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默是严肃的

刘 齐

维特根思坦说，幽默不是一种心情，而是一种观察世界的方式。

叫我说，幽默不仅是一种观察方式，更是一种生活方式，一种生命存在方式。

有些人认为，幽默带来的只是开心，是欢乐，是活跃气氛，类似圣诞树、小彩灯、木偶玩具、塑料脸谱。因此，他们总想把幽默派到婚礼上、餐桌上、《非诚勿扰》配对节目上，指望靠它来生产热闹，博人一粲。

幽默来了，一看：“那个谁，还有谁，是在扮鬼脸、耍怪态、背笑话、说套话、讲恶俗段子、拿人的生理缺陷逗乐。”幽默就不打算露脸了，心说这不是滑稽吗，不是搞笑吗？

搞笑的“搞”字，有个“提手”。这“手”是干什么的？是胳肢人的。胳肢人比打人好。胳肢人也是运动，只要不是政治运动，动一动也能消耗脂肪，锻炼身体。

拿搞笑当幽默，虽说没对上牙，毕竟还算“认”幽默，想请幽默帮忙。可是，如果场合一变，比如到了机关单位，进了会场或者领导办公室，有些朋友就会绷起脸来，用另一种观念指导自己，确切说，是捆绑自己。这时，他们最期望的是严肃，他们可能会想：幽默啊，你歇歇吧，千万别来搅局。

幽默不是老板的马仔，不是怯生生的小媳妇，哪能那么听话？幽默一眨眼，偏让官员站错位置，拿错讲稿，拍马拍到马蹄上，开房开到微博上。如果有人忆苦思甜，就让他忆三年困难饿死人，给地主打工吃烙饼。

不知不觉，严肃里面就有了幽默。在场的人出于礼貌，或者慑于形势、担心告密，便使劲憋住，不笑出声来，但心里笑得更甚，边笑边难受，或者疑虑、恐惧、愤怒、感慨、解气，七荤八素，苦辣酸甜。

幽默不是点缀，不是调料，幽默是生活本身，是复合体、多形态。幽默往往跟各种精神和行为搅在一起，难解难分，打断骨头连着筋。幽默不仅仅是欢笑，有时也是悲哀，或者凄凉、严酷、荒诞、温暖、无奈、泪水，是心中深深一段情、一个梦、一首歌、一滩血。

从本质上说，幽默应该是严肃的，因为它无论多么貌似嘻嘻哈哈、漫不经心、满不在乎、不假思索、没大没小、逮谁“泡”谁、怪话连天，它的内里，却潜藏着郑重，潜藏着为全人类所共同珍惜的一些品质，这些品质大致包括：蔑视专制、嘲讽权贵、戏谑腐败、捉弄僵化、揶揄虚伪、调侃庸俗、向往平等、热爱自由。

幽默有人缘，雅俗两界都喜爱，东方西方皆欢迎。大人物看了眼馋，也想来两手。问题在于，大人物的“幽默”，常常是居高临下的一言堂，改头换面的官僚腔。好在众星捧月，小官哄大官，皮想笑肉不想笑，不想笑也努力笑，恨不得捂着肚子满地打滚。

幽默是“偏心眼”，偏爱老百姓，同情小人物。多年前，我看过一部澳大利亚电影，说的是两个蒙冤士兵，几经辩解、抗争无效，仍被判处枪决。临刑之前，从铁窗栏杆里看到，狱方正在为他俩草草钉制棺材。大个子士兵就对小个子笑说：“你的‘卧铺还行，算得上幸运儿了。你看我那个，也不够长啊。”

【原载2012年1月20日《讽 刺与幽默·众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