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好, 有轨电车
2012-05-30沈嘉禄
沈嘉禄
在欧洲,常让我出神凝视的固体物有:教堂、街头雕塑、博物馆、有轨电车。上周去了德国和波兰,在法兰克福、科隆和波兹南又看到了有轨电车,它们以经典的样式再次驶入我的记忆隧道。欧锦赛期间,车头两边都插着国旗,一面是本国的,另一面是冤家对头的。
是的,你也知道我接下来要说什么了。上海与有轨电车有缘,1908年是上海的有轨电车元年,第一批70辆来自英国,车身漆成印度红。至今伦敦在三样公共事物上还保持了印度红色系:公用电话亭、救火会大门、有轨电车。上海的有轨电车一开始不设车门,乘客可以随意上下,跟印度电影里的情景相似。后来装了门,还分了等级——不少老作家都回忆说他们当时坐二等车厢。
有轨电车促成了上海公共交通的现代化,这一点现在谁也不会否认了。但我读小学时看过一本书:《南京路的故事》,由此知道地产大王哈同讨厌有轨电车的车轱辘声,硬是让它在爱俪园门前绕个大圈再奔静安寺。还知道解放后,英商电车公司撤出前咬牙切齿地扔下一句话:“不出三个月,南京路上只有铁轨,而不会再有电车。”但中国人民有志气,于1963年初拆掉铁轨,由20路无轨电车取而代之。宏大叙事的字里行间,我看到了英国佬目瞪口呆的表情。
所以,有轨电车在中国似乎成了意识形态符号。1946年,上海共有有轨电车运行线路12条,轨道网络几乎遍及全市。70年代,上海城市交通矛盾日益突出,有轨电车陆续被拆除,1975年,由虹口公园通往五角场的8路有轨电车被拆除,叮叮当当的电车铃声终成绝响。
改革开放后,一度上海公交车辆紧缺,有关方面就从香港进口了一批双层巴士(那会上海人从港片《巴士奇遇结良缘》中知道公交车也可叫巴士了),还是旧的,据说卖的是白菜价,但车身上的西洋参广告不能涂掉,上面画了一只振翅高飞的老鹰,广告语港腔十足:“记住呢只鹰”。这个“呢”该读成ne还是na?不知道,“啄木鸟”也没行动,反正这个鹰是被市民朋友死死认住了。好在时间不长,香港巴士寿终正寝了。不久,上海与瑞典合资的公交车驶上街头,马力强劲,乘坐舒适,成了主流车型。
在怀旧的浪潮中,市民开始怀念起有轨电车,小资们也会祭出张爱玲的文字给自己壮胆:“但是你没看见过电车进厂的特殊情形罢?一辆衔接一辆,像排了队的小孩,嘈杂,叫嚣,愉快地打着哑嗓子的铃:‘克林,克赖,克赖,克赖!吵闹之中又带着一点由疲乏而生的驯服,是快上床的孩子,等着母亲来刷洗他们。”
进入新世纪后,关于上海重新恢复有轨电车的新闻时时出现报端,一会是从四川路通向五角场,一会是沿黄浦江直通世博园,但上海的交通现状如此繁华,似乎也不容许这般高成本地怀旧,但如果作为一种城市文化与景观,在相对“人烟稀少”的边缘地带诗意地保留一两条,倒也不能说天真烂漫吧。有朋友提醒我:浦东张江已有一条有轨电车,但那只是电气化的非传统的,再说也仅限于园区内通勤,并非供民众共享。
今天,有轨电车被认为是一种环保的交通工具,无缝轨道将噪声降到最低,车次又很多,与地铁、火车构成了交通网络。欧洲有些城市在取消之后又后悔了,设法使它复活,比如希腊就借了奥运会的东风在雅典重开有轨电车,伦敦拿双层红皮巴士当作奥运会形象大使亮相北京,目前也准备修建名为“跨河计划”的有轨电车路線。在我到过的国内城市,有轨电车差不多都消失了,只有大连还保留了一段有轨电车,成了驴友必访之地,长春电影制片厂前也有一段,是数千市民联名上书市政府,才从城市改造方案中抢救下来的。
当然,在有轨电车通行的城市里,除了路面的铁轨,空中也横七竖八地拉起了电线,电线杆也很多,但这种线条与铃声,自有一种成熟城市的味道,有点甜蜜的忧伤和惆怅,乘客的脸上更书写着保守的、优雅的文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