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格子

陈梦敏

我站在清晨的树影下，看着熊太太走近她的格子铺，哗啦啦推起卷帘门——格子铺开门了!从地面一直到天花板，一排排或叫一列列的方格子整整齐齐地排列着。每一个格子里，都挤满各种精巧的、美丽的、好玩的东西，用橡子壳做的小人啦、树叶压成的书签啦、薰衣草染成的淡紫色手帕啦、苹果花编成的粉粉嫩嫩的手链啦……

唯有对着大门正中间的格子是空的。想必，租金一定很高吧?

不过，我打算碰碰运气。

我捋了捋背包的袋子，再伸手捏了捏兜里那卷薄得可怜的钞票，深深吸了一口气，努力让自己展露出一个愉快的微笑来。

嗯，我想租下那个空格子，卖我做的手工包包。

“熊……”可是，已经有人抢先一步，“熊太太，买一眼空格子。”一只兔子喘着粗气跳到了我的前头。

一眼空格子?我愣了一下。如果我有幸还算一个在课堂上从不打盹的好学生的话，我敢发誓，从没听过这么奇怪的量词与名词的搭配!

兔子已经站在空格子的前面了。他入迷地望着空空如也的格子，连呼吸都变得轻微起来，两只长耳朵仿佛睡熟了一般，软软地耷在脑袋的两边。

空格子里，会有什么呢?我的好奇心像雨后的春笋一般，摁也摁不住地冒出尖来。

“谢谢您，熊太太，我的一眼已经看完了!”兔子笑嘻嘻地摸出一个胡萝卜雕刻的偶人，轻轻放在狭小的柜台上。

噢，一眼空格子，原来只是看一眼。我发现，看过空格子的兔子，走出格子铺时，眼睛亮得像天上的星。

“熊太太，买一眼空格子!”一条小青蛇蹿到空格子前面，末了，留下一串草莓花项链。

“熊太太，买一眼空格子!”一只黄雀掠过我的身边，停在空格子的前面。然后，留下一张树叶乐谱。

所有看过空格子的客入，都跟来时的情景大不相同。仿佛看过了空格子，就能换一个人，由那个匆匆忙忙的冒失鬼，变成温文尔雅的绅士或是小姐。

买一眼空格子的人，远比买其他格子里的商品的要多得多。

空格子似乎并不空。那么，熊太太是不会把空格子租给我了。那么，我是不是也从口袋里摸出一点钱来，看一眼这奇妙的空格子呢?

可是，钱本来不多，再花一部分，那不就离我的目标越来越远了吗?

我犹豫着，呆呆地站在—边。

可是，熊太太在向我微笑呢!我的身边，已经没人了。

不知怎的，我竞走过去，低声嘟哝了一句：“熊太太，买一眼空格子。”我想，大概是听得太熟稔了，这句话就不由得从心里冒出来了吧?

熊太太点点头。于是，我站在了空格子跟前。

我迫不及待地向空格子里望去!

里面……什么也没有!

真不知道他们都在搞什么鬼!买一眼空格子?还络绎不绝、争先恐后?

“熊太太，这是怎么回事?”我有种上当的感觉，声音也略微尖利地往上扬。

“这是一个空格子呀，我的孩子。”熊太太的脸上仍然挂着笑，看起来与狡诈无关。

“可是，怎么会有人出钱来看一眼空格子呢?”

“难道你不觉得空格子是一个很奇妙的东西吗?”熊太太慢吞吞地说，“我想，大概因为你的心里装得太满。要不要跟我一起，看一眼我的空格子?”

熊太太在我的手心里盖了一个小小的印章，然后，把我的手放进她的掌心，轻轻地说：“安静哦，一起看吧!”

于是，我看到了属于熊太太的空格子。

我才发现，格子里并不空。里面有一张舒适的床、一把藤制的摇椅、一杯冒着热气的茶、一本厚厚的书……所有的东西，都是小小的，挤了满满一方格。

再往下看，似乎格子里的东西越来越少，格子也越来越空，逐渐地放大、放大……眼里竟是白茫茫的一片。

忽地吹来一阵风，一阵杂夹着寒冷气息的风，似乎还有雪花乱糟糟地飞着，我的眼像被什么粘着，怎么睁也睁不开。

可一下子，又有什么东西涌了过来。

明晃晃的阳光啦，清凌凌的水波啦，五叶莓的香味儿啦，脆生生的笑声啦，飘飘忽忽地，一股脑向我涌来。然后，我清晰地看到，熊太太系着白底红花的围裙，哼着歌儿，用力地揉着面团，仿佛要把温暖的阳光和裹着香味的风，全都揉进去。不一会儿，面团便蓬松起来，自喧暄的一大团。熊太太揪下一点，舀了一勺糖腌的玫瑰花进去，做成了一个小巧的玫瑰馅饼。一个，又一个……不多会儿工夫，院子里便飘满了玫瑰饼又酥又脆的香味。兔子啦、松鼠啦、花鹿啦、山鸡啦……一个个都来了，挤得小院满满的。于是，各种说话声、哼哼声、歌声、笑声都热热烈烈地响起来……熊太太的快乐，我也感受到了!它们在心里，满满的，像要裂开来!

突然之间，一切都消失了!一切归于寂静!

熊太太拽了拽我，“嗨，一眼看完了!”

“刚刚你看到的，是我的梦。”熊太太轻轻地说，“只有在空格子里，才能看到如此美妙的梦。先要在心里默默地数九九八十一下，试着把那些挤满你心里的东西都抛开，再睁大眼睛仔细看，你就会看到越来越大的空格子，然后，才会有越来越多的快乐涌进来。你要不要再试试?”

我连忙点了点头，按照熊太太的指点，数了九九八十一下，朝着空格子里一眨也不眨地看去。然而，我却看到各种各样的包，嗯，还有钞票，还有嘀嗒不停的挂钟，还有一条缀满了钻石的长裙……

“抛开、抛开……”熊太太似乎从我急促的呼吸声中觉察到什么，她小心地提醒我。

我试着在心里抛下了那条豪华的长裙，其实，我现在身上这条水蓝色的棉布裙子也很漂亮，我想。似乎，在挤满了各种物品的格子中间，露出了一个小小的空白的方块，像小学一年级时学写汉字的田字格那么大。

然后，我试着抛下那些挤得我昏头昏脑的东西，一双水晶鞋呀、一条珍珠项链呀、一瓶昂贵的指甲油呀……空格子越来越大，最后变得一片空白，又像混沌不清的模样。是什么时候呢?我的耳边飘起了歌声：

来吧，来吧，

拔掉园中的野草，

让凤仙花住进来，

让红玫瑰住进来，

让白茉莉住进来，

让花香染个满园，

让花儿朵朵盛开。

恍惚之间，我好像回到了小时候，扎着两根羊角辫，搬来小方凳，挨着奶奶坐在那个小花园的旁边，在那些随风摇曳的花儿旁边，学着奶奶的模样，手拈着绣花针，扎过一角白绸布，再轻柔地—拉，再扎下去……拈针的指尖像一条活蹦乱跳的小鱼，在绸布间钻来钻去，我的白绸布上，出现了一朵歪歪扭扭的小花。

“我家梅子会绣花喽!”金黄的阳光在奶奶的银发上跳跃，奶奶笑得一颤一颤的。我得意地眯着眼睛笑，两根羊角辫，也—颤一颤的……

直到一切都消失了，我面对的，只是一个寂静无声的空格子。

就这么完了?我嘀咕着。快乐实在太短暂了，短暂得让我想起了残酷的现实——现在，到付钱的时候了!

原本，我是打算租个小格子，销售我的棉布包的。可现在，为了那些不切实际的快乐与好奇，我又得从微薄的本钱中，拿出一些来交给熊太太。想到这里，我的心里不由得懊恼起来，真是个不会赚钱的人哪!

我抽出一张不大不小的票子，递给熊太太：“您看，这够吗?”

熊太太却摇了摇头。“我的格子铺从来不收钞票。”

是呢，所有的客人都没留下过钞票。

“那么，您收什么呢?我包里，只有一块干面包。”

“我收每一个顾客亲手做的最得意的作品。你看那只兔子，他一直梦想当个雕刻艺术家，每隔一段时间，他需要放下一切，买一眼空格子，走进梦里。我想，他在梦里一定找到了创作的方向和灵感，所以，他每来一次，给我的作品总会比上一次更能打动人。”

知道啦!

我赶紧打开背包，从里面挑出一个最漂亮的布包来。“熊太太，我一直很喜欢绣包包，我想，我迟早会让大家背上我的包，因为我要成为最出色的包包设计师!用这个付钱，可以吗?”

“当然!”熊太太接过包，挂进一个方格子里，“真漂亮!”她歪着头赞叹。

“以后还会有更漂亮的!”我高兴极了，再拿出一个小小的零钱包来递给她：“这个，送给您装花籽!”

“谢谢!”熊太太眉开眼笑地说，“那我请你吃玫瑰馅饼，现在就去!”

和熊太太—起走在回家的路上，一片黄叶飘下来，拂过我的发梢，滑落到地下。我抬头看了看疏落的树枝上面的蓝天，突然鼓足勇气问：“熊太太，冬天就要来了。冬天需要有人替你看管格子铺吗?”

我知道，熊太太不会拒绝。她开格子铺，不是想赚到更多的钱，而是让大家得到安宁与满足。我愿意，一边绣着包包，一边守着它。

我想，每个人心里都应该有个空格子，像熊太太的—样。

插图／江泓

发稿／徐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