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淘宝大学”颠覆教育?

王若翰

义乌的“淘宝大学”倍受关注和争议。有人认为，让学生掌握谋生的技能是教育应有之义，也有人反驳说，教育不应如此短视和功利。

但如果把义乌工商职业技术学院（以下简称：工商学院）创业学院的行为还原到义乌这个特殊的环境中，一切都更容易理解：在这个中国微小企业最为活跃的城市里，创业成功是一个如此诱人的人生目标。

创业传奇

下午6点，扛着大包、拎着麻袋的学生们络绎不绝地来到雪峰楼下的快递代理点，给货物称重、统计，俨然就是一群忙碌的小老板。

随便走进雪峰楼的一间教室，满眼是堆积如山的货品和一叠叠快递单，阿里旺旺招牌式的“叮咚”声不绝于耳。

雪峰楼墙壁上张贴的名人像，从开始时的马云、乔布斯、比尔·盖茨，换成了近年来通过网店创业成功的一批知名校友，他们的创业事迹，是学弟学妹们闲聊时经常提起的谈资。

所有工商学院的学生都知道，雪峰楼就是诞生传奇的地方。在这里，骑着自行车进校，开着宝马毕业的故事源源不断地上演。

杨甫刚是工商学院的第一个传奇。2006年家境清贫的杨甫刚，在经历了两次高考后，进入这所大专院校的国际贸易系物流3班。为了减轻父母的经济负担，杨甫刚入校后经常利用课余时间收集废品变卖，但这一举动很快招来了旁人的鄙夷，有人甚至当面嘲讽：“大学生捡垃圾，还读什么大学？”

2007年，在朋友的推荐下，杨甫刚开始在淘宝上初次尝试电商创业。那时他手上的本钱只有一辆自行车，和每月500元的生活费。

通过自己的不懈努力和大胆尝试，杨甫刚的淘宝店铺渐渐火了起来，从饰品到充气沙发，从瑜伽垫到化妆品，通过一次次经营方向的调整，杨甫刚的生意越做越大。

彼时的杨甫刚一定不曾想到，自己的创业经历会成为各大媒体争相报道的新闻素材，他的行为还曾引起争议：大学生在校期间是否可以分心学业用于赚钱？更让他想不到的是，2008年校方成立创业学院，鼓励选择电子商务的学生，通过网店实践，走上电商创业之路。

自杨甫刚之后，创业学院里接二连三出现通过网店创业的成功楷模。2009年入校的石豪杰，从媒体上得知了杨甫刚的事迹，视他为偶像。经过一番考察，杨甫刚毅然放弃了进入二本院校的机会，来到工商学院。由于工商学院的创业学院只面向浙江省内招生，河南籍的石豪杰采用先填报工商学院人文旅游分院，入学后又转院的迂回战略，最终如愿以偿。

现在，石豪杰已经通过网店开起了一家拥有11名员工，年销售额超千万的公司。在创业学院的雪峰楼，石豪杰与杨甫刚的照片并排放在二楼的醒目位置。

采访中记者发现，“曲线创业”的外省籍考生不在少数。学院甚至为此单独设立学员班，规定其他院系的学生，只要在一年内淘宝店铺达到四钻，月收入过五千，就可申请转入创业学院。经济管理学院大一学生任守义在接受采访时甚至向记者表示：“不想当将军的士兵不是好士兵，不想进创业学院的学生不是好学生！”

创业学院声名远扬，工商学院也被外界戏称为“淘宝大学”。在这所公办全日制的普通高职院校，创业被当成至高理想。

离经叛道

目前在工商学院的创业基地雪峰楼中，共有包括EMS、圆通、申通等在内的5家快递公司设立了代理点，据创业学院老师杨泽宇讲，早在学院创办之初，就算校方一再邀请，一些快递公司还是拒绝进驻。而现在，每年都有快递公司主动找到校方洽谈，争相抢夺“大户”，学校为此还特意为快递公司设立了末位淘汰的竞争机制。

创业学院为学生提供的创业服务，远远不止联系厂商、设立快递公司代理网点这么简单。按照学校规定，学校教室中本来没有网络设置，为了方便学生网上接单，创业学院破天荒地在雪峰楼的每间教室的每个座位上都拉起了网线，并提供24小时的供电，雪峰楼的自修教室均被用作学生们堆放货品的仓库。

考虑到学生们开办网店的实际需求，学校外聘教师教授摄影，建立配备了专业器材的摄影基地，方便学生们自己为商品拍照。“伊能麻豆”是創业学院下属的一支模特队伍，团队内的所有模特均为校内学生，在拍摄费用方面，模特对学生店主的报价要远远低于市场价格。

学校还规定，学生可以因网店经营原因请假翘课，上课时间也可以带着笔记本电脑随时接单，还可以用自己经营的淘宝网店信誉度，冲抵部分学分。

凡此种种，都让这所大专院校越来越成为社会关注的焦点。而真正引发争议的，还是校方关于知名校友石豪杰是否应该被退学的处理决定。

按照工商学院原来的校规，石豪杰四个学期内累计六门功课挂科，理应被退学。而校领导在一番讨论后，居然决定对其网开一面。更加“离经叛道”的是，基于石豪杰在创业方面的特殊成绩，学校对其授予优秀毕业生称号。

此决议一出，立即引起外界舆论的一片哗然，一些人甚至指出，工商学院这种“谁钱多，谁老大”的教育态度，根本不是教书育人的知识殿堂应该有的，完全是商业模式下的唯利是图。也有人直接指责贾少华不配当校长，应该下台。

贾少华则认为，传统的学校教育存在诸多弊端，一些学生不适应这种学校教育，并不代表他们就是“瘟鸡”。

创业学院院长朱华兵在接受《新民周刊》采访时表示，在工商学院里，大部分学生是拿着高考两三百分的成绩被调剂到此的。在此前十几年的学校教育中，他们已经被视为“失败者”。在诸多重点大学优秀毕业生都面临就业压力的当下，如果学院按照传统的教育方式对其进行教育，这些学生毕业后的境况可想而知。

目前，工商学院创业学院电商创业班毕业标准为：班级电商人均月收入1万元，经营商铺信誉必须达到3钻。这一标准已于2009年被浙江省教育厅采纳，作为省内高校电商专业的统一毕业考核标准。

桂林理工大学管理学院电子商务专业讲师刘河伟，在今年5月曾亲自带队到义乌工商学院考察。这位毕业于英国桑德兰大学电子商务专业、曾任加拿大帝国商业银行网络银行项目经理的电商讲师表示，自己十分肯定义乌工商职业技术学院的这种实战教育模式。她认为，国内传统教育注重考试而非实践，这使得中国学生普遍具有较强的学习能力，但这种学习能力在进入社会后，极易转化为模仿性的工作，甚至是“山寨”能力。

2010年，刘河伟选择回国任教，手里拿到的第一本电子商务教材，还是北京大学2002年编定的版本。

“拿到这本教材的时候，我笑了。国内电商教育十分可笑。电子商务专业作为一种新型商业模式，发展是日新月异的，一本2002年编纂的教材，怎么能适应今天的电商形式呢？”在与院系领导沟通后，刘河伟力排众议，毅然为电子商务专业的学生们砍掉了十几门学校规定的专业必修课。同时，开设了十五门包括网络营销、动态编辑语言、数据挖掘、搜索引擎优化等在内的电商新课。

谈到桂林理工大学的电子商务专业与义乌工商职业技术学院教育模式的不同，刘河伟解释：“义乌工商学院作为一所大专院校，他们的培养方向十分明确，即鼓励学生向着网商的方向发展。而我们桂林理工学院作为一所全日制的本科院校，电子商务专业培养学生的方向还要考虑到电商的其他领域。电子商务领域发展到今天，粗略统计约有十二三种盈利模式，其中除商家外，还包括网络推广、网络客服、后台编辑、项目管理及O2O（线上线下组合式营销）等多方面的人才需求。”

在刘河伟看来，工商学院的教育模式，适合在桂林理工大学电商专业大一、大二的学生中推广，而到了大三，学生们则要学习一些管理学、运筹学之类的知识，为将来成为电商领域的中层管理者做铺垫。

“作为一个走入社会的成年人，首先要有自己的安身立命之本，这是普通人的标准。如果再向一个更高的标准要求，除了解决自身的生计问题以外，还可以为社会创造更多财富，提供一些就业机会，这就是企业家的标准。这两种人都可以通过学校教育、引导来培养。所以，作为教育者，我们老老实实地去培养前面两种人就可以了，在这一点上，义乌工商职业技术学院的定位很明确。”

生意经

电商行业竞争越发激烈的今天，金融大鳄纷纷介入，一些传统品牌厂商也不肯放过这一新生领域。这样恶劣的环境下，一群试图通过小额投资白手起家的学生，又是怎样在夹缝中生存的呢？

据记者了解，工商学院创业成功的学生中，不乏浙商后代，人们眼中的“富二代”不仅自小耳濡目染父辈们的创业过程，在自己开网店创业的过程中，也自然会有家中帮衬。不过，更多的学生来自普通家庭，甚至贫困生。

在记者的询问下，伍云非滔滔不绝讲起了自己的生意经。店铺开办初期，由于没有信用度，自己的商品往往会排在淘宝浏览的最后几页，导致很多买家根本浏览不到自己的页面。为了扶持新商家，淘寶方会在商家的每一样上架商品临近下架之时，将其推到淘宝此类商品搜索的前几页，伍云非的策略就是摸准这个周期，在排到前几页时推出一个“爆款”商品，以最低价格出售，不图赚钱，只为增加成交量，提高信誉度。这样的方法，对于没钱做淘宝直通车的小卖家来说，无疑是一条能够快速积累信誉的妙计。

通过这样的方法，伍云非渐渐积累了周转资金。靠着这笔资金，他在去年冬天，根据一部青春偶像剧中的服装样本，向工厂定制了1000件款式相似的豹纹夹克。与偶像剧中某品牌的限量版相比，伍云非的订单在细节上略做改动，避开了“侵权”的麻烦。

刚开始时，因为没有同类产品竞争，每件豹纹夹克的售价均为300元。后来淘宝上逐渐开始有店家模仿他的款式，伍云非开始将价格下调至一百多元一件，但依旧保持盈利。据伍云非透露，这批豹纹夹克让他在淘宝上大赚了一笔。

“一个商家盗了我的款式，做出同类商品，和我打价格战，但我之前累计的销量和顾客评价让许多买家依旧选择我的店，并且那家的面料确实比我的差。”

在另一间教室里，程超向记者展示了自己的商品库存，三大箱人字拖鞋均是某知名品牌的仿制品。据程超介绍，自己卖的这款仿品要比正品的设计更加人性化，“正品上面的星星挂饰五个棱角未经打磨，穿起来有些磨脚，而仿品却在这个细节上格外留心，所以就这款商品而言，仿的比正品还要好！”言谈中程超很是自信，对这款人字拖在网上的销售前景抱有很大希望。

谈到为什么要通过报考工商学院的方式来开网店，而不是放弃学业回家开店，很多学生都一致认为，这里更有电商创业的氛围，很多时候还可以和其他同学交流经验。效果远非自己在一个封闭的空间单打独斗所能比拟。与普通的大学相比，这里其实更像一个创业园区。

雪峰楼一楼四周的过道，贴满了产品推介海报，据创业学院院长朱华兵介绍，在今年的4月末，学校曾牵头联系义乌部分厂商，在这里举行了一次夏季产品推介会，意在帮助创业学院开网店的学生寻觅好产品。海报上，记者发现厂商推介的产品多为丝巾、太阳镜等夏季的热销品。

学生告诉记者，由于初次创业，进货资金不足，拿不到低价，他们在市场竞争上处于劣势。由学校牵头找到的厂商，在进货价格上会给学生优惠。

发展瓶颈

通过对工商学院创业班几届学生的对比不难发现，电子商务成绩优秀的毕业生，集中在2008、2009年入学的两届。一些新入学的学生纷纷向记者表示，目前的网店，竞争越来越激烈，生意越来越难做。

派代网网络分析师李成东在接受《新民周刊》采访时，就此问题给出了这样的解释。电子商务起步阶段，恰如中国改革开放之初，在市场没有成熟的情况下，能够淘到金的往往是一些先驱。2008、2009年国内的电子商务，还处在C2C的小零售商时代，淘宝的收费项目也相对较少、较低，很多小本经营的商家正是乘着这样的东风，才得以在电子商务领域获利。

但近年来，随着B2B模式在电商领域的普及，很多金融大鳄和传统的大型企业开始进入电商领域，这对靠小额批发，赚取零售差价的中小电商来说，无疑是一次巨大的打击。2011年的淘宝商城事件，正是一次中小电商与大企业之间矛盾的集中体现，也是电商界即将面临产业变革的信号。

在这样的市场背景下，一些之前依靠做网上零售实现盈利的草根卖家，很可能在巨大的产业变革中被打回原形。这也正是创业学院白手起家学生们，即将面临的发展瓶颈。

目前，国内的电子商务业还处在各项规章制度有待成熟的阶段。对于仿品问题、商品外观侵权问题，以及商铺之间互相盗取图片的问题，监管力度均有待提高。很多小卖家在开店之初，均是靠着钻这样的空子，通过售卖仿品的价格优势占领市场，通过盗取其他卖家的图片来节约自己的开店成本。

一些学生在接受采访时直言不讳：“我卖的就是高仿（比较逼真的假冒商品），但顾客问起都一口咬定是正品。”至于盗图问题，很多学生表示，一般不会被人举报，如果遭到举报，只要在收到通知后，将图片从页面删除就可以，不会有被封店的麻烦。

针对这样的财富积累方式，李成东在接受采访时指出：“随着中国电子商务业的发展，行业的规范性也会日益完善。通过这种野蛮、无序的手段积累资本，在今后会越发变得行不通。工商学院的领导层应该看到这一点，积极思考变革途径，帮助学生们在电商领域探寻其他出路。”

另据记者观察，创业学院里大部分开网店的学生都会选择袜子、丝巾之类的纺织品作为经营的主要产品，学生们告诉记者，就丝袜类产品而言，几乎在创业学院的每间教室都有相同的存货，有时自己的库存不够了，为了不放过生意，还经常会跑到别的同学那里去借货。不仅如此，在学校后门口的夜市里，记者也看到了很多相同的物品。高度趋同化的商品类别，加剧了商家之间的价格战。

关于这样的问题，朱华兵表示，目前创业学院也在鼓励学生不要经营同类产品。“我赞成学生们抱成团，加强团队合作。根据自己所擅长的方面，进一步明确分工，做到在推广、客服、接单、商品拍摄等各个领域做优、做精。这样才会在电子商务业竞争日趋白热化的背景下，立于不败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