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母爱没有名字时
2012-06-24陈文茜
陈文茜
2012年母亲节,我人生第一次含着泪,双手紧抱年已80的母亲,轻轻告诉她:“妈妈,谢谢你,我好爱你。”
这句话迟来了整整37年!
我和母亲一生缘分很淡,在我7个月大时,她把我交给外婆抚养,从此我一面是备受外婆溺爱的孩子,一面是内心孤独、远离父母的幼儿。
小学五年级,老师要我们写作文,题目是《我的爸爸与妈妈》。父母在我的人生里一片空白,我既无法控诉也不能歌颂,于是写下了一篇奇特的文章:“我的爸爸是可口可乐,妈妈是巧克力。巧克力含进嘴里,化在心里,它是世界上最浓郁的母爱,温暖每一个游子的心;当你沮丧时,可乐给你无限的勇气与助力,帮助人生坚强寻梦。”
17岁那年,我的外婆辞别了所有她爱的人,离开人世。我回到母亲身边。母亲与外婆教养孩子的方式完全不同,她对我的我行我素,特别看不顺眼。于是一个从小没挨过骂的孩子,天天挨骂;一个从小没做过家务的小孩儿,天天被要求洗碗晒衣服。我当时的感受就是,自己只是这个家庭的一名闯入者。
半年之后,我写了一封信给母亲:“外婆已死,我没有其他地方可去。妈妈,我能理解你的心情,突然接受一个17岁的孩子,的确是件困难的事,何况你只喜欢乖顺的女儿。我可以理解你的难处,但能不能容许我在你家住到大学,再过两年,我会悄悄离开。”她看了我的信,哭着向我忏悔,直说对不起。她说自己工作压力大,弟弟妹妹功课不如我,因此才把许多期许转嫁给我。
母亲与我的争吵,并未因此结束,30年来总是以不同方式登场,不同方式结束。我理性上感谢她收容我并对我负起养育责任,但“自己是这个家庭闯入者”的想法从未于脑海中离去。
在我心中,母亲虽不够爱我,却是我的人生典范。早在三四十年前,由于对待金钱的品德,她在台北金融圈赫赫有名,在20世纪90年代已成为月薪百万的成功女性。
我喜欢从远处欣赏母亲,欣赏她的崇高人格、正气廉洁,但对她始终敬而远之,也从未理解母亲对我独特的爱。犹记10年前一家媒体制作一期“两代相对论”的节目,访问我和母亲,访问的记者问:“你们会想住在同一个屋檐下吗?”母亲正想开口说“想”,我没给她机会,即说:“不行,我们住在一起不是她寻死觅活,就是我寻死觅活,为了生命安全,我不能和她同住。”
旁人听到的是我的慧黠调皮,母亲心中则是掉着泪,而且是无言的泪。她始终怀着一种对我童年的亏欠,我不是不明白,但为保护我曾深受伤害的青春岁月,我总是状似刁钻、状似撒娇、状似任性。
在母亲面前,我总是装得洒脱,其实感情生活一直不顺,被前男友伤透了心。我的前男友经常情绪失控,遇到不如意之事,即口出恶言伤尽所有亲近的人。过去我认为这是自己错误的选择,本该由自己承担。至今我没有太大怨言,因为我相信这并非他的本意,而只是一个价值观有偏差且控制不了情绪的男人。
直至今年母亲节,母亲才告诉我,约3年前,她碰到我前男友情绪失控,本想上去劝慰,不想却被其恶语相向。母亲是一位骄傲且自尊心极强的女人,她的媳妇、女婿只有讨好她的份,没人敢顶撞她。那一天,她三度挨骂后,没有愤怒,只流下了眼泪。她深深体会到女儿的处境。于是当我离开前男友时,母亲劝我说“忘了他,离开他,你会更幸福”。
我问母亲为何不早点儿告诉我这件事,母亲说她仍有幻想,也很矛盾。她承认,这若是她的其他媳妇或女婿,可能从此不让对方进家门。但这是我选择的朋友,之所以特别迁就他,不是别的原因,只因怕我老来孤单,没人照顾。她想把从小亏欠的女儿托付给一位可以照顾我的人,这样她才能放心离开。
母亲说完这件事,我和她先对望,接着泪流满面,内心既震惊,更愧疚。我那位看似骄傲、强势、自我中心的母亲,原来一直隐藏着对我这么深的爱。于是,我第一次丢掉心结,惭愧而激动地拥抱母亲。她叮咛我:“不要怨他,一切已过去,以后我们母女扶持,妈妈现在虽然患癌,但为了你,我会好好活下去。”
看遍世态,尝尽爱情,人生的旅途,我终于回到了原点,回到生命最早出发的地方。
(周文燕摘自《文茜的百年驿站》 中信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