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向何处去?
2012-06-25方舟子
■ 方舟子
从亚里士多德开始,西方的哲学家、科学家就普遍认为生物界存在着一个从低级到高级的阶梯。当拉马克构建第一个成系统的进化假说时,他对这个自然界阶梯的观念全盘接收,只不过把它改造成了动态的。生物进化被视为一个从低级到高级的方向性过程,人类就位于这个过程的巅峰。这种进化观念影响深远,直到现在,中文仍然习惯使用“进化”一词,而不用更为恰当的“演化”,就是因为一开始就将“进化”理解为具有方向性。
但是达尔文早就告诉我们,进化并不具有确定的方向,只意味着有变更的传代。对今天的生物学家来说,进化只意味着基因频率的改变。这种变更和改变主要是在自然选择作用下对变化着的环境的适应。适应是有方向性的,但是环境的变化是没有方向性的,因此生物的进化从长远来看也是无方向性的。包括人类在内的、现存的每一种生物,都经历了漫长的进化史,都是适应环境的结果,并无低级和高级之分。人类并不是进化的必然产物,而是跟其他生物一样,都是无数次偶然事件的结果。我们或许可以根据自然选择原理预测单个的进化事件,但是我们基本上无法预测一连串的进化事件。谁能够预测一种猿类的后代占据了地球的每一个角落,成为地球的主宰,而与他最亲近的物种却濒临灭绝?谁又能够预测人类这个物种的未来?
人类的进化,就像人类的历史进程,都是几乎不可预测的。但是,既然人们一贯热衷于预测人类的历史进程,我们也不妨猜测一下人类进化的未来走向。事实上,已有许多科幻作家幻想过未来人类将会是什么样子,比如将会有异常发达的大脑,有着具有X射线能力的眼睛,将变成超人,等等。这些幻想,都是根据拉马克主义的原则:用进废退,那些频繁使用的器官将会变得越来越发达。但是我们已经知道,拉马克主义并不成立。我们对进化的猜测,将只能根据达尔文主义:变异、生存斗争和自然选择。对于小群体来说,随机的基因漂移也扮演了相当重要的角色,对此,我们则完全无法预测。自然选择只是在原有的蓝图上修修补补,不可能造就完美无缺的生物。因此,也许只有这一点预测是我们有把握的:人类不可能经由自然选择进化成超人。
遗传变异是进化的来源,它最终由基因突变产生。较高的突变率对于具体的个体基本上是不利的,但对于进化则是有利的。人类基因突变率受到许多因素的影响,比如化学药物、放射性物质的诱变等。在工业化的社会中,新增加了许多人工诱变因素,像核技术、医疗放射以及日常生活中随处可见的化工产品(杀虫剂、食品防腐剂、化妆品等等),使人们不得不担心人类基因突变率会不会大大增加。但是我们要考虑到,自然界已存在了大量的诱变因素。比如,许多植物为了抵抗害虫,都进化出了各种各样的化学物质,包括诱变物质。据估计,被我们消化吸收的植物天然杀虫剂,是人工杀虫剂的10000倍。在食物腐败时,会产生更多的诱变物质,像黄曲霉素就是已知最厉害的诱变物质之一。与这些天然诱变因素相比,人工诱变因素其实是微不足道的。另一方面,在工业化的社会,人们有条件吃到更多的新鲜水果和蔬菜,它们大多含有抗诱变物质,有助于降低突变率。花岗石具有放射性,住在花岗石房子中的人会有较高的突变率,但是随着人工建筑材料的流行,这种危险性随之降低。总之,将各种因素考虑进去,我们难以断言在现代社会中,诱变因素会显著地提高人类的基因突变率。
生存斗争这一概念的提出,据达尔文所说,是受到马尔萨斯人口理论的启发。按马尔萨斯的理论,人类的生存斗争,是由于人口的增长引起的。但是事实上,人口的增长并不只意味着生存斗争的加剧。现代社会的人口增长,伴随着农业技术的进步,从而削弱、抵消了人口增长所产生的生存压力,其生存斗争的激烈程度未必就比人口稀少、但死亡率高、难以找到配偶的原始部落强。但是人口正在快速膨胀,如果不加控制,很快就会达到甚至超过自然界所能承受的极限,那时候,马尔萨斯的理论就会开始生效。如何控制人口的增长,避免生存斗争加剧,是当务之急。
现代医学的进步,大大减轻了自然选择对人类的影响。在从前,频繁爆发的瘟疫导致了大批死亡,是人类接受自然选择的一种重要方式。但是在现代社会,从前令人闻之色变的许多种瘟疫、传染病,都已被消灭或得到控制。不过,如果我们现在就声称传染病已不再是自然选择的因素,未免为时过早。各种各样的传染病仍然在落后地区流行、潜伏,随时有可能传播开去。新的传染病——比如艾滋病——也会出现,并可能对人类的进化产生影响。但是医疗技术的发展确定无疑地已使自然选择在许多方面失去了作用,最好的一个例子是婴儿死亡率的降低。大多数婴儿出生时的体重在3.6千克左右,那些体重较轻的或较重的都更容易在出生后的第一年内夭折。在过去,这种“稳定选择”导致大约1/20的婴儿在出生后的一个月内夭折。但是近二三十年来,随着妇产科技术的发展,这种稳定选择的强度在全球范围内都已大大降低,那些原先导致婴儿死亡的基因得到了医疗的保护而不被淘汰。还有更多的致病基因得到医疗的保护,比如,从前许多恶性遗传病的患者在成年之前就已死亡,而现在,通过治疗,他们中间的很多人可以活到成年并留下后代,自然选择已无法消灭这些致病基因。同样,自然选择对心血管疾病、癌症等现代社会的头号疾病也无能为力,因为在这些疾病开始发作的时候,患者大多已过了生育年龄。
这种情况使一些人非常忧虑,担心致病基因会越积越多,人类的遗传质量会越来越差,人类不仅不能进化成超人,反而会退化成亚人。这种危险在目前看来并不存在,因为人类的基因库也在越变越大,从而稀释、掩盖了有害基因的后果。在从前,人类主要由一些小型的、彼此孤立的群体组成,通婚范围很窄。在这种小群体中,有害的或有利的基因突变都会有显著的后果。但是随着交通、通讯的发达,这种情况迅速发生了变化。在19世纪的欧洲,乡村夫妇的出生地距离平均少于10千米,而现在,这个距离扩大到10倍。这种远距离通婚趋势在世界各地都会持续下去,未来的人类无疑会比现在更像一个单一的遗传群体。一个小群体所承受的自然选择压力更大,也更容易发生随机的基因漂移,因此进化速度会非常快速。而且,环境会对各个不同的小群体进行优胜劣汰的选择,他们中的一个或更多个能够更好地迎接新环境的挑战。10万年前人类的快速进化,可能正是得益于当时的部落式社会结构。但是从那以后,人类的社会群体越来越大,进化速度也越来越慢。当地球最终成了地球村,全人类终于成为一个整体的时候,可能就意味着人类的生物进化已经停止。
那么,我们有没有可能用科学技术帮助人类进化呢?对此必须非常小心谨慎,在我们对人类的遗传和进化有透彻的了解之前,轻举妄动只能造成悲剧。在20世纪上半叶,当经典遗传学刚刚兴起之时,许多遗传学家踌躇满志,以为已经掌握了人类遗传的奥秘。那场旨在造就一代优秀人种的“优生学”运动,成了一个悲惨的教训。分子遗传学的发展,使得人们再次面临制造完美人类、建设一个“美丽新世界”的诱惑。再过几年,包含了30亿个碱基对的人类基因组序列将全部被测定,从此我们就有了一本隐藏着人类遗传的全部秘密的密码本。但是人类的密码本并非只有一本,人类的遗传有着极复杂的多样性,并不存在单一的标准。要了解所有的多样性,必须尽可能多地获得各种各样的密码本,这仍然需要相当长的时间。而且,手头光有了密码本也是远远不够的,更加重要的是破译密码的意义。要鉴定出人体中所有的10万个基因,了解由基因编码的所有蛋白质的结构、功能和相应的基因表达、调控机理,同样需要相当长的时间。也许还要再用一个世纪,我们才能真正拥有一座揭示人类生命奥秘的完整的宝库。
但是,我们已经开始了利用生物技术改造人类遗传的努力,对致病基因进行修复、更换的基因疗法已进入临床实验阶段。所有致病基因在将来都会被鉴定出来,基因疗法也会成为一项常规疗法,现在的许多不治之症将能够被根治。对这种代替自然选择淘汰致病基因、避免人类遗传质量下降的实践或许还少有异议,但值得我们关注的是,我们已有了克隆人的能力,并且在不太遥远的将来,也会有能力改变受精卵的基因,对下一代进行遗传设计,永久性地提高智力、体力、感官和其他各方面的能力。计算机技术和纳米技术的发展,也将会使我们能够在体内植入各种计算机芯片,修正、提高人体的各项机能。如果说,人类不可能通过自然的进化成为超人,技术的进步却提供了这种可能性。今天,高科技时代的人类在生物学上其实与旧石器时代的人类并无差别,但是在经历了几万年缓慢的生物进化之后,我们首次真正面临着利用技术改造人类身心的可能性,这些技术的发明和应用无疑都会引发一系列社会、伦理问题。最值得我们担忧的,是贫富悬殊的加剧:到那时候,富人将更有条件改造自己的身体和后代,贫富差距不仅仅是社会、经济的,也会是生物遗传的。那么,我们是不是应该利用技术设计、改造人类的遗传?这么做的后果将会如何?要迎接技术的挑战,我们将被迫不断地重新思考人究竟是什么这一最基本的伦理问题。
流行的观点认为,科学只能揭示事实而不能做价值判断,后一任务该由哲学、宗教承担。但是,价值判断离不开对事实的认定。没有科学基础甚或违背科学的价值判断,都必然是盲目的。人究竟是什么?这是一个哲学、宗教问题,更是一个生物学,特别是进化生物学的问题。至于我们应该如何看待人,什么样的伦理道德是最合适的,进化生物学能给我们许多有益的启示。
全人类和人类群体的关系:遗传学已揭示了人类遗传的高度同一性,将人类划分为几个种族,并无生物学的依据。人类群体之间的差异,主要的是文化差异。现代人类的进化,也基本上是文化进化,主要通过不同文化群体的竞争而实现。现代进化论也告诉我们,竞争并非总是要你死我活、弱肉强食的,在许多情况下,和平共处、相互合作是更为稳定、更为适宜的策略。被错误地贴上“社会达尔文主义”标签的斯宾塞主义并无科学的依据。丰富的变异是进化的基础,是适应新环境的必要条件。我们要学会宽容、尊重不同的文化。
群体和个体的关系:伦理道德历来意味着个体必须为了群体的利益而做出一定的牺牲。既然人类的文化进化是以群体为单位的,这种要求就是很自然的。传统社会过于强调群体利益而压制了个体权利,现代社会则走向了另一个极端。人是社会性的动物,获得认同的需求是人类一种重要的本能。但是对群体的认同感,又是建立在群体能够保护个体的权利之上的。我们又该如何确认个体的权利?就像一切有性繁殖的个体,没有两个人是一样的,每个人都有独一无二的形态、生理、心理和行为特征,因此每个人有着不同的天赋。这种多样性是人类社会的基础,它使得社会分工成为可能。一个健康的社会,是每个人都能够在合适的位置上发挥其天赋的社会。人人生而平等,仅仅是指在法律上和机会的平等,绝不意味着天赋的等同。以平等的名义无视人类个体的多样性,对个体、对社会都有害无益。我们要学会正视、尊重、利用人类个体的多样性。
人类和大自然的关系:古代东方的“天人合一”观仅仅是一种模糊的原始信仰,只有进化论才真正揭示了人类和大自然的同一性。人类是大自然的产物,包括人类在内的所有生物都来自同一个祖先。毫不夸张地说,今天的每一个生物都是我们的亲属,地球村是由一个大家族组成。人类的生存、发展也离不开其他生物的帮助,而对这种可能的帮助我们仍然所知甚少。今天灭绝了一个物种,明天可能就少了一样获得帮助的可能性。无论是在感情上还是效用上,我们都应该保护生物多样性。对非生物的资源我们也应该合理利用,那些不利于后代生存的破坏环境的行为,包括污染环境、过度开采和浪费不可再生的资源、破坏生态以及过度生育,都是不道德的。这种道德标准要求我们克服自私的天性,牺牲一部分的自由。我们要学会在利用和保护大自然之间、在现在的生存和未来的发展之间找到平衡点。
进化论为人类提供了一种全新的世界观。这种世界观,如达尔文所言,是极其壮丽的。从一个无比简单的开始,历经几十亿年,已经和正在诞生出无数多姿多彩的生命的进化史,是一首无与伦比的伟大史诗。一个合理的伦理体系必须建立在这种伟大的世界观之上。朱利安·赫胥黎称之为进化人道主义:“它是一种对人类的信仰,一种人类大团结的感觉,和一种对人类的忠诚。人类是历经数百万年进化的结果,我们最基本的伦理准则应该是竭尽所能改善人类的未来。所有其他的伦理标准都能够从这条底线推演而得。”人类的未来,取决于我们如何正确地理解、处理群体与全人类、个体与群体、人类与大自然以及现在与未来的关系。每一个人必须为了我们这个物种及其家园的未来承担起责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