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狎客行

2012-05-30刘阳

南风窗 2012年12期
关键词:侠客江湖

刘阳

当年读金庸,幻想做侠客。没料想等我长大,世界成了这副样子:洗脚屋是整街整街的,“二奶”是一村一村的,性爱日记是一本一本的,离婚是一队一队的。因此当我在洛杉矶的一个婚姻家庭研讨会上,遇到上海某大的一位学者自豪地以中国人对家庭的重视来批评美国文化时,不由得倒抽几口凉气。

会后,我私下问他从何得来对美国的观感。据我所知,他来美国不到两个月。“在国内看电影就知道了……”我暗自庆幸,很早以前,已经有人告诫我不要用四世同堂与好莱坞对比。尽管奥巴马刚刚表态支持同性婚姻惹起许多争议,此前披露的数据表明,美国每年的婚外生育已经超过婚内生育,但在美国的多元文化中,仍有相当广泛的意见对婚姻予以充分的尊重,将一男一女的婚内性关系视为必须持守的立场。

性的寓言

回首检视中国人对待两性关系的态度变化,在颠覆性上真可谓是革命。两相比较,美国上世纪六七十年代高喊性解放的一拨青年,早已大半回归家庭,遠不像中国人一样动真格的。

中国是从《太阳照常升起》的年代里走来。在这部影片里,导演对一只“鞋子”通过词语和图像不加克制地反复把玩。那个年代的性幻想,因贫瘠而疯狂,对劳动服下面扭动的屁股无限景仰,对“破鞋”这个词充满迷恋与愤怒的纠结。还有什么体制比当时的设计更节省资源,半夜里可以单凭想到“破鞋”就high了。

因此当1980年代,面对弗洛伊德性欲观的冲击,“压抑欲望要得病”的理论仿佛瞬间就深入人心,就像伊拉克的共和国卫队初遇美军,立即服膺枪下。其实,所谓压抑欲望的危险,不是指人们克制具体的某次性冲动,而是指幼年期未满足的欲望被推进潜意识,成为人们心理上的病灶。对一个病人,受压抑的性欲根本不表现为性欲。

弗氏的理论早已被西方心理学界视为距离科学过于遥远的假说,在临床上“引起的麻烦远远超过实际的疗效”,但许多人却迟迟不愿从春梦中醒来。当然,性是令人快乐的,只有人类可以不为繁殖只为快乐而性。而从一个全方位窒息的背景里走来,人们不免把一个心理学专业术语当作文化寓言接受并误读,以为在自由与人权的清单上,性自由可以先行,就像一部分人可以先富起来一样。一些人乐得听任自己的肉体烂成体制的脓疮,以为自己在浪漫地反主流。的确,他们几乎全身都溃烂了,但对于体制来说,他们却只是它脸孔上的几颗青春痘。

流风所及,短短30年,取代红宝书的,是补肾验方;取代的确良、军胶鞋的,是声色电光的情欲流水席。侠客的江湖没能来到,狎客的江湖却悄悄莅临。人们转眼就体会到另一种缺氧—陷入“爱成伤、性上瘾”的悲哀,嘴巴里却高喊着快乐。

狎客的江湖

狎客,通俗点说就是嫖客,并非提上裤子掏出现钞的才是狎客,那些讲究品位、以多元化和全球化指导性生活实践的刷卡一族也是,自诩温情的援交族也是,那些以打黑除恶的政坛侠客形象博取民意支持的官员,落马后曝光的私生活细节证明,他们的真实身份足以当选年度最牛狎客。

当甜腻的空气里飘满了壮阳的消息,人们再也找不到任何清热降火的资源:心理学家不断暗示满足欲望的正当,性学家欢呼任何自愿而不违法的快乐,威权主义者最熟悉一句名言“权力是最好的春药”,自由主义者因为政治失意而坚决不允许在性领域存在任何管制(包括自我管制)。

在对待下半身的问题上,靠政府吗?骂体制吗?人类的分歧全在上半身,不同企图的官员难得形成了共识:他们都更喜欢狎客,而不是侠客,因为狎客使他们的存在显得必要,而侠客则直接挑战他们的权威。在这种肉体本质上无可奈何的一致性背后,人类散发出一股挥之不去的病态伤感,仿佛现代人无来由的思乡。

这样的江湖为什么不可以被看作一个自由者的乐园,像他们所宣称的那样?道理很简单,世界从来就不是一间大酒吧,性本快乐,正如美酒虽好,贪杯无益。按照美国戒酒协会的规则,对于任何一个酗酒者,只要他承认生活已经一团糟,靠自己无能为力,愿意相信有一个比人自身更强大的力量为他提供善意的帮助,就可以申请加入。他想要改变的生活,简单描述就是只有继续豪饮的自由,而没有不再干杯的自由—被酒瘾控制,成为酒瘾的奴隶。

在不同的酒瓶前失去自我,正如在不同的性伙伴面前迷失自我一样。后者把异性视为满足自己欲望的消费品,审美疲劳原本是最轻的惩罚,他们以为自己拥有把爱与性分开的智慧,但爱的能力却在性的损耗中渐渐消弭了。结果当他遇到了对的人,想要好好去爱的时候,自己却坏了。所以,感情幸福的定义是,在我们自己还没有坏的时候遇到那个对的人。在一张张日本AV的光影中,人们失去了对那个对的人的珍惜的能力。放纵的代价是迎接感情波折、婚姻破碎、亲子悲剧的接连发生,鲜有例外。

所有人都怕把自己憋坏,结果自然带来性爱的贬值,就像货币发行多了必然会产生通货膨胀一样。一个变态社会的标志,就是几乎人人都陷入了对变态的恐惧,唯恐自己的欲望被压抑而成为“变态佬”。于是拒绝同居的女孩被猜测成性冷淡,抵制性骚扰的男孩则被视为性无能,却忽略了性上瘾才是一种更加危险的状态。

江湖不再隐秘

在《当好男人遇上试探》这本美国心理学畅销书里,作者比尔身处每年色情消费近10亿美元规模的美国,自己也曾沉迷于电视色情收费频道并无法自控地去偷窥裸体的邻家女郎。他异常坦率地说出自己面对性问题的挣扎,以及他是如何摆脱性瘾控制的。

改变的开始,作者认为那是一个颇为理性的时刻,即只有当一个人沉迷欲海所带来的痛苦大于上岸的痛苦时,他才会有改变的愿望。他在权衡代价,做出选择。此前,他热衷读的是“泡妞秘笈”,惊喜的是有人向自己暗送秋天的菠菜,是抓住一切机会、制造每个机会也要上,是用头站立用蛋交流用嘴排泄。这个时间点就是他体会到欲望之苦、不再以罪为乐的时候,“我真是苦啊”,我所愿意的,我反不做;我所不愿意的,我倒去做。

尤其是当他一宿欢呼早晨却哭泣,在日光之下被强烈的内疚感、羞耻感折磨的时候,因为人其实无法否认,我们清楚地知道哪些行为和想法是正当的,严重偏离标准时我们心里的警报器就会狂叫。当然,人会压抑内疚以至于麻木,就像爱睡懒觉的人床头摆了5个闹钟仍然上班迟到。

当他决定醒来,他将成为诚实而勇敢地面对内心的侠客—从今以后,不再对着别人锄奸除恶,而是手舞宝剑、攻克己身。此后,就是一切的专家与体制破产的时候,因为这个人要经历生命的改变。吩咐一座山挪开此地投进海里是容易的,让一个人管住腰带是太难的。

比尔对性上瘾的阶段、程度以及发作时的表现给出了清晰的描述:当那些抓耳挠腮的时候,在街角无聊游荡的时候,给认识的MM群发暧昧短信的时候……对照一下,或许读者会如笔者一样有惊喜的发现—原来在不同程度上,我们都曾被欲望牵着鼻子走,我们曾以为是自己身体的主人,比尔却以一个美国佬标签性的直肠子,道出了许多人竭力回避的“身不由己”的真相。

作者以“献”身说法,与读者分享他是如何摆脱裤腰带的捆绑的。其中最挑战中国人的是,他认为有相似困扰的人聚在一起,彼此开诚布公、互相鼓励是非常重要的。这个建议恰好点中了华人的软肋,我们的文化是臭鸡蛋可以吃进肚子,却绝不可挂在嘴上。咒语都是在背光的地方念的,上到政府预算,下到裤裆的阅历,只要摊开在阳光下,就已经干净了一大半。江湖因其隐秘而成为江湖。

解决问题的首要原则是承认自己有问题。大而言之,正如在洛杉矶的婚姻家庭研讨会上一位社会学博士提醒的—一个国家的解体、一种文明的堕落,始于家庭的解体;以人为本,则需要看到在一个反以问题为炫耀的氛围里,一个性上瘾者的正常生活如果还没有崩溃那么就是正在崩溃,这绝非快乐的逍遥,而是真实的病态:一个人想不解开自己的裤腰带却不能够,如同身陷咒诅,不是很值得同情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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