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首叫做爱情的歌,唱断了所有记忆的来路
2012-05-30
小暖是2000年离开秀玉街的,走的时候是四月,院子里开满了米汤花,灿黄的颜色就着明媚的光。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小暖总能闻到米汤花的清香,很忧伤。
斗篷很沉默
那些米汤花是有一年她和武雄訫一起种的,从郊外挖了一株移植回来。没想到它的生命力非常顽强,只是一个春天的时间就爬满了院子的满壁。其实记得秀玉街,不仅仅是因为米汤花,还因为武雄訫。他是个瘦高个子的男生,穿白衬衣和牛仔裤,袖口稍稍地翻卷了起来,一副清爽逸秀的模样。他是邻居,也是玩伴,是他教会小暖骑单车,教会小暖吹口哨,教会小暖念英文。院子里的大人会开玩笑地说,瞧这青梅竹马的一对儿。院子里的小孩就冲着武雄訫戏谑地喊,大雄大雄。小暖听了,面色是静静的,心里却娇羞地笑了。
那是《机器猫》热播的年月,大雄和宜静在所有人看来,长大后就会生活在一起。像大雄用时光机到未来世界里看到的一样,他们幸福地生活在一起。小暖没有时光机,但在她心里觉得,她也会和大雄在一起,一直一直地在一起。
那是小暖最幸福的时光了。她和大雄一起上学,一起放学;他们读一本书,听一首歌,在路边摊上吃竹筒饭和酸辣粉。她参加学校的800米比赛,他就每天陪她跑步训练;他要去英语竞赛,她就找全套的《新概念》英语磁带给他……
只是,命运突然发生了转折。那一年,小暖的爸爸病了,然后是小暖的妈妈,绝症。他们没有治疗,在一个夜里吞服了安眠药。小暖已经不太记得那些混乱和惨烈了,她只是站在二舅的身后,整个人木木的。悲痛来得太突然,像一辆失控的车撞进了她的生活。
二舅说要带小暖去重庆,他会照顾她。
小暖就是从那个时候突然地成长起来了,在没有秀玉街没有米汤花叶没有武雄訫的日子里,她生长得很静默。她开始披斗篷,把手藏在斗篷里,在路上行走的时候垂着眼踢石子。她听不太懂重庆话,那些方言让她很纠结。她的上海话他们也听不明白,所以她越来越少的开口说话。
二舅说小暖你应该有朋友,像个孩子一样。小暖的鼻翼酸楚了一下,她想,她永远也不可能是一个孩子了。虽然二舅对她很好,但舅妈却不喜欢她。小暖从来不会自己夹菜,也不会从果盘里拿水果吃,舅妈给她单独的餐具,给她单独的洗漱用品。她用这样明显的方式告诉小暖,他们是疏离的。
故地已是陌路
有一年,小暖回了一趟秀玉街。因为老宅拆迁,开发商要赔钱,这些手续得小暖回去办。
坐火车的时候,二舅给小暖削苹果,因为火车晃动,水果刀割到了他的手。嫣红的血出来时,坐在对面的小暖是无动于衷的表情。二舅就哭了,他蒙着眼睛呜呜地哭泣,他说小暖,这些年舅没有照顾好你。
小暖就看向了窗外,她想原来她是如此地想念武雄訫,想念他白色的衬衣和他手心里的小痣。这些年里她委屈了,难过了,孤独了总是会想起他来。她站在街口的时候,心里很忐忑,原来近乡情怯是这样的意境。阳光从那些粗大斑驳的梧桐树缝隙里晒下来时,小暖的眼睛很潮湿。
小暖碰到了武雄訫的爸爸,他看到小暖很惊喜,他说长这么高了,越来越漂亮了。他说那时候你和大雄真要好,可惜他去他外婆家了,隔几天才能回来。
小暖的心里突然有些如释重负,她是想见他的,但又是怕见他的。她想,也许她只是隔着一段距离思念他才是正确的。只是当天下午武雄訫就回来了,他敲门的声音很大声,轰隆隆地压过来,小暖的手颤得厉害。
他是高了,更加俊朗了,眉眼都是暖。他笑的时候,小暖一直盯着他的眼睛,她在他的瞳孔里看到了她自己,穿一件斗篷,很单薄。
他带她坐903路,那是他们曾经上学一起坐过的双层大巴。他坐在二层的第一排,小暖伏在窗口看外面。她从来没有觉得,原来以前经过无数次的街是这样的模样,她都快要忘记这座城市了。武雄訫带她去外滩,带她去看人民广场的烟花和东方明珠塔,亦带她去他们小时候涂鸦的墙壁。他好像要唤起她很多的记忆,他温暖地注视着她,但他想要握住她的手时,她的手倏然地缩到斗篷里。
她笑着说,这里真的好陌生。
那么清晰的感情
两年后,他们才又见面,那一年小暖回过秀玉街后,就再没和武雄訫联系。旧宅已经没有了,开发商给的钱她拿了大半给二舅。
她没有读大学,回了上海,一个人租一个小公寓,和邻居都不熟。她还是穿斗篷,只是斗篷的样式不再那么突兀,所以穿着也没有觉得太怪异。她的手只是垂在斗篷里,有人和她握手的时候,她只是微笑。
和她最熟的,是罗医生。那一次她发烧去他的诊所,他想要测她血压的时候,她紧紧地把手放在身后,像个任性的孩子那样倔强地望着他。她昏昏沉沉终于支撑不住晕了过去,再醒来的时候,身边是罗医生。这个年轻的医生对小暖特别的照顾,他送她回家,叮嘱她要饭后吃药。
小暖是在银行存钱的时候再遇到武雄訫的。她递钱过去的时候,对方没有接,她抬眼望过去,就看到武雄訫讶然惊喜的表情。他的声音有些微微的颤栗,他说,小暖,稍等一下,半个小时我就可以下班。他还说,小暖,只是半个小时。
小暖的心里,大片大片的都是慌乱。她从来没有想过还会遇到他,她总觉得思念比靠近来得更容易些,但真的见到他的时候,她发现她是把握不住自己的。她静静地坐在银行大厅里,透过玻璃她看到他一下一下地抬眼望着她。
然后,他从柜台后面走了过来。他在众目睽睽里弯下腰去,他取下自己鞋子上的鞋带,绕过她的脚踝,轻轻地系在椅脚。他笑着说,还是不太放心。
有工作人员冲着小暖暧昧地笑,任谁都看得出他的感情了。
他执意要送她回家。他看到她的单人床,看到餐桌上的一箱方便面,也看到了阳台上她的斗篷。那个时候,罗医生打了电话过来,他说小暖感冒好些了吗?挂上电话的时候,武雄訫随意地问了句,你朋友?
小暖的手放在电话上,她说,男朋友。
武雄訫还是来,从超市买来大堆的蔬菜水果,他在厨房里咚咚地切菜,水哗啦啦响的时候,小暖的心哽咽得厉害。她想,宜静应该是要嫁给大雄的吧。
武雄訫带小暖去看电影,坐在前面的是一对情侣,他们没完没了的亲吻,小暖站起来说,不看了。他们在电影院门口的时候,看到有个女孩在发脾气,她娇横地说你竟然让我等了半个小时!她的男友抱着她轻声地道歉,不管她怎么推开也不撒手。小暖加快了步子,走得很急。
第二天,她给罗医生打电话要请他吃饭。他们去了武雄訫工作的银行附近,他曾说那家的煲仔饭很好吃,他每天中午都会去那里吃煲仔饭。武雄訫果然看到她,也看到了她身边的罗医生,他朝他们走过来,他说,这个时间人很多,我和你们坐一起吧。
小暖站起来说,我先走了。
恋爱还需要拥抱和接吻
罗医生跟着她走的时候,很沉默。她打开房间开始收拾行李,她把她的斗篷一件件地往行李箱里塞。她的嘴唇抖索手指抖索身体也在抖索,罗医生拉住她的时候,她没有哭,倒是他哭了。
他哽咽地说,小暖。
她只是想要武雄訫放弃她,所以她故意带着罗医生去他常去的餐厅,故意告诉他,罗医生是她的男朋友。她以为自己可以只拿他当朋友,她以为如果他也只当她是朋友,再普通不过的朋友,她就留下来。但她发现不是的,武雄訫的眼里都是感情,她怎么躲闪也看得到。他从来没有拿她当旧友,她亦没有。
她那么绝望地发现,他们是彼此爱着的。但恋爱不仅仅只是说“我爱你”,恋爱还要拥抱和亲吻。当他第一次想要牵住她的手时,她拒绝了。其实她的内心那么那么地渴望,她想要在他的怀里,想要嫁给他,和他一起生活。
但,她不能。那一年,她爸她妈得的绝症是AIDS,而她,她也成为了AIDS携带者,她的身体里带着这种病毒。所以舅妈不喜欢她,所以她总是穿斗篷,她不想和别人亲近,也不想被别人触碰。她用这样怪异的打扮让自己疏离了人群,她只是那么那么地想念武雄訫,想念她和他曾经那么美好的年少时光。最近她的免疫力越来越差了,她时常发烧感冒,她知道也许她很快就要死掉了。
罗医生知道这一切,他努力地想要救她,但她知道,她其实不怕死,只是害怕她死了,武雄訫会难过。她在他的面前,只是隐忍,隐忍住她的感情隐忍住想要告诉他一切的冲动。她的手在斗篷里紧紧地握起来,指甲陷在掌心里,生疼生疼的。
小暖最后一次见到武雄訫,是在一个阳光明媚的午后。她站在街的对面,看他在柜台后忙碌,她的眼泪静静地洇开在脸上。她不想要他记得她,不想让他心里放着她,她只有离开,他才会有更加明亮的爱情,更加简单的人生。她会远离他的生活,像每一次的离开那样,静静的。
转身的时候,她好像看到了年少时的米汤花,它们开得那么繁盛,但它们,很忧伤。她知道她再也不会见武雄訫了,她的生活不是童话。即使他是大雄,她是宜静,但故事的结局是,长大后,她没有嫁给他。
这其实不重要的,重要的是,他们之间是有爱情的,即使他们从来没有开始过。但,她确定,这也是爱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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