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片里你那么悲伤

马莅骊

“我的灵魂与我之间的距离如此遥远，而我的存在却如此真实。”《超脱》的开始，是法国作家加缪的这句名言。

亨利的故事看上去也像是加缪的那个“局外人”的故事。面对同样荒诞的世界，他努力站在一个“局外人”的立场：他小心翼翼地选择自己的职业——代课教师。这个职业本身就充满了悖论。作为教师，就像亨利在接受那看似虚拟的采访里说的：人们自然而然地指望你来改变一些东西，让学生有力量面对生存的复杂性；然而，作为代课教师，却体现了一种有意为之的疏远，这一身份确保他在每个地方仅仅停留了一段时间，从而避免了进入别人的生活……

然而与《局外人》里的莫尔索不同，亨利既做不到麻木，更感受不到“幸福”。他对于苦难与痛苦有着超人的感知天分（亨利的扮演者阿德里安·布洛迪也有表现忧郁气质的天分），所以他会因为看到雏妓Erica为中年猥琐男口交而落泪，他对那些漠视他人需要的人发怒（第一次是对那个疏忽职守的护工，第二次是对他那位满腹狐疑的女同事），这是他无法完全置身局外的原因。他的表情总是出卖他，胖胖的女学生Meredith偷偷拍下了她暗恋的老师的照片，对他说：在所有的照片里你都那么悲伤。

影片里有限的几个温馨画面，几乎都关于亨利充当Erica和Meredith的灵魂导师和保护者的角色。但是在大部分时间里，走不出自我的亨利，所擅长的角色还是做一个饱含热情与热泪的旁观者。其实，早在故事一开始的时候，亨利就道出了自己的症结：“我记下的往事足以结集成书，而我把写出的眼泪都给了自己。这是所有不幸的发端。”他会为旁人落下伟大同情的眼泪，却始终没有空间容纳别人。活在母亲自杀阴影里的亨利，从小承受被亲人遗弃的痛苦；但在面对Erica的眼泪时，他却硬着心肠说：我不能做你的亲人，我给不了你需要的。

刘玉玲扮演的辅导教师，像是站在故事另一面的亨利。在亨利与自我做斗争时，她选择了与世界和人心摔跤。然而，在每天不得不面对许多自暴自弃、前程灰暗却毫无所谓的小孩的压力下，她也终于忍不住在办公室里歇斯底里地爆发。

故事的结局是灰暗的。Meredith的自杀让每个人都直面自己的失败。面对前来安慰的同事，亨利说：你看到我，却看不到我，你看到的只是一具空壳。电影的英文名字detachment有两层含义，既可被解释为“分离”（这分离的主旨在亨利最后的醒悟中得到了体现，也暗合了片头加缪的那句“我的灵魂与我之间的距离如此遥远”）；也可以被理解为“超脱”（也就是现在的译名），只是亨利根本无法超脱。

倘若真的能像莫尔索那样，以荒诞的情感和行为来回应荒诞的世界，倒就容易多了。然而分离感与存在感如此真实，特别是对于敏感于自我的亨利而言。所以，他为自己的旁观付上了心灵的代价：“我想行的善偏偏行不出来。”

亨利的痛感或者是旁人无法切身感受的，但他的困境与悲哀却让我们每个人都熟悉不過。因为我们也同样活在荒谬和无序里，它们只不过是改头换面地发生，在不同层面、不同程度上，敲打着我们脆弱的灵魂和良知。时而我们硬下心肠，把自己训练成麻木不察、司空见惯的局外人；时而我们内心柔软，成为兔死狐悲、悲天悯人的旁观者；时而我们也会在不危及自身利益的时候，施舍别人一些爱心和正义，然而始终无法真正走出自私、骄傲并且缺乏安全感的自我；又时而，当我们意识到世界与人心的黑暗，既无法自我救赎，更不能救赎他人时，开始把目光投向比我们更伟大的创造者和救赎者时，才明白耶稣关于“差羊入狼群”的吩咐，是为这个世界带来改变的可能，也是福音成为福音的根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