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苦难中微笑
2012-05-30于坚
于坚
美国国家档案馆里面有一批照片,自1946年洗印完毕后就再没有人动过。照片大部分是当时美国军队中的摄影兵拍摄的,大约2.3万张,拍的是二次世界大战期间中印战场的实况。
战争被摄影兵客观、冷静甚至有点机械地拍下来,就像拍摄一场特殊的劳动,而战场只不过是一个生产车间。这些照片仅仅被视为资料,完工后就被归档封存,并没有像摄影家的作品那样到处被展览。60多年过去了,这批照片由于它的资料性而被遗忘。如果不是这个世界上有几个人还在记挂着它们,它们很难有重见天日的机会。
其实这几个人并不知道这些照片的存在,他们只是对中国抗战时代的历史无法释怀。“历史就是父亲,今天就是儿子!”(章东磐)这个时代莺歌燕舞,谁还记挂着那些血雨腥风的场面呢?这个时代患着历史的白痴症,它假装那些伟大的父亲、智慧的父亲、苦难的父亲或者黑暗的父亲、魔鬼的父亲从未存在过,仿佛这是一个外星人的时代。但这几个历史的孝子,“不愿做奴隶的人们”的后裔,百折不挠,一定要为那些“父亲”还原真相——尊严或耻辱、光明或黑暗、伟大或卑劣。于是他们必然找到这批照片,这些照片在等着他们。
章东磐组织了一个小组,远涉重洋,在美国国家档案馆有关中印战场的2.3万张照片中精心遴选出500张,编辑成一本书——《国家记忆》。是的,这绝不是几个人的记忆,而是一个国家的记忆,国家应当珍藏这些照片。记住历史,尤其是记住抗战这样的历史,使子子孙孙永不遗忘,这是国家民族之事。既为国家记忆,我以为这个行动也是国家行动,这种行动似乎意味着历史意识、国家胸襟以及资金什么的。而事实上这只是几个民间人士自筹资金、耗时两年做出来的一本书。没有什么国家背景,章东磐小组像业余的考古工作队一样,“出土”了一批抗战照片,为的是国家记忆。
从2.3万张照片里挑出500张来呈现一段历史,尤其是抗战这样的历史,有点勉为其难。历史总是被天使化或者妖魔化,同样的历史,你可以装聋作哑,任它尘封,也可以从批判的立场去选择,从赞美的立场去选择。对于抗战历史,过去的历史记忆总是抹杀一大批在场者,彰显另一批在场者,同样浴血奋战,同样的功勋,却被狭隘的意识形态所遮蔽。简单的道理,在面对民族敌人的时候,还有什么意识形态呢?抗日,那就是人们必须顺天承命的唯一意识形态。如果说在1937年以前,中国各种政治力量都无法超越狭隘的利益,那么日本人的侵略则启示了超越性时刻的到来——在民族危亡的时刻,团结抵抗,这是中国唯一的主义、唯一的意识形态。遗憾的是,当战争烟消云散,这种伟大的超越也随之被遗忘了。章东磐小组的历史眼光非同凡响,他们继承的是那段历史的超越性,他们的记忆乃是胸怀广阔的记忆。
对于抗战历史,人们通常的进入角度是受难——尸体啦、暴行啦、轰炸啦……而在《国家记忆》中,我惊讶地发现人们在苦难中微笑。愁眉苦脸是一种态度,笑容满面也是一种态度。在《国家记忆》一书中,微笑弥漫在许多画面中。那是什么年代?轰炸机像雨季的乌云一样不散,到处是炮火硝烟,餐桌旁边随时有人死去,但人们在微笑。
封面是一位暗含笑容的士兵,他刚刚笑过或者就要微笑。在严峻的战争环境中,怎么可以笑呢?我以为大约只是强调一下战士在面对死亡时的乐观主义精神。我试图把这本书中“面带微笑”的图片找出来,结果发现我错了——我应当把没有笑容的图片找出来,因为它们太少。我不得不说,微笑,是《国家记忆》中的普遍表情。
编者在第136页忍不住用了“面带微笑”一词。第6页,全体在笑。第17页,18个孩子在笑。第15页,全体在笑。第137页,全体在笑。第245页有27个人,看得清表情的有15个,其中8个人在微笑着。第324页,全体在笑。第330页,7个人一齐笑。第338页,5个人在笑。第339页,继续笑。第343页,10位女士在笑。第396页,笑得非常灿烂。第397页,笑得满幅都是牙齿。就是在“冒着敌人的炮火前进”一章,笑容也频频出现。第579页,一位伤兵在微笑……似乎人们在嘲笑那个没有笑容的战争魔鬼,这是一种微笑的反讽?
在第329页,一位中国空军士兵正微笑着给自己的情人写信,旁边就挂着那位美女的照片。在别的时代、别的地方,我们很难看到这样的照片,或者说,历史没有这样的心情,例如在奥斯威辛。
抗日战争固然残酷,但它并不毁灭爱情,爱情在炮火中蓬勃生长,生命的激情、生活的希望前所未有地被激发起来,人们比平时更意识到生活的意义,因此他们在受难时仍然微笑。
而在某些时代中,历史长时间一片黑暗,时代的方向像它本身一样,只有当下没有永恒,人们平安无事但心灰意冷。资本社会依靠伟哥似的娱乐节目催发的爆笑,其实暗示的恰恰是永恒的缺席和生活价值的虚无感。在精神受难,人们普遍死心、灰心的时代里,也许并没有战争,只有压制生命的平庸和目光短浅的现实主义,发自内心的微笑反而难觅踪影。
战争解放了生命,战争释放了激情,战争与革命不同,革命是意识形态的暴力,而战争引发人道主义的觉醒。当日寇的飞机俯冲向中国大地的时候,人们内心的生命意识被激发起来,那是肉体受难的时刻,也是心灵自由的时刻。
这些照片大部分是摄影兵拍下的,很多照片来自“中缅印战区美军通信兵第164照相连”。可以肯定,拍“面带微笑”的照片并非他们的任务。人们在战争中微笑,也许不符合读者对战争场景的观念和想象,不符合读者从历史教科书中得到的那些概念。但作为客观事实,摄影兵无法不把这一“面带微笑的抵抗”记录下来。摄影兵不是摄影师,照相机只是他们的步枪。摄影兵在记录抗战历史的时候,并没有刻意选择微笑。我注意到本书中也有卡帕拍的几张照片,摄影师卡帕的照片无疑有着人道主义的立场,他总是选择那些英勇悲壮的瞬间。但摄影兵不同,他们只是在执行将军们要求记录这场战争的命令,他们不需要人道主义或者爱国主义、民族解放战争之类的政治立场。人们在射击、人们在挖掘战壕、人们在包扎伤口、将军视察防线……在1946年的某天,咔嚓!他们的照片只是资料,不会出现在《时代》或《生活》杂志的封面。
战争当然是悲壮的、残酷的、惨烈的、苦难的,但是人们对待苦难的心态并不苦难。苦难是外部的,人们的压力来自战争,而不是内心,那是历史的苦难而不是心灵的苦难。这是一个时代的表情,在苦难中微笑。
战争是被迫的,战争是个人意志无法选择的历史运动,生活环境被战争限制,但心灵是自由的,反抗是自觉自愿的。心灵没有被限制,苦难限制的只是生活方式。人们没有被强迫,心灵的抵抗不是苦难而是喜悦,这种抵抗没有丝毫的压抑,是自觉自愿、心甘情愿的,是心灵之自由所致。
与奥斯威辛的苦难不同,那里的人们不仅行动上失去了自由,内心也失去了自由。哀莫大于心死,所以在那里,人们连强作欢颜也不能。可以下令让他们微笑,但无法命令那笑容不僵硬。只有当心灵是自由的、快乐的、喜悦的时候,人们才会在苦难中微笑。
一张照片就是一处时间的遗址,历史照片固然反映人们在历史中曾经做过什么,也自然地反映出那个时代人们的心境。其实心境是照片最难于掩饰的,因为它从不听命于表面。越是不刻意捕捉心境,心境越是袒露无遗。这种例子在罗兰·巴特的《明室》一书中有很多。罗兰·巴特在书中列举的那些照片,正与《国家记忆》一书中陈列的照片相仿。“(照片)可以在事情的意义上说谎,却永远不会在事情的存在上说谎。对一般观念(文化意义),摄影无能为力,然而,在使我们确信真实性这一点上,摄影的力量却高于人类思想所能构想并且已经构想出来的一切。”(《明室》)这就是《国家记忆》令我惊讶的原因,它远远超出了我对历史的想象和观念。
还原历史记忆的过程也像历史的细节一样生动,不是抽象的国家概念,而是具体的有血有肉的个人。遗憾的是此书没有留下一张章东磐小组的集体合影,我相信那是一群微笑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