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家里等你
2012-06-24孙君
孙君
记者丛桦在十多年前的一次采访中,遇到一位使她久久放心不下的老太太。
老太太讲,她是二十三岁结的婚,新婚十八天后,丈夫便跟随大哥、二哥去了台湾,从此就再也没有回来过。
她那时多年轻啊,是一朵开得正红的花儿。沉浸在新婚的喜庆、热烈和幸福中,还没有回过神,新郎就像鸟儿一样展翅飞离。开始,她觉得这没有什么,新郎的离去就如同出了一次门,很快就会回家的。
可是,慢慢的,她才明白自己走进这个家门,仿佛就是专为日后等他而来的。在她的生命和生活中,
“等待”这个词的分量最重,重得犹如生死承诺,而做出承诺的只是她一个人。
是战争残酷地分散了他们,那么战争结束后,丈夫一定会回家的。抱着这种信念,她一天天、一月月、一年年地坚守在家里,等他同她一起去过憧憬了无数次的幸福生活。她一点儿也不抱怨丈夫,他没有错,他肯定为回不了家而备受煎熬,他肯定比她还痛苦。因为她毕竟还有家,而人无定根的他,不知道是怎样的辗转漂泊、艰辛苦累?
越等,她越心疼他,越思念他,越渴望他回来。大嫂、二嫂相继改嫁了,连公公婆婆都过来劝她别等了。在他们看来,这明摆着是空等一场。可是她偏偏要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等下去,也许在她看来,等本身就是希望,就是生活,再艰难的等待都有一个结果,世上没有真正空着的等待。
在她遥遥无期等待的时候,远在台湾的丈夫给她写来了一封信,告诉她“回来遥遥无期,不要等我,你另寻幸福”。在亲人们看来,这应是一封诀别信。她却似乎从中读到了一种怜惜疼爱,依然说不怨他,要等他。回忆,总是在等待中愈加清晰。她永远忘不了他离开家的那天早上,是笑着对她说话的,话的内容她早已经刻在心上:你在家,要好好照顾老人,我办完事就回来。这句话停留在了她的生命中,任凭再大的风雨都吹不走它,淋不坏它。有了这句话,再漫长的时间都会缩短,再遥远的距离都会变近,心里有爱、有希望的等待是不在乎时空阻隔的,大不了把一年当做一日来过,让命运的荆棘开出最柔软、最美丽的花瓣。
她经常在梦中梦到他,还从亲戚那里要来了他从台湾寄来的照片,翻拍后放大,用木制相框罩起来,挂满了墙壁。在她简陋的家里,连一台电视机也没有,但她拥有这些时刻都能看到的照片,并不觉得生活的清贫和贫乏。丛桦前去采访她,她已经有七十七岁了。丛桦感动地说:“老太太满脸皱纹,但面目可亲,没有丝毫我想象的怨妇神情。她始终微笑着向我回忆,即使说到断肠处也不落泪,真是坚贞。”这真的令人动容,不由得让人想为她祈祷奇迹。
十年后的一天,一位朋友突然告诉丛桦:“老太太去台湾回来了!”这一刻,丛桦的热泪夺眶而出:老太太依然活着,她的丈夫依然活着,他们居然能在有生之年有缘相见,这真是一个令人喜极而泣的奇迹!
老人打开门,仍旧是那张慈悲的笑脸,而且笑容更深了。听说了记者的来意,老人亲热地叫她“丛姑娘”,还说“我终于从地狱里走出来了”,话语里饱含着她此时的幸福和喜悦。
原来,年过八旬之后,她病痛缠身,生活几乎不能自理,既担忧等待他的日子所剩不多,又害怕等到他回家后,自己照顾不了他,反而成为负累。于是,她开始对照顾她的好心人说:“死了吧!死了吧!”谁知绝处逢生,一位陌生的女士听说了她的故事后,深受感动,资助并陪同她飞往台北,网了她“我一定要去台湾找他”的梦想。
他见到她的一瞬,万分愕然,竟说不出一句话。她却一点儿也不隔阂,自然、亲密得一如六十年前。
她轻声细语,高兴得好像一朵开得正红的花儿:
“我是李玉秀,你的妻子,这些年我一直想见到你,我想你呀!”
正如她所想,他在这里并未再娶,一直单身,仿佛像她那样几十年如一日地等待着一个爱人,一个亲人,一个冤家。但是,沧海桑田之后,他并不认她,拍拍她的胳膊请她走,还说自己要吃饭了。
“我和你一起吃饭。”她依旧笑盈盈地看着他,觉得他就是一个变得有些认生的小孩子。
自始至终,她都没有哭,好不容易见面了,彼此都应该好好地笑一笑。当老人对丛桦说起他一个人生活的脏乱、孤苦时,她方才伤心地抹起眼泪——滴眼泪滴落的时间竟如此漫长,漫长过半个世纪。
丛桦临走时,老太太突然问:“你说怪不怪,怎么他也是一个人呢?”丛桦忍住泪水,安慰她说:“他心里有你,记着你。”老人点点头,有些羞涩地笑着,像盛开着的一朵花儿。
心愿已了,左邻右舍觉得老人的身体和精神会垮下去,商量着要送她去敬老院。她竟像又活了一次,神采飞扬地说:“我不去敬老院,我要在家等他回来。”
一朵花儿竟然在爱和希望的等待中永不凋谢,一世盛开,这该让多少人感到意外和震动啊。也许,人世间最有情有义的等待,就是这样在家里坚贞不屈地等待一个人吧,就像她,只为他而盛开,只为他而等待。
编辑邱文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