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帮猴子演场戏

2012-06-24新凤霞

少年文艺·我爱写作文 2012年2期
关键词:二伯铁球东家

新凤霞

我是在戏班长大的卖艺孩子,二伯拉胡琴,脾气大,但热情善良。他常发火打我,我不记仇。有一次我跟二伯、堂姐在天津旧日租界一家大公馆唱堂会戏。那天唱《秦香莲》,我演小孩儿,听了陈世美说的那段白话应当哭出眼泪来,但我小时候长就一对笑眼,眼角吊着,心里想哭,可脸上的表情是笑的。姐姐看我这样表演很生气,下了场就给我一个耳光,打得我一激灵。二伯也连推带搡地骂我:“哭戏你竟笑唱,你还唱戏当个角儿呀?你呀!不是这材料!”我也搞不清为什么心里想哭脸上却是笑,我挨打多重也不流眼泪,二伯打我,我也不躲,挨死打。那时候在大公馆唱堂会戏,都是整夜地唱,我困得睁不开眼,肚子饿,靠着床边睡着了。被二伯一巴掌打醒,要我跟他去见东家奶奶拜寿磕头谢赏。我迷迷糊糊地跟在二伯身后,进了东家奶奶的大屋子,看到东家奶奶是个大烟鬼模样,我反倒精神起来。她像从鼻孔出气似的问:“你就是那个爹不认还笑的小孩吗?小唱戏的没多大长进!你们去账房领赏吧!可是没有这个小戏子的份儿……”二伯拉着我给东家奶奶磕头谢赏,那东家奶奶连眼也不睁,摆摆手让我们走。

天刚蒙蒙亮,堂姐陪着东家奶奶打牌,二伯带着我先回家。我心里甭提多烦了,戏没唱好,肚子还空着,连口水都没喝,又挨打挨骂。二伯要我在道边走,我就在路中间走。二伯说:“好,你就在路中间走吧!”我却回到道边走,反正有意跟他赌气。忽然过来—辆自行车把我撞倒了,还轧了我的脚,我爬起来就走。二伯可得理了,骂道:“活该!怎么不撞死你呀!”我一拐一拐地,快走进租界地方了,看见围了一圈人,是耍猴的。里面有个小男孩,穿着红裤子,跟猴子一块表演。小孩儿光着膀子,骨瘦如柴,肋骨一根根露在外面,气喘吁吁地一跳一跳地耍着猴,看他已精疲力竭了,果然,摔倒了。耍猴人手拿鞭子,照着小孩儿啪啪地抽打,孩子身上立即起了血红的鞭印,小孩子一动不动地眼望着抽打他的人。二伯和我挤在人群里看着。我心想,他比我可怜多了。

耍猴人把小孩拉到场子中间,抡起鞭子打几下,一推,说:“快练!”这男孩儿飞快地拿起叉,抡起来,真不错,抡耍得十分利落。双手上下、前后、左右,扔叉接叉,叉杆绕着小孩儿身子转,小孩子身上的紫血道子跟抡起的叉杆混在一起,使人眼花缭乱。

猴子耍,孩子练。耍猴人又打锣鼓向观众要钱,小孩儿双手托着腮蹲在地上,猴子缩在小孩身边,小孩和猴子互望着。耍猴人拱手说:“各位爷们!赏一个钱吧,爷们松松手,我们吃一口。”观众又走了一些。耍猴人打锣,看看猴子和小孩子,他把锣放在嘴里咬着,从腰上抽出鞭子,啪啪啪向小孩儿打去。一鞭子下去,猴子紧靠小孩,小孩双手抱着猴子,双腿跪在地上;猴子学着小孩也跪下,伸出两手向观众要钱。没有给钱的,耍猴人大喊:“来呀!练一个吧!”小男孩慢慢站起来,猴子还没有动,耍猴人啪啪打了男孩儿。猴子还真有点义气,它爬近了男孩儿,耍猴人又啪啪打猴子。打一下,猴子就滚一个滚儿,连连打,就连滚几个滚儿,小男孩拉起猴子跪在场子中间,这场面实在让人看不下去。

这时,人群中有人扔进一块糖,正落在猴子面前,猴子很快把它放到嘴里了,还把糖皮吐出来,嘴一努一努地吃着。耍猴人举起鞭子狠狠地抽打了猴子两下,猴子被打得缩成一团。人群中又有人扔进一块糖,还是扔在猴子面前,猴子赶快用爪子握住,可是它两只眼直溜溜地望着主人不敢动。小孩拿起糖放进箱子里,耍猴人看看实在冷清,便又大声吆喝:“来看哪!耍一个吧……”打起锣鼓,小孩儿跟猴子对打起来。猴儿把孩子身上的鞭伤抓破了,鲜血直流,小孩儿喘着气痛得直翻白眼。一会儿耍猴人大声吆喝:“各位爷们,看哪,练一个吞铁球吧。”小孩真的拿过一个铁球,双手向嘴里放,手向下推。孩子有意抬起头,让人看见脖子一鼓一鼓的,铁球在里边活动,一会儿低下头,张开嘴。这时他眼泪、鼻涕、口水一齐向下流,满脸通红,铁球随着口水又吐出来。耍猴人又对观众说:“铁球吞下又吐出来,你们看看,再练一手吞电灯泡,像铁球一样吞下去又吐出来。”

我看着心里直发毛,不时地用手捂着眼,灯泡快吐出来的时候,我终于失声说:“别练了!”二伯赶紧把我拉出人群,问:“怎么,你哭了?”我把手向自己的口袋一伸,说:“我想给他们些钱,可是一我没有啊!”二伯摇摇头,小声在我耳边说:“咱们帮帮他。”我眨着眼点点头,“那敢情好呀!”二伯从人群中挤进去,双手抱拳,大声地说:“天下艺人不分家,我带着孩子赶上了,我们爷俩就帮你们一场。”他对观众抱拳说:“各位爷们,天下没有君子不养艺人,我们也是作艺的,捧场票一下,请各位站脚助威了……”

二伯说罢,取出长袍下腰上掖着的胡琴。胡琴套是绣花的,白布上绣满了彩色花,这套一下子就被观众注意了。我给二伯搬过一条凳子,二伯坐好,调好了弦,告诉我唱什么,我点点头,表示明白了。快步走到场中,二伯拉了一个过门,本来要走的人都挤了进来。台上唱戏,只一面是观众,这里四面都是观众。好哇,已经挤得里三层外三层。二伯向前对众人说:“我带着孩子路过赶上了,作艺的都是穷苦人哪!我们帮帮他,让孩子演两个角色,一生一旦《武家坡》。”我从来不怯场,这会儿心里装了这么多难受的事,暗暗咬紧牙关,在这场戏中卖力气,威风点,把这些心酸情景,都发泄在这段唱上,闹个好效果热场面。堂姐常说:“好钢用在刀刃上,好气用在好戏上。”这可是摆了阵呀,观众都瞧着我了。二伯有意拉住我的小辫向前一搡,我站好了丁字步理直气壮地唱:“八月十五月光明……”这一个导板,四处轰地起了喝彩声。耍猴人对观众说:“听听这小孩嗓子活像个小喇叭……”我心里很生气,用手指着他说:“边上站着!”他很听话地站在边上,我接着唱:“薛大哥在月下修写书文。我问他好来,他道好,再问他安宁,道也安宁……”这大段是生角、旦角对唱,我一人演生旦两个角色,老生唱迈方步,用本声大嗓,青衣唱用假声小嗓。我又唱又做,甩袖、捋胡子,观众们被我认真严肃的动作吸引住了。

刚刚唱完,耍猴人向四处点头讨钱,向我二伯道谢,小孩儿和猴子被耍猴人拉过来跪存地上,我和二伯在当中,二伯向四周作揖,我看着小孩和猴子并肩跪着,也下意识地跟他们跪在一起了。四周开始向当中扔钱,渐渐地,铜板如雨点似的打在我的头上、身上,我想用手捂住睑又不敢,怕伤了观众的心。小孩儿和猴子忙着在场地上爬着拾钱,耍猴人看着这般情景千恩万谢地说:“怎么着,咱们二一添怍五吧?”我二伯立刻绷着脸说:“这是什么话?我们是为了帮你呀!”观众还没有走散,二伯拉着我,向四周观众磕头道谢。

地上一片钱,观众交头接可,“这回耍猴的可发了财,这拉弦的和演唱的小姑娘是从天上掉下来的吧?”正热闹着,人群中突然来了几个警察,个个手里提着警棍,气势汹汹地冲着耍猴人走来。我赶紧躲在二伯身后,那小孩儿也跟在我身边,猴子靠在我褪上,他两个连大气都不敢出。我的心也直跳,可是还用手扶着他们,为他们壮胆子,做出保护的样子。警察抓住耍猴人劈头就打。耍猴人求情说:“老总,您说说,我犯了什么罪?”凶狠的警察用警棍指着街口说:“这是租界,日本宪兵队的地方,你们又唱又耍,惊动了大队长,你们还要命吗?甭想走了……”二伯深知江湖上那一套,他向耍猴人小声耳语:“你还不明白吗?让他们沾点油水……”江湖上的人一点就透,耍猴人赶紧从箱子里拿出钱来,数后装进一个布袋。警察接过钱边用警棍狠劲地敲打着耍猴人的肩,边骂着:“混蛋!滚吧……”

耍猴人这才挑起担子,小猴趴在小男孩的肩上准备上路。二伯领着我和耍猴人拱手告别,说:“咱们作艺的过游民生活,山南海北四处闯荡,这里不见那儿见,再见了!”

我看着他们走远了,心里一直恋恋不舍。从演堂会到帮耍猴的演唱《武家坡》,我心里一直想哭,可脸上是带笑的,这回眼看着他们走了,我再也忍不住,真的哭了。

节选自《永葆幼稚青春》

插图/江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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