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玉 不急于去成为主流
2012-06-24余楠吴子茹
余楠 吴子茹
李玉不爱听别人称自己美女,她说,女人的可爱更真实。她从来不拍那些大红大紫的东西,只是本能地在关注那些生活在当下、最真实可能也是最卑微的那些人和故事。作为一个半路出家的纪录片导演,李玉不是没走过弯路,可对于一个有担当且有智慧的女导演而言,她的电影之梦才刚刚起航。
38岁的李玉,扎着马尾,穿着牛仔裤。她的办公桌整齐、干净,除了一台电脑,几乎没有多余的东西。敞开的办公区域里,挂着李玉电影作品的海报。?虽然长着一张温婉的脸,但她其实是个爆脾气。制片人方励和她合作了几部电影,他认为李玉“是一个有暴力倾向的导演”。
拍摄《观音山》时,由于影片题材比较内地化,台湾演员陈柏霖入戏比较慢。有一场戏里,陈柏霖要半夜爬起来看范冰冰临走前发给他的短信,他的状态很游离,好几遍都没过,加上摄影师的状态也有问题,当天的气氛很紧张。李玉不断地来回说着戏,说着说着,就把手机摔在了地上。
钉子户那场围观戏,几百个群众演员都是整整齐齐,排着队上去。李玉一看这阵势,嗓子眼就开始冒火,冲着副导演喊:“你没有观察过生活吗?这是围观吗?什么叫围观?这不是军队吗?”
范冰冰在拍《苹果》时就说过:“李玉是一匹野马。”李玉自认为自己性格像男孩子,内心野,脾气又直又火暴。当初拍《红颜》的时候,剪辑是一个德国人。讨论剪辑方案时,她一着急,一脚就把茶几踹碎了。
这个女导演的运气并不太好,她的每一部电影都在和人较劲,需要斗智斗勇。2001年,她的处女电影《今年夏天》被称为内地电影史上第一部女同性恋影片。此后的李玉一直在努力拍摄“地上电影”——《红颜》为了在内地公开放映,彻底改掉了获得奖金的原剧本;范冰冰主演的《苹果》在删了不少戏之后才通过审查,公映两周后又被突然叫停,制片人方励为此还受到处罚,3年不能参与制作电影。
“那时候肯定没有人相信,我不是为了名利,就拼命往上扑。方励有难,我不能扔下他去跟别人合作,我们要有难同当,和他站在一起,”李玉说。当时,她停了手上正准备开机的戏,也跟着等了3年。
李玉最早是拍纪录片的,这一点在她的影视作品中很容易看出来,她对现实的敏锐和关注非常明显。但令人意想不到的是,对李玉影响最大的导演是北野武,原因也很简单:“痛快,可以一拳头下去解决很多问题……虽然这都是梦想。”
用极致的方式探讨心理问题
继电影《观音山》以近8000万的票房创造了文艺片的票房神话后,2012年9月29日,李玉又携其首部商业电影《二次曝光》归来。《二次曝光》讲述的是一对青年恋人青梅竹马,相依为命,却因种种意外而各奔天涯,最终随着两桩疑点重重的杀人案件真相大白而重新走在了一起。
这部号称剧本“零漏洞”的电影,由李玉及制片人方励联合编剧,投资5000万,聘请了知名国际音乐人和摄影师参与创作,历时3个多月,跑遍全国7个省共14个地方,用了9种拍摄方式,包括高难度的航拍和水下拍摄。从创作到发行,这是一次立体的商业化尝试。
然而李玉并不想为这部片子的类型下定义,她并不甘心去拍一个纯粹的、传统意义上的商业类型片。在她眼里,没有文艺片与商业片之分,只有好电影与坏电影之分。不管包装多商业,题材永远都要选择自己感兴趣的。而选择的唯一标准,就是要表达社会现实。“这个时代有这么多戏剧化的东西,如果我不去表达,就太可惜了。”
电影的前两部分充斥着悬疑、幻觉元素,在制片方看来,这只是用来“与观众做交易”的部分:用闺蜜、小三儿、谋杀等吊人胃口的情节尽可能为电影赢得更多的观众。而真正的伏笔在于后面,也就是宋其(范冰冰饰)父亲的故事,以及20世纪90年代发生在宋其家的变故。用个人成长经历中的心理伤害指向大的社会背景,这也是李玉最擅长表现的东西。
在这部影片,李玉继续她一贯的创作思路——“用极致的故事,揭示普遍的人性”。脏乱的工棚、灰蒙蒙的矿场,“从那个年代过来的人,一眼就能看出来电影想要表达的东西”,制片人方励说。而爱和伤害,成长环境带来的疼痛,这才是李玉着意表达的主题。
“拍《二次曝光》,就是想用一个极致的方式,探讨我们的心理问题。”李玉说。
对现实的关照
《二次曝光》做后期的时候,负责配乐的英国同事跟李玉讲了一件事:前段时间,他在街头跟人打了一架,事后非常恐慌,因为他从17岁以后就再没跟人打过架。猝不及防发生的这起冲突,让他意识到问题有些严重:我怎么有了暴力倾向?是我的生活出了问题,还是我自己?他第一时间去看了心理医生。
而影片筹备期间发生的另一件事在李玉心头,却又产生了另一番滋味。剧组同事联系拍摄所需的医院时,碰巧遇到了自己的熟人。等在心理医生门外候诊区的朋友十分紧张,不停地解释“我已经康复,只是过来拿点儿药”。
东西方社会面对心理建设的不同态度,令李玉十分感慨。“在今天的中国,大家都只关心如何成为比尔·盖茨,如何让自己从外部看起来没有缺憾,这就是为什么杜拉拉这样的故事会畅销。另一方面我们处在一个压力巨大的时代,心怀很深的挫败感,却不知道如何面对自己。”
“我们经常在朋友的倾诉中听到他们说‘我已经失去了爱的能力,实际上就是自我的迷失。从20世纪90年代起,我们就开始迷失。所以今天的90后,实际上是在偿还父辈欠下的债。”
在李玉看来,从纪录片到电影,从《今年夏天》到如今的《二次曝光》,尽管形式不同,但有一点是不变的,就是对现实的关照,对人和人之间、人与社会之间的关系都有一个关照。
在拍摄电影时,李玉一直坚持自由做电影的状态,让演员自由地发挥。她习惯让演员先在一起磨出了火花再拍,不给明确的信息。演员甚至不知道从何开始亦不知到何处结束,一个镜头无数次NG。而且李玉经常要求演员们将过去的表演经验清零,从自然人做起,只要发现有一点儿脱离生活的表演痕迹,她会毫不留情面的立刻叫停。这样的高强度反复拍摄,让演员叫苦不迭。
成长与创痛的基因
李玉觉得针对射手座的描述挺吻合自己——极端自由,不受束缚,从不喜欢规划,她的人生也大抵如此。
李玉的影像生涯始于电视台,她中学时代就开始在电视台客串主持人。大学中文系毕业之后,在家乡山东济南的电视台找到了一份在外人看来很体面的工作——新闻中心主播。
但对于从青春期就沉迷于摇滚和哲学经典、文学名著的李玉来说,这份刻板教条的工作既不浪漫也无美感。“人活着很大的一个乐趣,就是对未知世界的憧憬。但我在那里,差不多能看到自己80岁的样子……就这样播下去,然后做个小领导,副主任、主任,直到退休。”
一次,李玉在《东方时空》的《生活空间》栏目看到一个片子,讲的是一位洗厕所的女环卫工人一天的工作。比起自己每天播报的那些大同小异的各级领导人活动,李玉觉得这个小片子“生动极了”。她鼓起勇气给《东方时空》制片人陈虻打了电话。“我们不是什么人都收,你先拍个片寄过来看看吧。”陈虻答复她。
第一次拍摄就在挑战中茫然无措地开始了。李玉将镜头对准了济南的一个地方剧团。那一年,全国都在学习山东籍援藏干部孔繁森,以他为名的文艺作品层出不穷,大小演员使出各种办法,就为了能够出演主角孔繁森。大势之下,一位丑角演员也不得不加入其中,努力为自己争取一次机会,他就是李玉这个片子的主人公。
这部名为《丑角》的纪录片,成为李玉职业生涯中的第一部影像作品,虽然有各种硬伤,但凭借它,李玉如愿以偿地加盟了《东方时空》。那一年,她还不到24岁。
北漂数月之后,李玉一直没有打开局面,后来朋友介绍她拍摄济南一位跟歹徒斗智斗勇的刑警。“那时候很多人喜欢拍英雄,但对于我来说,太主旋律了。”到了济南之后,李玉第一站没有来到这位警察所在的单位,而是去了他的家里。
一进门,刑警的女儿跑过来问:“我是叫你姐姐还是阿姨啊?”刑警的妻子连忙赶过来说:“你别理她,她特别不懂事。”李玉一下被眼前极有意思的家庭关系给吸引了,她改了主意,提出就拍他们家。刑警妻子马上反对,“这哪儿能上电视啊?”一个星期以后,对方终于开始忽略摄像机的存在,拍摄开始正常。
这就是李玉进入《东方时空》的第一部片子《姐姐》。片中的高潮段落发生在一次饭间。刑警的两个孩子是剖腹产的孪生姐弟,在饭桌上姐弟俩发生争执后,妈妈说了无数次的那句“你是姐姐”点燃了小女孩儿爆发的导火索:“凭什么总是要我让着他?是我要做姐姐的吗?”在她心中,自己和弟弟都不是正常分娩,所以这个“姐姐”的名分,完全是大人人为造成的。
全片充满了刑警女儿对“姐姐”这种身份的极力抗拒。她喜欢学舞蹈,但弟弟要学象棋,妈妈为了让弟弟有个人可以陪练,于是逼着姐姐放弃舞蹈,也学了象棋。
成长、创伤、疼痛、渴望爱,从《姐姐》到《二次曝光》,这些关键词一直都是李玉作品里挥之不去的心理基因。
“让观众看到完整的故事”
“摄影机应该像墙上的苍蝇,不被人注意,从而真实地记录现实。”美国纪录片大师弗雷德里克·怀斯曼曾经这样阐述自己的拍摄主张。他说,“《姐姐》这个片子,就是‘墙上的苍蝇最好的例子,也是我想达到的一种境界。”
随着收视率对纪录片栏目造成的压力增大,“墙上的苍蝇”也越来越难以像从前那样静观其变。为了继续拍自己想拍的故事,李玉在2000年选择了电影。
跟很多单亲家庭的孩子一样,父母无休止的争吵打骂是她脑海中最不堪的成长记忆。李玉比自己的姐姐要敏感,年少时躲在门后面偷偷地哭过之后,她会不停地琢磨男人和女人之间到底是怎样的一种情感。听烂了男欢女爱的离散聚合,她想用电影关注女人和女人之间的情感,这就是处女作《今年夏天》。
筹拍《今年夏天》时,李玉25 岁。她和投资人去谈,投资人很暧昧地说:“过几天跟我们打高尔夫去吧!”“可是25 岁的时候,我就是一头小倔牛,一头冲上去把你撞倒也不会做那样的事情。我想还是算了吧!”李玉回忆当年情景时说。
后来她卖了北京的房子,借了朋友一些钱,凑了40万元的拍摄经费,拍起了处女作。
李玉在后来的回忆文字里这样写道:我想表达的是女人真正的痛苦和无助。在主角小群的眼里,社会就像一堵墙,她的愿望和欲求都被这堵墙隔着,她的沉默给她带来的是更多的痛苦和压力。
因为压根不知道在中国拍电影需要报备和审查,这部处女作成为一部非法拍摄的地下电影。
因为题材和尺度屡次挑战审查禁忌,李玉这个让有些部门稍感头疼的名字,一直在扮演着中国电影的非主流。经历一系列事件之后,李玉也开始反思:《脱轨》剧本被毙之后,虽然通过《观音山》改头换面重新面世,但毕竟打了太大的折扣。如果要继续在这个环境下拍电影,恐怕要做一些聪明的改变了。“在中国拍电影,不是要挎着冲锋枪去冲,绕远一点儿,还是能过去的。”
令她欣慰的是,《二次曝光》轻松过审,全片只有一句范冰冰的台词被要求改掉。幻觉元素的应用,让审查省了不少麻烦。这次是她主动寻求改变,“我甚至不想再听到‘删节版这样的词。”既然选择拍中国的社会现实,就要想办法让观众看到完整的故事。“在审查允许的环境下,说自己想说的话,其实也可以实现。”
“别忘了当初为什么出发”
李玉一直很喜欢王安忆的一句话:不要急于适应社会,先适应你自己。“大家现在都在说奋斗,我觉得奋斗是一个尤其需要谨慎的词。在这种跟随大家的奋斗中,很多人都找不到自己了。”
她一直很感谢从前的制片人陈虻。拍完《今年夏天》之后,不名一文的她又回到《东方时空》,吃大食堂,还经常接一些栏目的选题拍摄还债,才挺过了最艰难的那个阶段。“不要因为走得太远,而忘了当初为什么出发。”这是英年早逝的陈虻生前经常说的一句话,它让很多行路之人在倦怠之际重新充满能量,也包括李玉。
“每次想到他,我都会不断想起我当初为什么来北京。我很庆幸没有在这些年变成另外一个迷失的人,否则我会在漩涡里越陷越深。我的合作者经常问我,你为什么总要这么清醒,总要做点儿深刻的不一样的,因为我永远记得我想做的事。太多的人害怕自己被主流抛弃,我想说不要急于去做主流。我相信不管我做一个怎样的电影,哪怕它再商业,总有我的东西在。”
(据《南方人物周刊》《外滩画报》、网易娱乐相关资料整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