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怎样写起杂文来的
2012-05-14舒展
舒展
我原名舒学煾(已废),现名乃近六年多重操笔墨,“放肆”于杂文后,为纪念不再被“全面专政”,过得像个人样而取之名也。
抗战胜利后,我十四岁。从重庆跟随伯父回到武汉读书。我的业余爱好有两个,一是唱京戏、拉胡琴;二是逛书店。在书店,吸引我的,是巴金(主要是《灭亡》、《家》)和曹禺。有一天,偶然拿起一本鲁迅的《且介亭杂文》,随手任意一翻《病后杂谈》,第一页写道:“生一点病,的确也是一种福气。不过这里有两个必要条件:一是病是小病,并非什么霍乱吐泻,黑死病,或脑膜炎之类;二要至少手头有点现款,不至于躺一天,就饿一天。这二者缺一,便是俗人,不足与言生病之雅趣的。”
呵嘿呀,一下子把我吸引住了!我饶有兴趣地读下去,越读越严肃,“剥皮揎草”,“宫刑”,“幽闭”,灭族,凌迟,令人毛骨悚然。鲁迅感慨中国医书上人身五脏图纸草率错误达到见不得人的程度,但虐刑却很符合现代科学。凶恶、妥当,而又合乎解剖学。而妇科却几乎不明白女性下半身解剖学的构造,鲁迅写道:“他们只将(女人的)肚子看作一个大口袋,里面装着莫明其妙的东西。”
啊,天底下竟然有融会历史、医学、文学、刑罚与生活情趣于谈笑风生之中如此博大精深的妙文。
于是,我把凡是能看得懂的鲁迅杂文,大体浏览了一遍。这一两年,正是我从少年向青年跨进的阶段。鲁迅杂文中的孤愤、犀利、透辟,特别是他独有的幽默与隽永,不仅感染了我,而且对我世界观的形成,性格的锻造,起了潜移默化的作用。一事当前,鲁迅会怎么看、想、写呢?
这可以说是我有生以来接近鲁迅的第一个高潮。他使我逐渐从孩子变成了较为成熟的青年。1947年,我写了一篇杂文《关于反侮辱》,用曾林的笔名投寄给《武汉时报》。没想到,发表了。文章的大意是说,美军强奸中国女学生这样加诸全中国的侮辱,我们湖北省的人不去反,何苦忙着先反对加诸于一个省的侮辱呢?这一年我十六岁,上高中一年级。这是我无意中写的第一篇杂文。
十七岁的我投考南京国立戏剧专科学校被录取,并且瞎碰了第一名。我的兴趣集中于戏剧。直到剧专迁校到北京,在华北大学第三部的基础上成立了中央戏剧学院。1952年我调到了《中国青年报》文艺部。次年,报社让我到中央文字研究所旁听。当时的所长是丁玲,以后是田间。冯雪峰、胡风讲鲁迅。为了备课的需要,我再一次通读了鲁迅的杂文集。这是我接近鲁迅杂文的第二次热潮。恰好,报社要我主编一个讽刺文学副刊《辣椒》,需要讽刺幽默的各种文章,包括杂文。在《辣椒》的创刊号上,我写了《不要老是荷花舞》。
从1953年到1955年,除了报社有外地采访任务之外,文学讲习所每一次授课,我都去听了。
我记得胡风上课,他拎一个粗白布包袱,像几块厚厚的砖头,到讲台上一打开,是几本三八年版红皮的《鲁迅全集》。他讲杂文特别好激动,感情充沛,总觉得是在指斥什么人似的。
他把指定我们看的鲁迅杂文分为两类,一类是了解鲁迅战斗精神全貌的计二十一篇,另一类是学习鲁迅杂文艺术手法的一百二十多篇。他讲了两个半天,既提纲挈领,又有范例分析,使我对鲁迅的理解更深了一大步。
第三次接近鲁迅杂文的热潮是在二十世纪七十年代中期,我把1958年版十卷本《鲁迅全集》通读了一遍,深感鲁迅对中国国情、对中国的国民性以及中国旧官场解剖之透辟,的确是有百科全书的性质。所以在粉碎“四人帮”之后,我写了《鲁迅与孝道》、《张志新与鲁迅先生》、《〈阿Q正传〉的知音者》,《鲁迅与过年》等以学习鲁迅为由头的杂文。关于鲁迅杂文的风格,可以写几大本书,这篇小文,不得备述。我只想讲一点,学习鲁迅的幽默感和涉笔成趣。
唐弢同志在《鲁迅杂文的艺术特征》一文中说过,“鲁迅是一个最会讲笑话的人。我们缺少的就是风趣和幽默,不会讲笑话。我们现在许多杂文,就是不会使人笑,没有风趣。而读者是需要笑的,需要给人愉快和休息。”(《六十年来鲁迅研究论文选》第212-213页)。
我以为杂文中的幽默不仅使作家与读者心灵接近,亲近自然,而且它可以更好地发挥杂文的一个极大的功能——含蓄的艺术魅力,避免了直白浅露。讽刺似乎心冷,幽默似乎心热,二者结合就会时而辛辣,时而捧腹,既可通向深奥,又可使之浅出,它不是为笑而笑、嬉皮笑脸的下等滑稽,它应该是哲人的笑,诗人的笑,有回味的隽永的笑。生活中的笑话是很多的,不仅要善于发现,还要善于发挥、发展、开掘,使之变为艺术的笑。
教我哭丧着脸或板起面孔写杂文,不行,我的笔就会发滞,思路阻塞,语言干瘪,灵感短路。允许我说笑话,我才有自己的面目。
杂文不能有奴气。晴雯若补习文化,以她的性格和机灵,可当杂文家,而袭人即令拿到大学文凭,她要写杂文须先脱去媚骨。
杂文最好是含笑(严肃、不笑的也多有上乘之作)、有辣味而无脂粉气,它是五粮液,不是果子露。有位老前辈杂家的笔名叫胡椒。有位新闻界的老前辈主张:杂文要像针灸,刺向病穴而不致命。总之,我赞同含有讽刺与幽默的杂文的继续存在,不必忙于剿灭鲁迅笔法。
当前杂文的生机,证明了论战了四十年代的鲁迅笔法是无法扼杀的,是具有强大的生命力的。
鲁迅曾说:“我自己也知道,在中国,我的笔要算较为尖刻的,”他说他的文章“有伤忠厚,近于刻薄。”(《鲁迅全集》第四卷第42页)
刻薄不等于阴损。钱锺书先生的巨著《谈艺录》中,引楼昉《过庭录·文字》条,说:“刻薄人善作文章,和厚者则平凡。”钱先生还引了梁简文帝《诫当阳公大心书》云:“立身之道与文字异。立身须先谨重,文章且须放荡。”鲁迅杂文风格的犀利尖刻,准确深透,挥洒幽默,涉笔成趣,是值得我们杂文后学者永远学习,反复咀嚼的。
当然,时代不同,对象不同,照搬鲁迅,生吞活剥,不学其精髓是会产生不好的效果的。当代的杂文,仍应与其他文艺样式一样,注意社会效益。赤膊上阵,骂倒一切,那是市井泼皮的酒后狂态,与杂文的讽刺与幽默风马牛不相及。此外,在泛指性的批评,使用量词时,也要多用“某些”、“个别”、“少数”、“极少数”、“部分”、“有的”、“有这么一些”人如何如何不是东西。因为我们抨击一个社会弊病的材料,并不是来自国家统计局的权威数字,宁可少说,不宜扩大。这样,可以使作者自己头上少留辫子,也省去虎视眈眈的棍棒理论杂家们过分操心。
杂文艺苑,也应允许百花齐放。温厚的评论性杂文,给人以愉快和休息的杂文,抒情感怀的杂文,记事叙述性杂文,知识性的杂文,讽刺与幽默的杂文……都是鲜花。谁也不要标榜:“我是最正统、最正规、最正确的杂文范文!”鲁迅之后,老一辈杂家中,我最喜欢的是聂绀弩、唐弢、柯灵。因为他们把鲁迅风格消化了,形成了各自的风格。而鲁迅杂文的影响,姑且不论国际、国内、政治、文化、思想、历史、民族性等等方面,仅就他对杂文家的影响来说,也决不是一代人、两代人,而是影响到只要杂文存在的世世代代。所以,我曾经对想攻杂文写作的青年朋友说:“不通《鲁迅全集》,他就是一个残缺的作者。要想懂得中国么?要想提高杂文的质量,丰富发展写杂文的艺术手段么?读鲁迅吧!”
【原载1986年第4期《杂文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