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街区的孩子们》的符号矩阵分析
2012-06-14焦丽兰
焦丽兰
《我们街区的孩子们》是埃及作家马哈福兹荣膺1988诺贝尔文学奖的最大因素所在。这部作品运用象征手法刻画了从开拓者杰巴拉维到末代子孙阿拉法特等数位典型人物,折射了从先知时代直至科学时代的人类社会演进过程。本文试从A.J.格雷马斯符号矩阵理论角度出发分析《我们街区的孩子们》的叙述结构,从而解读作品蕴含的深意和引发争论焦点的原因。
一、《我们街区的孩子们》中的符号矩阵模式
符号矩阵是法国结构主义代表人物之一A.J.格雷马斯的著名符号叙事学理论。格式认为意义只有通过二元对立才能够存在,二元对立是产生意义的最基本的结构,也是叙事作品最根本的深层结构。例如,X和Y是逻辑学上对立的两项,即X的强烈对立是Y,而Y就是反X,X与Y是故事得以展开的基础;与X矛盾但不一定对立的是非X,与Y矛盾但不一定对立的是非Y,而非Y就是非反X,非X与非Y推动故事顺利进行。
《我们街区的孩子们》于1959年在《金字塔报》文学副刊上连载,是马哈福兹凭借敏锐的洞察力和批判性的哲学思考探讨人类发展道路的一部新作。正如马哈福兹所说:“我想把社会作为宇宙世界的反映,以宇宙世界的故事作为本地的外衣”(马哈福兹150)。作者用讲故事这种形而下的方式表达了对哲学、宗教、历史等方面形而上问题的思考。
马哈福兹在《我们街区的孩子们》中大量运用象征的手法,赋予每个关键词以象征意义,并且本体与象征体之间极其相近。《我们街区的孩子们》中大房子之于伊甸园,杰巴拉维之于安拉(《圣经》中称为上帝)、艾德海姆之于阿丹(亚当)、杰巴勒之于穆萨(摩西)、里法阿之于尔撒(耶稣)、高西姆之于穆罕默德、阿拉法特之于科学,象征意义明确,折射了从先知时代到科学时代的人类发展历程。祖父杰巴拉维设立了一个律法的秩序,即严禁偷看父亲房间里写着财产继承人十项条件的文书,反叛的后果是被逐出大房子;在子孙沦入到街区以后,杰巴拉维又设立了一个恩典的秩序,即艾德海姆的儿女们会承受祖父的财产。但这两种秩序都遭受反叛,并给街区带来一系列的问题。如果将X定义为秩序,那么它的对立项则是反叛。“秩序”是带有神性色彩的权威人物杰巴拉维设立规条的不可侵犯。“反叛”指的是个人价值意义上的采取行动,违反或打破秩序。秩序与反叛的结合是艾德海姆与阿拉法特,反叛与非秩序的结合是经管人与大头人,秩序与非反叛的结合是杰巴勒、里法阿和高西姆,非秩序与非反叛的结合是街区的一般百姓。这样《我们街区的孩子们》中四个主要语义素关系用符号矩阵表示出来,如图所示:
依据图,并且结合文本描述的时间顺序,对四项整合了的复合项进行一一分析可以得出:设立秩序的杰巴拉维是《我们街区的孩子们》中贯穿全文的灵魂性人物。他开发了这片原本是荒漠的街区,以自己的名字命名街区并成为该街区的第一个经管人。他居住在大房子里管理家业,是土地上的一切以及周边旷野的主人;他是一个空前绝后的人,勇猛顽强得连野兽对他的声音也瑟瑟发抖;他关心穷人,不向他们征税,也不扩大地盘,是一个公正而有仁慈之心的管理者。作为家长的杰巴拉维为妻子儿子们提供了丰厚的物质条件,创造了舒适的生活环境。在象征“伊甸园”的大房子里,他们衣食无忧地生活着。杰巴拉维对儿子们有一个要求:严禁偷看写着财产继承人的十项条件,这是父权权威性的表现,也是对他们顺服品质的最高考验。长子伊德里斯触犯了父亲的权威,被无情地驱逐出大房子;幼子艾德海姆心地善良、思想纯正、谦卑顺服,最终得到了财产继承权。但最终艾德海姆还是在妻子乌梅玛的怂恿下闯进了锁放文书的幽闭房门,不料恰被父亲撞个正着,他们的美满生活就随之结束了。艾德海姆和妻子乌梅玛被杰巴拉维驱逐出大房子,流浪于大房子外荒凉落寞的旷野中,过着奔波流离的不安生活,他们的子孙后代也在这个充满争斗和吵闹的街区里繁衍生息。艾德海姆的悲惨境遇在于他反叛了杰巴拉维设立的律法秩序。
这以后,杰巴拉维锁上了人们通往大房子的大门,管理权逐渐落入财产经管人的手中。财产经管人是反叛与非秩序的结合,他们使用管理权之初,按照杰巴拉维的秩序对待街区上的百姓,保障他们的财产所有权。但时间一久,他们觊觎并窃取了本应属于百姓的财产,并且联合大头人压迫奴役街区上的百姓。经管人和头人的行为反叛了恩典秩序,造成与街区的孩子们之间尖锐的矛盾、剧烈的冲突。街区的孩子们们处于水深火热之中,他们咒诅自己所处的环境,渴望回到拥有财产的美好日子,但他们又不具备反抗的能力和实力,他们是非秩序与非反叛的结合,并且只能在这种非秩序中采取非反叛的态度,用咒诅和互相伤害代替反抗和探索,他们呼求秩序的设立者杰巴拉维来拯救他们。于是有了街区上四个不同时期的代表人物:杰巴勒、里法阿、高西姆和阿拉法特,他们领受祖父杰巴拉维的启示并且展开行动,探索实现社会公正的道路,努力恢复祖父的恩典秩序,因此他们是秩序与非反叛的结合。
第一代探索者杰巴勒在杏德巨石旁遇见祖父杰巴拉维,得到他的启示:“用武力打败暴君,取得应有的权利,过上好日子”(144)。①杰巴勒在与杰巴拉维相遇后得到了勇气和力量,他带领哈姆丹家族的人反抗暴虐,“抑制了头人和歹徒,取缔了苛捐杂税和毒品买卖,在哈姆丹家族中树立了公正、力量、秩序的典范。”(168)然而这样的好传统并没有保持下去,街区的百姓得了健忘症,在杰巴勒逝去的时候,街区重新回到了财产经管人和大小头人的手中,百姓重新陷入了被压迫欺凌的痛苦之中。武力这条路的探索最终是失败的。
第二代探索者里法阿在大房子的墙根底下听见了杰巴拉维的话:“年轻人要老父亲帮忙多丢人。好孩子要自己干!”(198)“什么是弱者?弱者是不知道自己力量的傻瓜,我可不喜欢傻瓜”(198)。里法阿从外在律法的约束力转向内心世界的自我约束,他意识到每个人都有一个支配他的魔鬼,人实际上是鬼的奴隶,而对付魔鬼各有其药。领受启示后他坚定了自己的信念:“物质财富不足挂齿。自足的幸福才是一切。深藏在我们心中的魔鬼阻碍着幸福的实现”(199)。他为了使人们过上幸福的生活,到处宣传自己的思想,帮助人们相信驱鬼能获得真正的幸福。随着里法阿的影响力的增大,经管人和大小头人已经感受到他对现实统治的威胁。雅塞米娜告密出卖里法阿,头人们趁机谋害了里法阿。里法阿虽然被杀害,但他获得了意想不到的尊敬和热爱。在他的追随者阿里的努力下,里法阿区的孩子们最终享受和杰巴勒区一样的权利,街区的孩子们过上了幸福的生活。但是,这种和谐的局面在不久的将来被健忘症彻底击溃,街区又落入经管人的统治之中,这说明单纯凭借爱难以实现社会的公正。
第三代探索者高西姆在旷野中听到杰巴拉维的仆人金迪勒所传达的心意:“全街区的人都是他的子孙”,这句话再次确认街区孩子们的身份和地位,从另一个层面来看等同于重申恩典秩序的应许。高西姆结合前人的探索经验,意识到“需要时用武力,爱心自始至终不可缺少”。他带领族人建立体育俱乐部,带来街区的改变:“从今以后整个街区不再有头人,不再给强权者纳税,不再屈从于野蛮的暴力。你们要过上太平、友爱、充满温馨的生活!”(346)虽然高西姆的探索取得阶段性的胜利,但是当一个时代过去之后,街区依然如故,人性并没有真正的改变。
到了第四代象征科学的阿拉法特时代,街区里的人不再听到杰巴拉维给予的任何的启示和引导。阿拉法特作为一个外来者出现在这个街区,他是秩序和反叛相结合的人物,秩序在于作为杰巴拉维子孙的他对祖父杰巴拉维怀着崇敬的态度,他期望能够通过探究大房子里的究竟来恢复祖父的恩典秩序;反叛在于他觊觎大房子里继承财产的十项条件,违背了杰巴拉维设立的律法秩序,更为严重的是,他的行为间接导致了秩序设立者杰巴拉维的死亡。他在潜入大房子时于慌乱之中误杀了杰巴拉维的女仆,导致杰巴拉维悲伤而死。阿拉法特以为杀死的是祖父杰巴拉维,懊悔、悲痛之余试图通过魔法使祖父复活。当杰巴拉维家中的老妇女来告诉阿拉法特:“祖父对他是满意的”,这才使他重新获得了生活的勇气。阿拉法特最终被头人杀害,但他的朋友汉什继续他的魔法事业。街区的居民们最后近乎顽固地说:“过去跟我们没有关系。希望在阿拉法特的魔法之中。如果让我们在杰巴拉维和魔法之间作出选择,我们宁愿选择魔法”(433)。街区上的孩子自我勉励道:“暴政一定会结束,黑夜过去是光明。让我们亲手埋葬暴君,迎接光明的未来,迎接奇迹的诞生!”(434)作品没有给出科学之路探索的终极答案,只是给读者更多的空间去思考科学会给街区带来怎样的改变以及科学是否会是实现人类公正的出路。
二、《我们街区的孩子们》中的二元对立关系分析
根据索绪尔的理论,“人类的思维主要通过对立性来把握差异性,结构主义学家把这种现象称为二元对立:对于两种直接相对观点,我们只有把握一种与另一种的对立关系,才能真正地分别理解这两种观点”(霍克斯64)。《我们街区的孩子们》一书中存在诸多二元对立关系:大房子内舒适丰饶的美与街区上污秽贫瘠的丑的二元对立;艾德海姆人性中的善良与伊德里斯人性中的恶的二元对立;真理模糊性与时间渐进性的二元对立;亦有贯穿全文的秩序与反叛的二元对立等,这些二元对立项构成文章的张力,成为情节发展的推动力。其中,本文重点分析的是秩序与反叛的二元对立,究其实质,可以说是宗教与科学、信仰与理性的二元对立。
《我们街区的孩子们》是一部具有较大争议性的书籍,作品以象征手法描写的先知性人物,正如诺贝尔颁奖词所说:“非同寻常的小说《我们街区的孩子们》的题材,是对人类精神价值的永恒探求。亚当、夏娃、摩西、耶稣、穆罕默德,以及其他先知、使者,还有近代学者,都稍为改头换面地出现了。”②颁奖词也说:“它就像人类的一部精神史……犹太教、基督教、伊斯兰教的伟大人物——尽管呼之欲出……却把自己伪装起来应付各种紧张情况。”③阿拉伯宗教界人士认为作品严重损伤了先知的尊严,并指责马哈福兹在小说中诋毁造物主安拉,诋毁众先知和他们的妻室儿女。最让他们感到愤怒和不能接受的是故事的结局,象征安拉的杰巴拉维竟然最终死去,而街区的孩子们更多选择了科学作为追求幸福的出路。在这种情况下,不少作家和研究者站出来为马哈福兹辩护,而马哈福兹本人在80诞辰接受采访时回应道:“在这一个时期,科学否定宗教,后来又回到宗教。现代文明是建立在科学和信仰两大支柱之上。人们说小说扼杀了精神价值,恰恰相反,它正是在寻找这种价值。”马哈福兹从小深受伊斯兰教的影响,是虔诚的穆斯林,他的作品中渗透着伊斯兰教的价值观,散发出浓厚的宗教气息。他认为科学与宗教并不冲突,而应是相辅相成、互为补充的关系:“他相信宗教的不可或缺性”,认为在人类发展历程中,宗教发挥着重要作用,对人生的价值和意义指明了出路;同时“他也相信科学的重要性,同时看到科学的危害性”(蒋和平117),科学理性精神有利于探索真理、认识真理,但如果不合理使用科学就容易导致人性膨胀、自我中心,并对人类自身构成威胁。
本文从符号矩阵理论角度来解读,可以对这个争论发生的原因有更清晰的认识,如图所示:
图与之前的符号矩阵图的差异在于阿拉法特被归入了两大阵营之中,这种多样性和矛盾性正是引发争议的关键所在。阿拉法特试图拯救街区脱离经管人辖制的出发点是好的,是值得赞扬的,但是他的方式却是通过偷窥十项条件来实现。相当于用一种反叛秩序的方式去拯救秩序,这种做法本身就有其矛盾性。从反叛秩序来看,阿拉法特触犯律法秩序,并间接导致杰巴拉维的死亡,这种行径无疑比在同一阵营的经管人和头人更不能得到宽恕和赦免。杰巴拉维死去,整个框架轰然倒塌,人们失去了秩序,失去了权威,失去了精神家园。小说的最后,街区的孩子们希望汉什通过魔法让杰巴拉维在他身上复活,以实现秩序的重建,而此时是象征创造主的杰巴拉维在象征科学的阿拉法特身上重生,如此宗教与科学走向了融合,宗教去神圣性,科学被赋予神性。
另一种解读在第一部分已经提及,阿拉法特是秩序和反叛的结合体。他是杰巴拉维的子孙,他的探索精神与杰巴拉维的开拓精神不谋而合,同样流淌着阿拉伯祖先贝都因民族的精神气质:“注重家族部落、勇敢好斗、慷慨好客、崇尚自由、蔑视权威,对精神和声望极为重视”(王新刚赵晓龙65),这也是小说中杰巴拉维对阿拉法特开拓精神的满意之处。阿拉法特最终的结局是死亡,如诺贝尔文学奖评委委员会颁发词称:“阿拉法特为杰巴拉维或者上帝之死承担责任——但他也牺牲了他自己。”阿拉法特是值得同情的人物,他的本性是善良的,他的开拓精神是值得肯定的。小说是一种虚构的艺术,不能文学与现实相提并论。作为作家的马哈福兹认为:“世界上的一切‘文学’,都来源于愤怒与批判;真正的文学,就是对生活与社会永远的批评”(马哈福兹112)。
经典的作品往往蕴含着丰富的内涵,不同时代不同接受者会有不一样的理解。小说的争议性源于文本的多义性,阿拉法特这个人物的争议性导致了解读的多样性。符号矩阵能够帮助透析纷繁复杂现象背后的叙事结构特点,搭建二元对立的基本结构,丰富以四元语义素,促进情节的发生与发展,把握小说艺术性和深刻性,这也是笔者在运用该理论批评时最大收益所在。
注解【Notes】
①马哈福兹:《我们街区的孩子们》,李琛译(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2009年)144。对于下文中引用到这部作品的,都是选自该译本,下文只标明页码。
②③转引自郅溥浩:《解读天方文学》(银川:宁夏人民出版社,2007 年)44,45。
格雷马斯:《论意义:符号学论文集》,吴泓缈 冯学俊译。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2005年。
霍克斯:《结构主义和符号学》,瞿铁鹏译。上海:译文出版社,1987年。
蒋和平:《理想与现实之间:论纳吉布·马哈福兹的〈我们街区的孩子们〉》。北京大学,博士学位论文,2006年。
马哈福兹:《自传的回声》,薛庆国译。北京:光明日报出版社,2001年。
王新刚 赵晓龙:“阿拉伯人的‘民族性’历史考察”,《世界民族》3(2007):60-6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