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亲爱的悍母

2012-06-24四喜

读者·校园版 2012年16期

蔡美儿的悍母教育登上《时代周刊》时,我正在和爸爸吃火锅,我随口说:“这些年糕吃不完,给妈妈带回去吧。”说完我就愣住了,爸爸也愣了一下,随即挤出一个笑容,然后又拍了拍我的手背。

我用了很长时间,才习惯了妈妈已经不在人世这个事实。她离开后,我才知道她对我来说有多么重要。可是,整个青春期,甚至一直到她去世,我都固执地和她闹着别扭。妈妈去世时,我怎么也哭不出来,我怪异地拧着一张脸,谁也不理,当时的想法很怪:以后我回家晚了,再也不会有人骂我了;以后把男孩子领回家,再也不会有人像防贼似的问东问西了;日记本再也不用上锁了,因为再也不会有人偷看了……

这些奇怪的想法一直占据着我的大脑,让我哭不出来,我对爸爸说:“爸,我真的很难受,可是我哭不出来。”

爸爸拍拍我的手背说:“别恨你妈,她是为你好。”

我其实从来没有恨过她,从来没有。我只是烦她,被逼急了我会恨自己命苦偏偏做了她的女儿,可是我真的没有恨过她。

妈妈是蔡美儿笔下的悍母,而且是最典型的一例。她从不理会我的自尊心,偶尔会适当地和我讲讲道理,讲不通就来硬的,而且坚信只有对我严格要求,我才能做出成绩。

我从不怀疑她是爱我的,只是不太理解她爱我的方式。上初中时,妈妈帮我找了5个家教老师:周一补数学、周二补英语、周三补语文、周四补化学、周五补物理。我每天至少要补习两个小时,而数学和英语则需补习3个小时。妈妈给我制定了严格的作息时间表,起床10分钟、吃饭15分钟、看新闻30分钟……我每天在规定的作息时间里奔跑,像一只小白鼠一样不知疲倦地踩着永不停歇的滚轮。我总觉得,有一天我会在繁重的课业下猝然晕倒,可是没有,因为妈妈也给我制定了严格的“休息”时间表。

每次换家教老师,妈妈都温柔地对人家说:“我们家袅袅的基础还可以,你陪着她写作业就成,真的挺简单的。”我会在一旁冷笑道:“什么陪着我写作业,说白了,就是监督我呗。”有时我会以为妈妈心理有问题,因为只要家里没有家教老师,她就会不安甚至焦躁,她无法忍受我一个人学习,觉得必须派一个人“盯”着我。

我一个月光家教费就要2000多块钱,妈妈每次把钱递给家教老师时,大方得连眼睛都不眨一下。同桌听完我描述的情况后说:“哇,你家好有钱啊!”我“切”一声。同桌却说:“不过要是我这样活着,我会疯的,至少也会离家出走。”

离家出走,我也玩过一次。

我不是真心要离家出走,我只是想给妈妈一点颜色看看。我希望她悔改,希望她明白,我是一个人,不是一块橡皮泥,她想捏成什么样就捏成什么样。

我还留了一封“遗书”:妈妈,我不希望在自己的生活中,除了学习还是学习,我生下来不光是为了考大学。即使考一所好大学是一块避不开的石头,我也希望它不是我生命中的全部石头。

是爸爸找到了我,他开着那辆出租车,和他的车友在大街小巷四处“搜捕”,我终于“落网”。车上,爸爸对我说,回家会帮我和妈妈谈判的,他也认为妈妈对我的要求过于严格。

妈妈的眼圈红红的,像是哭过。我想,妈妈应当悔改了吧,我都离家出走过了。

可我没想到,等待我的是一顿棍棒。

妈妈手里拿着一根很细的藤条。当藤条落在我手上的时候,我都无法相信妈妈能下得了手。一下,两下,三下,四下……一共七下。妈妈气得满脸通红:“好啊!翅膀硬了,敢离家出走了,学会谈条件了!我告诉你,在这个家里,只有服从,没有民主!”

我的手心火烧火燎地疼,可是我不哭,我目视前方,狠狠地憋着。

“你还敢不敢离家出走?说,敢不敢?”

我不说话,藤条又落了下来。

爸爸急着去抢妈妈手里的藤条,妈妈的声音却骤然高了几个八度:“今天谁也别管我,胆子竟然这么大!她要是被坏人拐走了怎么办?”

夜里手疼得睡不着,我一次又一次上厕所,蓦然听到妈妈“嘤嘤”的哭声,还有爸爸小声安慰她的声音。我突然有一种快感,那种快感甚至淹没了我的疼痛。原来妈妈打我的时候,心也是疼的,我甚至想她刚才为什么不打得更狠一些,如果打得更狠,她才会更疼啊。这种想法很变态,可是让我莫名地兴奋。

我的手不能写字了。可是,这并没有停止我的补习,妈妈说:“写不了,就背!”我常常在背着某个句子时,会产生一种无力感,好像发出那个声音的不是我,而是一台复读机。

后来我就放弃反抗了,因为妈妈真的是太强悍了,在对我的教育方面,她有一种九头牛也拉不回的倔劲儿。她就像一座大山那样矗立在那儿,我无法翻越,只能低头。

高二寒假,因为数学没考第一,妈妈数落了我一个假期,挖苦讽刺,喋喋不休。而我的反抗方式是轻微的、薄弱的,比如,家教老师给我上课时,削上10分钟的铅笔,或者干脆钻进卫生间半个小时不出来。

妈妈很快就发现了我叛逆的小火苗。那晚妈妈批评我时,我顶了嘴,她一个耳光就打了过来。她是真打,而且会打我的脸。我偶尔还得跪搓板。

最严厉的那次,因为我逃了家教课去参加喜欢的男生的生日派对,她把刀放到了我的脖子上。她的眼泪掉在我脖子上,又湿又凉,她带着哭腔问:“你以后还这样不?”

爸爸吓得夺去她手中的菜刀:“你这是干吗啊?孩子不就是出去玩了一次吗?”

我没有被吓倒,我只是觉得冷,那时我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刀落下来吧,落下来吧,落下来一了百了。

可妈妈显然还没有那个魄力。所以,第二天,我还得乖乖坐到书桌前等家教老师来。

有时我也会暗暗惊奇,谁给了妈妈这么强大的信念,一定要把我捏成她想要的模样啊?

我在妈妈的“铁蹄”下,生活了19年。一直到考上大学,我这个“翻身农奴”才把歌唱。妈妈当然不会轻易放弃她对我的“统治”,她希望我考雅思或者托福,将来出国留学,可是鞭长莫及。没了妈妈的看管,我懒惰好玩的本性一下子复活了。我疯了似的玩,这辈子都不想再学习了。

大一第一学期结束,我有4科要补考,妈妈听后差点儿背过气去,我低眼耷眉地认错,我说:“要不,你再帮我请家教?不知道大学老师愿不愿意做家教呢?”

实际上我是在挑衅,妈妈的手明显抖了一下。

大一第二学期一开学,妈妈就在学校附近租了间房子。我誓死抵抗,说如果她不退掉房子回家,我就退学。最后,妈妈妥协了,她退了房回了老家,而我也做出让步,答应她至少要各科都挣扎到及格线上去。

现在想来,当时我只是想证明,妈妈那么用力,其实是培养了一个废物,我绝对一下子就能戳到她的心窝上去。哪里痛戳哪里,我戳得稳、准、狠。

其实我明白我能考上那么好的大学,全都拜她的悍母教育所赐,像我这样懒惰、会耍滑的孩子,如果不是妈妈对我步步紧逼,我连本科都考不上。

感激归感激,我却和她亲不起来。每次打电话回家,如果接电话的是妈妈,我叫一声“妈”,下一句话便是:“我爸呢?”

爸爸悄悄和我谈过:“也和你妈说说话嘛,也向你妈撒撒娇嘛。”

“向妈妈撒娇?”我哆嗦了一下,好像爸爸在开国际玩笑。

爸爸讪讪地笑笑,我一下抱住他,像小孩子一样腻在他身上。如果妈妈在一旁,我会表现得更无赖一些、更矫情一些,因为我知道那样妈妈会更吃醋、更不舒服。

知道妈妈生病,我正在外地出差,爸爸说妈妈得了乳腺癌,我只是“哦”了一声。当时我还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我甚至幼稚地想,那么强悍的妈妈,乳腺癌算什么呢?

看到妈妈的那一刻,我整个人傻掉了,妈妈脸色蜡黄,头发也全剃光了,更让我无法接受的是,她的左胸竟是平平的。见到我,她的眼神里带着些小得意,好像在说:“看吧,我病了,是绝症呢,看你还对我那么冷。”我很想抱着她哭,告诉她我从没恨过她,求她不要用生病来惩罚我。可是,我只能无力地靠在爸爸的肩头低声抽泣。

我始终没能扑到她的怀里痛哭一场,一直到她死都没有。我只是不习惯和她亲热,我恨自己太拘束,恨自己放不开。我想,如果生病的是爸爸,我肯定不是这样的态度,我会无赖又霸道地说:“爸,你得好起来啊,你必须好起来!”可是,病的是妈妈,我只是问她想不想吃东西,要不要喝水。一切都那么苍白无力,没有热情,我是她的女儿,可是即使在她身患重病的时候,我们依然心存芥蒂,每想至此,我都觉得无比遗憾,悲不自抑。

为了安慰父亲,我陪他到处旅游、看电影。有一天,我们在看《赵氏孤儿》时,父亲忽然说:“肯定是程勃杀了屠岸贾,从来都是孩子捅父母一刀,哪有父母捅孩子的?”

我的眼泪汹涌而出,谁能数得清妈妈在世的日子,我在她的心上捅了多少刀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