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构,但不嘲弄一切
2012-05-14熊培云
熊培云
大概十多年前,我看到这样一个笑话:
爷爷抱起孙子,给他讲人生的道理。讲完后,爷爷问孙子有什么感想。孙子说,爷爷你嘴好臭。
后来,我把这个笑话当作一个关于解构的故事写进我的文章里,以此诠释这个解构的时代。在这样一个时代,旧制度、旧思想与旧权威,看似铜墙铁壁的意识形态统治等等,都将面临来自信息接收者的挑战。
“文革”时期流行“文化大革命好!文化大革命好!”唱者与听者毫无防御地接受字面上的意义,对于他们来说意义是失控的。而任何政治口号,都会被社会以各自的方式解读。解构主义长驱直入公共生活的各个细节。2012壬辰龙票刚在微博上露了一下脸,就立刻引发诸多议论。有的说“威武庄严,一身正气”,有的说“凶神恶煞,霸气外露”。有的说这只飞龙出门忘记戴博士伦,不小心撞到了钢化玻璃上,可惜爪子抓不住玻璃,身子直往下出溜呢;有的说这龙下面着火了,正喊着疼呢。
一千个读者,就有一千个哈姆雷特。解构的本质,说到底就是阅读者或者信息接受者,开始参与甚至主导意义的控制。这方面,无论是沃尔夫冈·伊瑟尔的接受美学理论,还是斯图亚特·霍尔的积极解码理论,都已经做了深刻而有力的论述与铺垫。
英国经验主义的开创者约翰·洛克也表达过类似的观点,“如果个人不控制意义,或者说意义在个人的经验之外,暴政就会在附近徘徊”。毫无疑问,解构不仅对于瓦解旧世界有着摧枯拉朽的作用,对于每个人守住自己的精神城堡,也有着非同凡响的积极意义。今日中国社会生活丰富多彩,在很大程度上正是得益于社会脱去政治中心的重轭,使个体重新获得了解构政治、文化与生活的主权。
中国政治经济与社会,集合了前现代、现代与后现代的诸种特征,而后现代社会的一个主要特征就是解构盛行。在那里宏大叙事变得与这个社会似乎毫无干系。一盘散沙的世界,人们回到自身,拒斥千篇一律、高高在上的意义。和过去相比,每个原子化的个人都可能一事无成,但又都可能呼风唤雨。
好了,接下来让我们重新回到上面那个笑话。如果那个小孩对任何言说者都抱之以“你嘴好臭”,而且小孩成了大多数,这个世界会是怎样一种情形呢?而今网络上,谁还敢高扬理想的旗帜,而严肃的讨论不就都以哄堂大笑收场?
十几年前,我还在无节制地赞美这个解构的时代。我承认中国社会由封闭走向开放,解构起到了非常重要的作用。对于那些动辄想回到大一统时代的思想,我自然坚决反对。因为这些人只看到时代在交媾,却没看到时代在孕育。新的文化,将成长于种种解构之中。
必须强调,我反对解构一切。实话实说,尤其近两年,我渐渐开始厌恶生活在这样一个世界:在那里解构、赏玩与戏仿主导了一切,没有灵魂的庙宇,没有神圣的存在,没有理想的生活,更没有人会为崇高与尊严而战。在那里,人心必须接受大张旗鼓的嘲弄。
解构与嘲笑成了这个社会的主旋律。但是,一个功能正常的社会,不可能只有解构,而无建构;只有瓦解,而无粘合;只有自由,而无责任。没有敬畏,没有尊敬,没有神圣,没有向上的力量。
最可笑的是人人互称“老师”。一方面和中国人信各种各样的神在逻辑上如出一辙:表面尊敬,实际上多是因为功利或者怯懦而进行廉价的精神上的行贿——不得罪你,而且相信总有一个是灵的;另一方面,甚至连资深作家们也开始在网上称木子美与苍井空为“老师”时,我不知道这些“老师”究竟给了他们怎样的教诲与恩情。但我知道,在人人互称老师的社会,老师已经死了。
事实上,就连解构主义思想家们也承认,并非所有东西都当被解构。德里达便提出了“正义的不可解构性”,因为“正义”是对他者的无条件的义务或者说是责任,是一种“非对称的责任”。世界有一套运行的机制,正如各种计算机程序并不能解构二进制原理。从逻辑上说,如果一切都可以解构,解构也将归于虚无。
解构,但并不嘲弄一切。有时候我真觉得人类自康德以后误入歧途,需要回到康德再重新出发。在康德那里,人仍有敬畏,世间仍有未知之物,康德的哲学为宗教与正义留有余地。不幸的是,19世纪,上帝死了,20世纪,人类也死了,剩下的只是孤零零的个体。
“认识你自己。”古希腊达尔斐神庙里的这句话广为流传。同样是刻在那座神庙上的另一句话却被忽略了——“凡事不可过度”。同样是在这片土地上,历史是一条时间的长河,人们踏足其中,能望见过去,也能望见未来。而现在,时间的河流消失了。人们只是自顾自站在各自的脚盆里,只有嘲弄,没有敬畏;只有哄堂大笑,没有热泪盈眶。
(作者系南开大学副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