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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飞的心(外一篇)

2012-05-30鲍尔吉·原野

读者 2012年2期
关键词:小鹰纸箱草原

鲍尔吉·原野

几天前,我回一趟老家,坐大客车。车行驶6个小时,司机声明除服务区停车一次,途中不停车。

与我邻座是一位南方女人——她身上穿了许多层毛衣和一件不合体的男式羽绒服,30多岁。

说来好笑,车开两个多小时,一对农村夫妇要下车,说上错车了。司机答复:怎么能上错车?你买的是这个地方的票,上的是这趟车,怎么能错呢?

男的说:我们不上这个地方,我们要上××,亲戚把票给买错了。

司机说:车上有监控录像,不许停车,我必须把你们拉到终点。

车上人哄笑。农妇说:求求你了,把我们拉到终点干吗呀?不就点一脚刹车的事吗?

司机叹气说:我要被罚钱。车停,这对夫妇作着揖下车。邻座的南方女人跟着下车,售票员不让,她说看车下的行李。我感觉车下面有她重要的行李。

到了服务区,人下车活动,南方女人盯着车下面的行李舱,最后一个上车。

车到终点,天快黑了。我取行李时,看了一眼南方女人的行李。是个旧纸箱,缠胶带,上有窟窿眼。她双手抱着纸箱,东张西望。

我问:你需要帮助吗?

她问:这儿离草原有多远?

我老家在内蒙古一个小城,从这里到草原,中间隔着上百公里的农业区域。一个南方人,在陌生之城的薄暮时分问“草原还有多远”,蛮搞笑。

我说了之后,她显出失望。我说:你肯定先要找旅店住下,就算草原只有10里远,也要先住下。明天坐车到巴林右旗、翁牛特旗,那里都有草原。

她说:“哪个旗好?”

这句话也挺搞笑。旗和县一样是行政建制,说不上好不好。我问:你要做什么?

她摇头。

我想到那个神秘的纸箱。这次回家,我和朋友约好去翁牛特草原,我们叫牧区。我告诉她明天有便车去草原,如愿搭乘把电话留下。

她问:什么旗?

我说:翁牛特旗。

她思索,翁——牛——特。好,跟你一起去。

开车的是我的朋友Y,Y问她:你上草原干啥?

她答:放飞一只鹰。

Y:你从南方到内蒙古来就为放飞这只鹰?

她说:对。

我问:纸箱里边是鹰?

她说:是。

Y:你放飞之后就回南方了?

她说:对。

这个答案出人意料并且简练,一点没留让我们遐想的空间。上车时,她用手机通过一次话,告诉对方我们这辆车的车号,怕遇上坏人。

Y小声对我说:放生,做善事还愿。我点头。

Y说放生在哪儿都能放,跑这么远干啥?

我从后视镜看到她怀抱纸箱,目光坚定。

我们的车到达乌丹镇已经是目的地,然后东行,专门送她。在一处荒野,Y停车对她说:这就是草原。放飞鹰之后,我们把你拉到乌丹镇。

她下了车,不满意。说:这算什么草原,草呢?波浪似的绿草和羊群呢?

Y哈哈大笑,说:这是秋天,你脚下的枯草夏天就绿了。牛羊在牧民家里圈着呢。

她脸红一下,说:不好意思,我忘记是秋天了。我以为还有穿蒙古袍的牧人骑马奔驰呢。

我说:那是MTV,现在他们在家歇着呢。

她打开纸箱,铁笼里有一只小鹰,目光犀利,爪钩坚利。

Y说:在这儿放生好,前边是湖水和树林,有野兔什么的,鹰方便生存。

她说:好,这是缘分。掏出手机,跟一个人说话。我看到是部有可视通话功能的3G手机。

鹰出笼却不飞。她把鹰扔到天上,鹰落下,与我们对视。

她对着手机说:你跟小鹰说吧。

手机屏幕上有一个男人,穿病号服,头上插着管子。我听到他虚弱的声音:飞吧,小鹰,好好飞吧。

说起来怪,鹰张开翅膀,像一把大黑扇子,笨拙地往前碎步走,趋快,拍打翅膀飞起来,翅膀张开有它3个身体大。它在我们头顶盘旋,半径越来越大,远去。

她用DV录像。

回车里,我们开往乌丹镇。她开口说:我老公是飞行员,出车祸,这几天双腿就要截肢,上不了天了。他让我到内蒙古把鹰放飞。这只鹰是他战友送的,养了3年。

他到过草原吗?我问。

她说:他在内蒙古的天空飞了5年,熟悉这里的山山水水。他飞的时候最羡慕草原的鹰,老是想念……

她声音哽住了,头转窗外,擦泪水。

以后,辽阔的草原上将有一只不停飞翔的鹰,飞过山冈和湖泊。看到这只鹰的人想不到,它带着别人一颗想飞的心,从天空上看到夏季的草原开不败的花朵。

见面就认识了

海螺沟3号驻地海拔4000米。早上醒来,我想:跑不跑步呢?海拔高,不敢跑,不跑又不甘心。

跑吧,沿公路慢慢跑。初跑,没什么事儿,我想象的头晕、昏厥乃至坠下山崖等事情都没发生。

跑了15分钟,折返时出现困难。这段路坡长,几乎感觉不到下坡。而返回即上坡时,简直抬不起腿,血液的携氧量微乎其微。跑着,见路边一处简陋的寺庙,一个穿绛红僧衣、30多岁的喇嘛在石块搭的灶上煮茶。

我上前问讯。喇嘛一愣,看看我,笑说:“噢,蒙古人。”

喇嘛叫多吉次仁,他递我一把菜刀:“把茶砖砍碎。”

我在老家干过这活儿,得心应手。

他把碎茶放进沸水,从怀里掏出纸包,拈一小撮儿放进去,盐。再揣入怀。

一个藏族小女孩进来,坐板凳上。

“噢,卓玛来了。”多吉次仁从毡子底下拿出一本书,翻开给我,指一个地方:“昨天念到这儿,你接着念吧。”

这是一本极为破旧的童话书,我读:“大地母亲还在熟睡,像许多美丽的女人一样,熟睡的大地格外美丽。”我问多吉次仁:“她听得懂吗?”

“噢,就是这样学汉语,念吧。”

我看了一下书皮,《水孩子》,接着读:“高大的榆树在睡,树下的奶牛也没醒来。不仅如此,酣睡的还有几片白云,在林隙静卧……”

小女孩凑过来坐我膝盖上,盯着字看,仿佛怕我读错。她头上梳七八个小细辫儿,沾着干草屑,藏袍有酥油的气味。她边听边动脖子,像个小动物。

“……云雀唱起了晨曲,婉转的歌声盖过采掘机的响声。叫了整整一夜的矿坑鸟还在啼叫。”

“就念到这里。卓玛,你回家吧。告诉你爸爸,给羊多喂一些盐。”

作为跑步者,我向多吉次仁告辞。

“你明天来吧,活佛明天到这里讲经,活佛知道你来。”

明天,我所在的旅游团开拔了。多吉次仁看我犹豫,说:“那就以后来。你到北京吧?”

我点头。

他从箱子里拿出一个皮包,打开:“这里面有钱和我不知道的东西,你到北京交给中国科学院的李××。”

“我……”

“我知道你会说不认识李××,见面就认识了。她去年把包忘在这里,你还给她。”

我接过,心想,北京那么大,上哪儿找呢?

到了北京,通过人事部门以及户政部门的帮助,主要靠电话,终于把东西交还失主。

李××是中科院×所退休人员,家住东城区红桥批发市场附近。我看了她身份证,她看了包里的东西。李××说自己并不知包丢在哪儿,旅游丢的。包里的美元、相机等各样东西都没少。

她说:“我怎么感谢您呢?”

我说:“噢,那就感谢多吉次仁吧。”

“他有地址、电话吗?”

“没有。他住在公路边上一个寺庙里,连寺名都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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