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经历磨难,是为了更好地安慰他人
2012-06-24柴静
1
电影《桃姐》里有一个细节,老人院里年岁最大的老婆婆,从来没人探望过她,也不说话。有一天半夜,她拎着一只印花的小包袱,死命地砸老人院的门:“我要回乡下,我要回乡下。”
护士劝也没有什么用。
老人院里的老花花公子挽着她的胳膊,慢慢地原地小跑,哄着她:“好,好,回乡下去。”
老婆婆像个小孩子一样,这样跑着小圈,被安抚了。
《桃姐》的安慰,是这样的一种安慰。
编剧Roger是电影的监制,这是他经历的真实生活,在晚年怎么样照顾家里中风的老女佣的故事。写的是年青孩子在老人突遇病痛时的觉醒,有一种“我给了她很大安慰”的心情,但我看时还是觉得与他有某种隔膜。
叶德娴,片中桃姐的饰演者,把这个隔膜道破:“我没敢跟Roger谈,我怕我会骂他。”
她在现实中,去过桃姐住过的地方,“看到那个房间我就很心酸了,我觉得不应该把一位老人家放在这样一个房间里。她的房间里面有一个洗衣机,还有两个大箱子,属于她的就是一个床——你会让你妈妈这样住吗?”
她演出了这份心酸——别人提起桃姐的名字像女佣时,她敏感得像被刺到一样,身子向前一耸:“我惹你了吗”;夜里拄着拐去公共的厕所,用卫生纸塞住鼻子,纸条挂在外面那种滑稽的凄惶;这个家族打算给她小房子安身,她对这样的施予表示感恩,但脸上又无意流露出那一点疏离……她演出了也许当事人也不自知的酸楚。但了解了这个酸楚,好像又是对逝去的人的一点安慰。
2
她个性一尘不染。拍电影时不许抽烟、打手机、迟到,否则一律罚款。这次许鞍华抽烟,她当面指责,再抽,就直接转身走人。罗大佑写《赤子》给她唱,录音后发表时,她觉得不够完美,也出口指责了罗大佑。
我之前对她,除了听过《赤子》,一无所知,采访时才知道她在台上落泪是因为这首歌让她想起儿子。她问我,那你为什么喜欢这首歌。
我想了一下,说:“这里面有我的体会吧……一生中有几个人,血脉跳得那样近,相处如同陌生,阔别却又觉得亲……”
她接过话去说:“亲人之间相处不易,所以他们要离开。这样反而可以保持一点的尊严。因为跟他人相处,真的是不容易的事情,有的时候我跟自己相处,也很不容易。”
她一个人生活,凌晨四点半独自去山里,赶上香港说的暴烈的黑雨,一个人在树下躲着,闻土地和树被雨溅起来的新鲜的腥味,去观星,拍日全食,看海豚,说自己不怕孤单,也不需要扮演别人眼中认为应该的样子,只要能有尊严地离开人世就好。
但有一个瞬间,她说起有次在朋友家,那家小孩子三四岁,她进门时,孩子躲起来,她装作没看见,左找右找,孩子就欢天喜地扑上来——“他的眼睛里,是那种好多年不见又重逢的高兴,真是天真,真是感动人。”
她说起时脸上沉醉的柔和,牵得我心里抽动。这样的时候,又怎么往下问呢?还需要往下问吗?我也不知道。我只说了一句不是记者应该说的话:“我跟你打个赌,你一定是个好奶奶。”
告别的时候,走到楼梯底下,已经看不见人了,她还回头对我说:“要观星,去观星呢。”
现实中,叶德娴孑然一身,但还是有刘德华这样的人,理解她的狷介,揶揄她,让她开怀大笑,还投钱给一个这样不容易有回报的电影,能让她将晚年生命再一次投掷其中,得奖时还单膝跪地把奖杯给她以示尊重。
在这部电影的结尾,那个老花花公子,怯懦地,闪闪缩缩地走进教堂,在桃姐的棺木上放上一小束花。
我们的人生,各得我们的安慰。
3
年前我做过一期节目叫《生命从45岁开始》,是讲残疾人的生存和感情的。
有位女性看完写短信给我,说当天晚上,她丈夫酗酒,父母责骂她,她在那样的心情里,看了这期节目,觉得心里得到安慰。
一期节目,一个电影,什么也做不了,也无法解决人们的现实问题。但那种安慰是,你可以知道,世界上还有另外的人,对生命诚实,他们经历的痛苦或者心酸,你能了解,你觉得也能因此而被了解。
我们经历磨难,是为了更好地安慰他人。
(本文有删节)
[送你一杯茶]
杨德昌说:“电影的发明使我们的人生延长了三倍。因为我们在里面获得了至少两倍不同的人生经验。”的确如此,好的电影,往往会引起人们的共鸣,里面的某个情节、某幅画面,甚至某句台词,都会让人们想起自己,还有自己的生活。电影除了带给人们思考、感动和快乐外,还会为我们带来安慰。谁会不需要安慰呢?我想我们都会需要的,相比被动地接受亲朋好友长篇大论的劝说,我们更愿意静静的在荧幕前观赏一段别人的故事,在他们的故事里找到自己好好生活下去的勇气和动力。但前提是我们遇到了好的电影和好的演员,如同文章中的《桃姐》和叶德娴。因为自己经历过,所以她更懂得别人的快乐和不幸,懂得更要用心去演绎每一个故事,为了安慰那些和自己有着相似经历和心境的人们。而有幸得到安慰的我们,是不是以后无论面对多大难题都应该善待生活,不光是为了自我,也为了那些需要等待着你去安慰的人们。
【文题延伸】观 有感、苦难是一支安慰剂、生活中的哲学……
(高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