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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常风流

2012-05-30顾文豪

新民周刊 2012年25期
关键词:熏香亭子雍正

顾文豪

宋人唐庚,自幼颖悟,十四岁即能属诗作文,日后还有“小东坡”之誉。不过在他十八岁那年,有回专程去城外拜谒东坡,却实实在在吃了个瘪。话说那日两人晤谈,言语间东坡问他最近读些什么书,唐庚答道,刚读了《晋书》。接着便滔滔不绝地议论一通,孰料东坡突然问道,《晋书》中可载有什么好亭子?叫什么名字?唐庚一时“茫然失对”,只好起身告辞:“晚辈慵懒,读书粗心疏漏。今日拜见前辈,受益匪浅,晚辈告退了。”

堂堂廿四史之一的《晋书》,东坡偏偏要从中觅些“好亭子名”,自然令不知书中谐趣只晓得专意陈滥议论的吾辈汗颜不已。坡公当是读书得闲,若牵扯开来,此一故事或许更意在提醒我辈,错过些“好亭子名”亦是错过文字风流,错过摇曳多姿的日常风流,真真枉读诗书好些年。

是以翻开孟晖女史新著《唇间的美色》,不容我不天生邪念。忽而是古人收集山间崖草夜露酿制色纯味洌的“秋露白”,忽而是觅取荷叶荷花上的晨露酿制清芬特甚的美酒“香扑烈”,忽而又是古代女子收藏新鲜雨水煮白糖而成提糖,浸鲜花鲜果,色艳味甘。单是这等汲取天地雨露制作唇间美色的古人韵事,料来坡公还阳亦不止追问好亭子名,怕是还要寻香觅露的了。

合该要追,合该要迷,追了迷了,才晓得至少在日常风流上,原来未必是进化的。譬如今日都市流行之花草茶,看似色澤缤纷滋味爽然,实不过是将一干花叶置于壶中,浇上热水,若以为这就尽得花草真味,大概真要叫古人笑死了。书里说到,宋人已然知晓,若以热水直接浇淋到香花上,反会破坏花的香气。对此,古人之法是,在前一天晚上,将水煮熟晾凉,然后选取玫瑰、茉莉、柚花等任何一种香花泡在这凉熟水里,静置一夜,遂使花朵中的香精慢慢渗入水中。第二天,再把浸透了花香的冷熟水与现煮沸的热水兑和在一起,方为宋人标准的消夏饮料“香花熟水”。以此视之,今人之花草茶无非是一味开水泡花叶罢了。

再如那位因夺嫡之争而予后人刻薄寡恩印象的雍正爷,却亦是位“内心里锁闭着一园郁勃繁花的闷骚男”。稍熟悉一点中国瓷器史的读者都知道,雍正朝的粉彩瓷器,任谁瞥一眼,都不由恍然生出柳丝里拂过的骀荡春风之感,细腻、润泽、温和、内敛、雅丽,明耀在这些艺术品背后的雍正形象与朝局纷争和宫闱传说中的雍正爷是多么不一致。

严苛、精细、繁琐,这些在为政时令臣下心生畏惧的雍正特质,调转到艺术设计的领域,倒是确保了一流宫廷艺术品的产生。最有趣的是,雍正九年,他竟颇细致地为自己构想了一个象牙雕的花篮式帽冠,上架十字交叉梁,以便在其中安放鲜花,借花气来熏香自己的天子帽冠。其实将帽冠加以熏香,是彼时清朝皇族普遍的做法。不过一般皆是先置一小香炉焚香,随后帽冠架于上方,炉中徐徐而起的氤氲香气缓缓濡染帽冠。可雍正偏偏独辟蹊径,要以天然花叶之香为之,并多次不厌其烦地谕旨宫廷造办处改善工艺提升材质,其于此投注的心思热情真叫人佩服。虽然日后《红楼梦》里头的宝钗抱怨“最怕熏香,好好的衣服熏的烟气火燎似的”,不过倒也可见彼时焚香熏衣的奢侈习俗很是流行,而雍正爷的匠心独运换到今日或可一上时尚榜单的吧。

孟晖早年在中央美院修习美术史,在本书最末一篇文章里,她说到当年一位老师曾建议美术史系的同学考虑报名学习文物修复与保护专业,“这一行不仅是个职业,更是一项攸关国族兴亡的事业”,要以现代科技之长缨,“缚住岁月与山河之苍龙”。老先生的语重心长自是情意可感,孟晖将此文置于书末,想必也知晓并认同老先生试图守住山河岁月的良善心愿。

鄙陋如我,自问不能到此高尚境地。不过这满纸清芬满幅春色,不仅向后人呈示出古人的山河岁月,更切近我辈的或是呈示出传统生活的日常风流。长久以来,我们总汲汲求取文化之复兴,然则文化必须落实到具体的生活细节中去,若仅强调文化的理论价值,生命将无所挂搭,亦无法体现于视听言动之间。后世儒者不敢谈饮馔之道、男女之道、花道茶道,不敢也不懂欣赏“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空说礼义,遂于生活无力安顿,此所谓智及不能仁守。如此,倒不如学学雍正爷,试着让自己熏染一阵古人花香,记取一些古人好亭子名,兴许离旧时山河花间岁月庶几近一些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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