珍贵的俗世

老村

眼见在我郊区住所的周围，一座座颇具现代水准的住宅小区建设起来，绿草如茵，鸟语花香。渐次，搬来城里老老少少男男女女一大群人。他们之间，也如我和他们一样，不大相识，相互缄默不语。

之后又过些日子，小区里的小狗渐多起来。小狗有的可爱，有的不可爱。狗不像人，有这样那样的顾忌，它们一见面便撒了欢地撕咬纠缠在一起，于是乎人们借着狗说起话来。因狗和狗的联系，人与人开始有了交流。狗成了人们交往的桥梁。

但紧跟着，麻烦事来了。狗不讲卫生，在树根墙脚胡乱地尿，有的把屎拉在路中间，人不小心就会踩一脚。狗从人们相互交往的功臣，变成了卫生公害。于是有人对狗提出意见，随后限制养犬的布告贴在了小区广告栏里。但养狗的照养，不养狗的似乎也开始养。有人家竟养三条之多，而且狗的体态也愈来愈大。有那种一米多高的德国猛犬，蹿动在人们散步的行列里，不管主人叫它安妮还是皮波，那一脸的凶相，总难让人将它和宠物二字联系起来。

这让我有了一个联想，比如在一个有古老传统的城市，人和人之间的交往，形成于自然群落的渊源。诸如如何居住如何行走，如何交往如何聚集，如何设店如何处馆，一切都在自然之中，历经百千年，逐渐成形。

而现在的社区，除了发展迅猛和人为因素塑造之外，还有肤浅的社会意识的指导。这些，都会影响到它自身的发育，弄得不好，便是一个社会聚集的怪胎。

这牵扯到一个如何对待城区公共场所建设和管理的问题。江南一带的茶馆，在那种古老的街区里，人们的消费沿袭着往昔的方式，块儿八角便可聚在一起，消磨竟日。但如今那种突然生成的街区里，一些看似豪华雅静的茶馆酒吧，被老板定了一个让普通市民咋舌的价格。又如新街区的管理者，为创建“文明”街区，用一套中看不中用的“新风尚”，来填充人们的闲暇生活。这种现实，对于世俗的人生，竟是掩盖在每一个生命的真实需求下面一种深层的心灵饥渴，是一件非常无奈的事情。一个市民生活的社区，真正需要的，是具有市民社会特点的聚会交往场所。它有着较大的宽容度，打杂卖艺，三教九流，无所不包。这便是所谓的世俗社会。

世俗社会是一个有色彩的社会，一个有人生趣味的社会。一个人在他的成长历程里，如果没有在这样的场景里生活过，几乎等于没生活过一样。陈丹青写过一篇文章，讲述上海那种老式弄堂里的市民生活：“在我的童年，暑天傍晚，上海千百条弄堂开始上演举家露天吃饭的盛景……幼年少年，我至少一百次混在这样的人群里推挤、等待、咒骂、哗笑，在漫长的守候中购买凭票供应的鱼肉和黄豆芽……”总之，欢乐也罢，苦难也罢，是能够让人产生记忆、值得玩味的生活。

一个社会，想要消灭世俗，那最终的结果，将会是连同它希冀的高雅也荡然无存。当特意要搞出点高雅来的时候，却发觉搞出来的那些所谓的“高雅”，竟又是那么的滑稽和苍白。

如今许多新街区，竟如一潭清水，好看是好看，但好看的下面，不是天然的百人百姓、苍生俗民。可叹的是，现在城市“90后”或“90之后”的这些孩子，许多都生活在这样的没有世俗的生活场所，没有真实的人间交往，看似光鲜靓丽、一尘不染的街区里。

在西方社会，那些具有古老传统的街区，咖啡馆、舞厅、健身房和步行广场，之所以完好地保存着，就在于在它的里面，有着自由轻松的市民氛围。人类是非常复杂的社会动物。虽然从大面上来讲，提倡“五讲四美”等等之类非常必要，但更重要的，大概还是要尊重人的复杂及丰富禀性。所以，不要老琢磨着一天之内将一个市民社区搞成“文明”楷模，真正的文明，事实上常常生长和生存于那些俗世的“浑水”之中。

【原载2012年第1期《财经国家周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