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鲁迅加入光复会的几个问题

2012-06-05倪墨炎

博览群书 2012年1期
关键词:同盟会章太炎孙中山

○倪墨炎

较长时期以来,对于鲁迅加入光复会的事,存在着不同说法,其中有的说法是不符合历史事实的,却为一些有影响的鲁迅传、鲁迅研究著作、近代史研究著作所采用。最近,在《鲁迅研究月刊》2011年第9期上,读到陈潄渝先生的《鲁迅的红色、灰色和本色》一文,爆出一条重要信息:“鲁迅是辛亥革命志士,曾由陶成章介绍参加反清革命团体光复会。”这是过去没有人说过的。笔者撰写本文,就鲁迅加入光复会的几个问题,试作探讨。

鲁迅是否加入光复会

鲁迅是否加入过光复会?鲁迅生前在他自己的文字中没有涉及过。鲁迅逝世后,对这问题有了几种说法。

周作人在1936年12月发表于《宇宙风》的《关于鲁迅之二》中说:

他始终不曾加入同盟会,虽然时常出入民报社,所与往来者多是与同盟会有关系的人。他也没有加入光复会。……以浙东人的关系,豫才似乎应该是光复会的人了。然而又不然。这是什么缘故呢?我不知道。我所记述的都重在事实,并不在意义,这里也只是记述这么一件事实罢了。

许寿裳在1937年发表的《鲁迅先生年谱》中“1908年”条下说:“是年从章太炎先生炳麟学,为光复会会员,并与二弟作人译域外小说集。”后研究者林辰函请说得更具体一点,许寿裳复信说:

光复会会员问题,因当时有会籍可凭,同志之间,无话不谈,确知其为会员,根据惟此而已。至于作人之否认此事,由我看来,或许是出于不知道,因为入会的人,对于家人父子本不相告知的。(此信转引自林辰《鲁迅曾入光复会之考证》一文。)

胡风在1943年写的《从有一分热发一分光生长起来的》(后编入《在混沌中》一书)中,有一个注释说他曾和鲁迅有过这样的对话:“周先生加入过×××没有?”“没有。我加入的是光复会,不过这件事没有人知道,他们晓得了要更不高兴的。”

冯雪峰在1952年写的《回忆鲁迅》中谈到鲁迅曾对他说:“我可就属于光复会的……我们那时候,实在简单得很!”

增田涉在《鲁迅的印象》(1948年)、《鲁迅与光复会》(1976年)中都谈到一件事:他曾写过《鲁迅传》,请鲁迅过目,其中有一句“在筹办《新生》杂志时,他已是志在推翻清朝的革命党的党员”(指光复会会员),鲁迅没有删改。

从以上几种回忆文看,可以得出结论:一、鲁迅是光复会会员;二、入会日期,许寿裳说是1908年,胡风顺着许寿裳说法,增田渉说是1907年夏筹办《新生》杂志之前,其余的人不明确入会年份。由于光复会的档案已荡然无存,各种回忆录会有不同说法,这是可以理解的。然而研究者们仍然希望能弄明白:鲁迅到底是哪一年加入光复会的?

《许寿裳文集》,许寿裳著,百花出版社2003年7月版

鲁迅何时加入光复会

在辛亥革命五十周年的1961年,沈瓞民写了一系列回忆文,记叙了不少辛亥革命前后的史事。沈瓞民是鲁迅在弘文学院时的同学,两人曾同住一间寝室。回国后他参加了革命,积极参加浙学会、光复会筹建工作,是光复会上海总部与东京分部联络员。他所提供的史述,有一定的参考价徝,但也要具体分析。他在《记光复会二三事》中说:“光复会于一九○四年十月在上海成立。”陶成章“于是年十二月偕魏兰赴东京”,“光复会东京分部也正式成立”,“入会者有蒋尊簋、孙翼中、黄鸿炜、许寿裳、周树人等人”。接着沈瓞民又发表《回忆鲁迅早年在弘文学院的片断》一文,再次述说:“在一九○四(甲辰)年,鲁迅正式参加浙江革命志士所组织的光复会,从事革命工作。”沈瓞民还有几篇回忆文章提供的史料也较翔实,很为史学界、鲁迅研究界所重视,因而他所说的鲁迅1904年加入光复会,几乎成了定论,为很有影响的《鲁迅年谱》(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初版)、《陶成章传》(谢一彪、陶侃著,人民出版社2009年初版)及多种鲁迅传、辛亥革命史研究著作所引用。

但是,笔者在《许寿裳文集》中发现,有一封许寿裳致林辰的信,竟和林辰《鲁迅曾入光复会之考证》中引用的那信有很大出入。当林辰写信请许寿裳谈鲁迅加入光复会的具体情况时,许寿裳的原信是这样回答的:

光复会会员问题,弟进会时,鲁迅尚未加入。1909年春,弟先返国。是年夏,鲁迅亦返国,因同在杭州教书,始知其也进了会,根据惟此而已。至于作人之否认此事,由我看来,或许是出于不知道,因为入会的人,对于家人父子本不相告知的。(是信编入《许寿裳书信选集》并由绍兴市政协作为纪念集内部出版时,家属在信末加了一个注:“1904年冬,许寿裳在日本加入光复会。”此信编入《许寿裳文集》时保存了这个注。)

读了这封信和注,事情就明白了:鲁迅亲自告诉许寿裳自己是1908年才入会的。这说法应该符合历史事实。这里有一个旁证:1904年冬,鲁迅在仙台医专,要到1905年4月春假才回东京,这时陶成章等人已回国了,可见,鲁迅是不可能第一批入会的。何况,鲁迅是公费生,在政治活动上比较慎重。1903年,鲁迅在弘文学院的班级里第一个剪去辫子,于是清政府驻日公使扬言要取消他的公费资格。1905年底发生留学生反对日本政府的《清囯留学生取缔规则》的斗争,秋瑾等人主张全体留学生回国,以抗议日本政府并与清政府开展斗争,鲁迅则认为这样一来,很可能革命力量被清政府一网打尽,不如留在日本继续战斗为好。鲁迅不急于加入光复会,自有他的考虑,这很正常,许寿裳的回忆是可信的。至于增田涉文中说他1907年以前入会,鲁迅不改,是因为鲁迅晩年已不在乎何时入会了。那么,林辰文中引用许寿裳回信的话,怎么会与原信不一致的呢?原来,林辰写好《鲁迅曾入光复会之考证》后,寄请许寿裳过目,许寿裳就作了修改,并致信林辰说“关于光复会会员问题一节,弟不欲提到先入后入的关系”,因而拟改。可见,林辰文中所引的话是许寿裳自己改的。许寿裳致林辰的这又一封信,也已编入《许寿裳文集》。

沈瓞民文章内容基本上是可信的,但在第一批入会名单中有周树人,是他记错的。说鲁迅1908年入会,看来是合乎历史事实的。

鲁迅为何于1908年入会

值得进一步研究的是,鲁迅为什么在1908年加入光复会呢?1908年正是《民报》遇到重大经济困难、章太炎陶成章与孙中山发生意见分歧之时,鲁迅在此时加入了光复会,这是否意味着鲁迅是支持和同情章太炎陶成章的意见和处境的呢?近见有些与此有关的电视剧、文章及观点,认为章太炎陶成章争要《民报》的经费是不顾大局,是不知道孙中山很穷的误会。这些说法,似还可斟酌。

1906年章太炎出狱到日本,任同盟会中央机关报《民报》主编,使同盟会名声大震。但办报是要用钱的,总不能要章太炎在牢里筹集好经费来办吧。据《陶成章传》载,到1908年,“《民报》社前前后后加起来只收到孙中山寄来的300元左右”。章太炎向孙中山要求,从日本政府赠款的五千元和一位股票商赠款的一万元中,留一点给民报社,恐怕不能认为是不合情理的要求吧。孙中山领导的珠江三角洲的一次又一次的起义,当然是重要的,是需要用钱的,但办好同盟会中央机关报同样是重要的,同样需要用钱。后章太炎与陶成章商量,由陶去南洋为《民报》募款,但受到同盟会中原兴中会成员的阻挠,收效不大。吴玉章在《从甲午战争到辛亥革命的回忆》中的一段话值得注意:

《民报》正遭遇极大的困难,由于经费不继,章太炎等人几乎有断炊之虞。他派陶成章到南洋去募捐,也无结果,因南洋华侨与兴中会关系较深,而与光复会素少联系。因此,章大骂孙中山先生不支持他办《民报》。其实,孙中山先生这时到处搞武装起义都失败,也很困难。章的埋怨徒然暴露了同盟会内部派系之间的裂痕。看到这种情形,我觉得孙中山先生既无过错,而章太炎也可以原谅,于是便极力设法弥补。

章太炎和《民报》社还受到日本当局的迫害。《民报》主编和发行人第1-5期原署张继、第6-18期为章太炎、第19-22期为陶成章、第23、24期又署章太炎,日本政府借口署名变动没有办理必要手续,就査禁了《民报》并要罚款。当时也在东京留学的周作人,1908至1909年在民报社听章太炎讲学,是深知章太炎与孙中山的争执的。他在《鲁迅的故家·民报案》中这样写道:

在往民报社听讲的期间,《民报》被日本政府禁止了。原因自然由于清政府的请求,表面则说是违反出版法,因为改变出版人的名义,没有向警厅报告,结果是发行禁止之外,还处以百五十元的罚金。《民报》虽说是同盟会的机关报,但孙中山系早已不管,这回罚金也要章太炎自己去付,过期付不出,便要一元一天拉去作苦工了。到得末了一天,龚未生来找鲁迅商量,结果转请许寿裳挪用了《支那经济全书》译本的印费一部分,这才解了这场危难。为了这件事,鲁迅对于孙系的同盟会很是不满,特别后来孙中山叫胡汉民等在法国复刊《民报》,仍从禁止的二十四期起,却并未重印太炎的那一份,而是从新写过,更显示出他们偏狭的态度来了。

章太炎编印的第24期是被査禁没收的,读者没有看到24期,孙中山叫胡汉民重编24期而不是重印24期,这就不是太好了。(不过,笔者查阅1957年科学出版社影印的《民报》合订本,24期是章太炎编的,不知这是科学出版社有意找到章编的这张报编入,还是压根儿没有孙中山叫胡汉民重编24期这件事。如是后者,那是周作人的误记。续编的《民报》上印法国国徽是为了蒙骗日本当局,实际上仍是在日本印制的。)

鲁迅正是在章、孙争执,章、陶遇到很大困难之时,加入光复会的,但不加入同盟会,态度鲜明。在抗议日本政府《清国留学生取缔规则》时,鲁迅主张留在日本,他并不跳上台去或写文章进行辩论,而是向主张留日的“留学界维持会”捐款一元,以表自己心迹。这次加入光复会,也是他心迹的一种表示。

这场“同盟会内部派系之间的裂痕”,到辛亥革命“成功”后的1912年,演变成了陈其美与陶成章之间的磨擦,最后以陶成章被枪杀在上海广慈医院病床上而告终。当时也有“严速究缉”之类的高调,但凶手蒋介石和陈其美的两个侄儿陈立夫陈果夫,日后却越来越受到重用。此后,许多光复会员都不谈这“光荣身份”,只有许寿裳这老实人还在唠叨此事,还第一个为章太炎树碑立传写《章炳麟传》,还没完没了地写纪念鲁迅的文字,最后落得了在熟睡中被人劈死的下场。鲁迅对胡风说:“我加入的是光复会,不过这件事没有人知道,他们晓得了要更不高兴的。”这“他们”指的是谁,还用笔者多费笔墨吗?鲁迅晩年仍不断写到章太炎、陶成章。他虽指出章太炎的不足,但称太炎“先生的业绩,留在革命史上的,实在比在学术史上还要大”,“战斗的文章,乃是先生一生中最大,最久的业绩”,“他是有学问的革命家”。(《关于太炎先生二三事》)鲁迅也认为陶有欠缺,但仍称陶成章是“以革命为事的陶焕卿”,“夜雨潇潇地下着,提起笔,忽而又想到用麻绳做腰带的困苦的陶焕卿”,“中华民国虽由革命造成,但许多中华民国国民,都仍以那时的革命者为乱党”(《为半农题记〈何典〉后,作》),鲁迅说得何等沉痛!鲁迅还说:“待到革命兴旺……可惜陶君不久就遭人暗杀了,神主入祠的时候,捧香恭送的士绅和商人尚有五六百。”(《华盖集·补白》)鲁迅在这里说的也是实话,因为辛亥革命带给老百姓的实惠,当时还只是剪去辫子和小姑娘可免缠脚,所以老百姓除非看热闹,是不会来捧香的,只有读书人和商人才略知陶成章的人生意义。

鲁迅1908年加入光复会,关系到他对同盟会、国民党、中国国民党的看法,关系到他对孙中山、蔡元培(原光复会会长,1905年加入同盟会后不再过问光复会事)、章太炎、陶成章等历史人物的看法,关系到他的政治思想。它应该是鲁迅研究中的重要课题。

鲁迅由谁介绍入会

鲁迅是否如陈潄渝所说:“曾由陶成章介绍参加反清革命团体光复会”呢?笔者作了几点调研:一,査《陶成章集》及其他陶的文字,査《鲁迅全集》及鲁的其他文字,都不见有陶介绍鲁入会的蛛丝马迹;査曾在光复会总部工作或与陶成章关系密切的一些人的文字,如俞子夷(负责保管光复会文件)的《蔡元培与光复会草创时期》、魏兰《陶焕卿先生行述》、陶冶公《光复会的组织与发展》等回忆文,也都没有谈到陶介绍鲁入会的事。看来,此事天不知、地不知、人不知,只有陈潄渝一人知。二,陶成章1908年在国内,夏天到东京,是章太炎要与他商量去南洋募款的事,匆匆来,匆匆去,是否有时间介绍鲁迅入会,实很难说。鲁迅当时在听章太炎讲学,也可以由章太炎、龚未生(章女婿)等人介绍入会,为什么一定是陶成章呢?三,光复会在组织上并不严密,没有一个人能说清楚何时何地哪些人参加召开成立会、议决章程、推选会长等事,新会员是否必经有人介绍、通过、宣誓等手续,说法不一。光复会会员大致两类,一类是会党成员,对他们入会要求可能严格些,一类是知识分子,要求较为宽松。像鲁迅这样的留学生,又是同乡、学生或同学,经常在一起,可能填张表格就算入会了。陶成章与鲁迅关系密切,常到鲁迅住处存放光复会文件和吃便饭,介绍他入会有可能,但可能并不等于事实。陈先生如果无法提供他所说的根据,那就是信口开河了。

陈先生的大文《鲁迅的红色、灰色和本色》,是说许广平等人对鲁迅作了“红色”或“灰色”的曲解,而他的阐述才合乎鲁迅的“本色”。本来,学术讨论么,许广平等人如确有差错,当然可以指正,但又何必给贴上“红色”“灰色”的标签呢?当然这是为了突显和张扬其“本色”。大家都知道,本色的第一要义是真实。没有根据的信口开河,又怎么能阐明鲁迅的“本色”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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