济南：当地铁遭遇泉水

石破

今日中国，总共34个省府城市中，27个已有地铁或正热火朝天地建地铁，山东省府济南希望自己会是第28个，但该希望仍处于暂时的悬空中。

2012年9月上旬，国家发改委批准了18个城市25条地铁线路的建设规划，总投资逾8000亿元，济南市榜上无名。

受挫的地铁

“这次济南的地铁建设规划没有得到批准，泉水是影响因素之一。”中国工程院院士、中铁隧道集团有限公司副总工程师王梦恕说，“保护泉水的问题，从技术上是完全可以解决的。但是在申报的规划里，这个问题应该写清楚。你自己都没有写清楚，国家怎么批？”

王梦恕介绍：近年来，随着依靠房地产、汽车拉动经济的后继乏力，政府为了保增长，把轨道交通建设作为突破口，国内各大城市纷纷向国家报告修建地铁的可行性研究和近期建设规划。修建地铁的投资，资本金部分（一般占总投资的25%～50%）由地方财政承担，其余部分由项目业主方—地铁有限公司负责向银行贷款、还贷。对于目前财政困难的城市，国家会给予补贴，但这些钱将来都要归还。“国内地铁将来的运营肯定是亏本的，所以政策允许地铁公司兼营地铁两边的房地产开发、三产经营，来平衡投资亏损。”王梦恕说。

18个城市25条地铁线路的建设规划，总投资逾8000亿元，一条线路建设少则近百亿，多则几百亿，这些钱投到一个城市，经济一下子就带动起来了，而错过这场盛筵的济南市，只能“手中无网看鱼跳”、“眼看鲜鱼忍肚饥”了。

济南市提出修建地铁的时间不算晚。1998年，济南市就有修建地铁的设想，那时主要考虑的是泉城路。泉城路是济南市中心商业区，人流车流密集，修建地铁能够解决人与车的矛盾。负责调研此事的是济南市公用事业局，他们聘请山东省地矿工程勘察院，勘察修建地铁对地下泉水的影响。泉城路北边是珍珠泉、五龙潭，南边是趵突泉、黑虎泉，四大泉群，100多眼名泉都在泉城路周围。当时的初步规划，是地铁绕过泉城路中段，绕到黄土厚的地方，两头回到泉城路。这项规划，后来无疾而终。

2002年9月初，山东省政府邀请周干峙、刘建航、张宗祜、王梦恕、卢耀如等6位中科院和中国工程院院士来济南进行“地铁建设与地下水环境保护”调研论证活动。省市负责人参加了这次会议。听说地铁建设从筹备到建成要10几年的时间，当时的市委书记孙淑义失望地说：“我还以为上半年论证，下半年就开始建了。要是建设周期这么长，我看还是算了。”

论证会上，中国工程院院士、地下水专家卢耀如说：“关于修地铁，不赞成把地铁修到泉底下，泉水通道一旦破坏，是无法恢复的。一定要避开泉水集中出露地段，在泉周围保留一块净土。”

与会院士之一王梦恕向《南风窗》记者回顾说，那一次论证，专家们把济南市建设地铁的规划给否了。王梦恕还当面批评了济南市“为上工程，造假数据”的问题。

转眼来到2009年。这年6月，济南市重新将地铁建设提上议事日程。济南市政府与北京城建设计研究总院签订了轨道交通规划技术咨询合同，但该院缺乏对区域性泉水的研究，便委托山东省地矿工程勘察院编制《济南市轨道交通建设对泉水影响研究报告》，2010年2月底，济南市政府组织审查了包含该报告在内的《济南市轨道交通线网规划》后，4月份提交到国家发改委。

到了2012年2月，《济南市轨道交通线网规划》已经通过专家的评审论证，等待批复。此时恰逢山东省“两会”，与会的济南市代市长杨鲁豫兴奋地对记者说：“5年内，济南的地铁建设肯定要启动。”杨鲁豫解释说：“之所以迟迟没启动，主要就是保泉的问题，这些年已经进行了深入的研究探讨，这个问题还是能解决的。”

山东省地矿工程勘察院水文地质勘察处副主任韩连山，是参与勘察并编制《济南市轨道交通建设对泉水影响研究报告》的主要人员之一，他说：“报告出来以后，专家评审时，主要是对泉城路有争议，我们给泉城路定的是‘基本适宜建设，没有完全否定，但还需要进一步勘察。我们在泉城路打了10几个钻孔，根据这些资料，结论是可以建地铁，但要达到规定的勘察精度，需要最少每隔50米钻一个孔。我们在繁华商业区施工非常困难，根本不可能做到50米钻一个孔，而且地下管线太多了，就这10几个孔，我们把地下的通信网线打断了，自来水管道打穿了，还赔了人家几千块钱。”

修地铁要尽量不破坏泉水集中出露区。济南四大泉群主要是在泉城路这一带，泉水是泉城济南的魂，老百姓怕挖断了泉脉，泉水不喷了，最保险的，就是不在这里修地铁。但地铁又得走城区，否则建地铁有啥用？地铁是一个城市实力的象征、时尚的象征、現代化的象征，当古老的泉水遇到时尚的地铁，孰轻孰重？该如何抉择？

韩连山说：“我们完全可以在不破坏泉水的前提下建地铁。像经十路，建地铁没问题。地铁建设深度是18米，济南只有市区一块很小的地方，泉水水位有18米，其他地下水都在下面几十米深的地方。老百姓不了解地下情况，认为市区有泉，担心建地铁会不会挖断泉脉？有这个观念也正常。咱经过详细勘察后，没查清的先不搞，查明白的，对泉水没影响的先建设。这是专业问题。”

其实，别说修地铁了，就是盖楼，都可能挖断泉脉。近年来济南四大名泉群周围，起了许多高楼，盖楼挖断泉脉的事，也时有发生。1998年，济南建本市第一高楼—银座商城，挖地基时挖到了泉脉，水涌不止，施工队往泉眼里投注高标号水泥砂浆，连注了3天才把泉眼堵住。

艰难的“保泉”史

2012年9月15日，傍晚，济南黑虎泉旁，有许多市民在接水，有的用塑料桶，有的用塑料袋。一位拎了两塑料袋水的老太太，她家就住在黑虎泉上方的楼房里，她每天都要来接泉水。她说，自来水有氯气味儿，她喝不惯。

济南人与泉水的关系，可分为三个阶段：一是吃泉水、看泉水的阶段，二是能吃泉水、不能看泉水的阶段，三是能看泉水，不能吃泉水的阶段。第一个阶段，在济南有记录的2000多年建城史上，大部分时间皆然。济南四大泉群100多处泉水，自古常年喷涌，只有明清和民国年间，因特大干旱，曾短暂停喷。建国初期，济南市民也喝的全部是岩溶水。当时济南城小，取水经济，泉水离地面很近，甚至不用净化就可以。

1971年5月，趵突泉枯季断流两个月，此后大多数年份，四大名泉都出现断流，且时间不断增长。1981年3月～1982年9月，泉水连续18个月断流，四大名泉成了枯水坑。

济南泉水消失的原因是：大气降水量偏少及开采量过大。解放初期，济南地下水开采量是每天1万立方米，1981年是每天29万立方米。到1990年代，济南地下水的集中开采量达到了每天55万～60万立方米，超过了1960年代济南泉水鼎盛时期的总流量。

为了保泉，济南市关了许多自来水厂，2000年，投资22亿元的引黄二期工程开始供水，济南市地下水和地表水的供水比例由过去的7∶3改为4∶6。2003年9月6日，干枯多年的趵突泉等名泉复涌，3万济南市民挈妇将雏赶去看泉。

60多岁的济南老市民苏宝珍说：“我从小在护城河边长大，一看到河水就亲。济南修地铁是好事，但千万不能破坏泉脉。泉是济南的魂。没有泉，就没有济南。人要知道自己的根，知道自己从哪来。”

保泉是济南人20多年才实现的一个梦。如果为了修建地铁，将这个梦重新粉碎，那是济南人绝对接受不了的。因此，在有精确翔实数据证明济南修建地铁不会破坏泉脉之前，有关部门对审批持谨慎态度，亦在情理之中。

济南大学城市发展学院研究员邢立亭认为，地质勘察工作在地铁规划与建设的全过程中只占极小的权重，这一点都做不好，那就不应该获批。山东省政协原副主席李殿魁则认为，科学地建设地铁不仅可解决城市交通问题，而且是济南保泉的最有效的措施之一。其科学结构是：大明湖以北东西向修深层地铁；在名泉区分隔线建南北向修深层地铁；南部东西向建超浅型地铁。如此深浅结合，形成济南地铁的基本框架。天津地铁顶距地面仅两米，济南还可以再浅些。在南部东西向超浅型原则的指导下，对浅层地下水采取必要的工程措施，保证其向北正常流动，这样的地铁结构就不仅不会影响泉涌，而且对保泉非常有利。

需要更高超的设计

不管建地铁还是保泉，都是城市设计规划的一部分。城市规划应具有整体性，避免朝令夕改，支离破碎。

2000年，济南市开始搞旧城改造，把一环路内旧城区和二环路内的村居改造完毕。旧城改造拆毁了许多古旧建筑，也拆掉了一些低矮的平房，但之后在原地建起了许多高层住宅和商业设施，市中心地皮过度使用，人口更加拥挤，给居民出行造成了更大不便。

济南市区南北宽不过几公里，东西长30多公里。济南有许多安静的小街道，也有几条终日忙碌的干道。现在济南东西向的泺源大街、经十路、泉城路、花园路等干道全都拥堵。南北向的主干线沥山路、大纬二路等高峰期拥堵。韩连山说：“我们总是等到发现拥堵时，才开始想起交通建设，交通拥堵的发展总是比建设还快。”

2002年，济南市确定城市发展战略为“东拓、西进、南控、北跨、中疏”10字方针。南部山区是济南泉水的直接补给区，为了涵养、保护地下水源，确保济南名泉常年正常噴涌，必须控制开发，但有些房地产开发商以为“南控”区将是“绝版”区，所以开发建设“南控”区的积极性空前高涨。南控处于“难控”的状态。

泉城路是济南市最繁华的商业区，号称金街。2002年泉城路重新改造后，定位为准步行街，路面全部以花岗石铺就，因市民进出不便，后来改成单行道，5条公交线重回泉城路，很快把石板路面压坏了。去年济南市政公用局组织专家和市民，讨论对泉城路的抢修方案，是继续铺石板路面好呢，还是彩色沥青路面好？泉城路沿街商家则担心：再修路又要修一年，怎么做买卖？

中国工程院院士、轨道交通专家施仲衡院士说：“中国人的衣、食、住、行四大项，前三项基本解决了，但交通越来越紧张。汽车（跑着、停着的）大致占城市面积的30%，城市面临堵塞、瘫痪，且空气污染50%来自汽车尾气，因此轨道交通的优势愈加显著。”

王梦恕也认为：地铁是未来交通发展的一个主要方向，它快捷、环保，不破坏城市景观。他说：“如果不考虑拆迁，地铁造价是每公里5亿元；考虑拆迁，每公里是7亿元。现在拆迁费用很高，所以，地铁建得越早越好。”

总人口已经接近700万的济南也不会例外，但是如何在这座泉城修地铁，需要主政者有相当高超的设计规划思路。

大都会区是1970年代国外出现的新概念，它有别于以前的100万人口上下的大城市。拥有近700万人口的济南，也在向着大都会区的方向而变化，因此，济南的城市设计，不能还只是以城市议城市；济南的路网规划，应该有大济南、大都会的概念，应以疏散市中心建成区人口为目标，而不能只是为了使人们拥挤在市区。地铁能在一定程度上拉开人们的居住空间，减低城内人口过高的密度，长期保持街道的正常通量。但若没有一个统筹兼顾的合理设计规划，济南即使建了地铁，地面交通也会照堵不误，已有国内多个拥有地铁的城市可为例证。

王梦恕对《南风窗》记者说：“现在的城市规划，都是先设计房子，把房子规划好了，再规划交通，所以出了很大的问题。应该‘交通先行，不要城市乱发展了之后再搞交通。要把红线定死，每一届政府都要严格按规划执行，不能乱改规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