强不息、厚德载物为民族核心精神，崇尚和平友爱

所以，去遥远、陌生的毛里求斯吧，从那绵延300年悠悠岁月静守一隅的客家人身上，探寻迷失已久的民族精神和文化传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