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纽伦堡到柏林
2012-05-14刘再复
刘再复
这是我第二次到德国,此次的目的地爱尔兰根大学的所在地是举世闻名的纽伦堡,这个城市既是纳粹的摇篮,又是纳粹的坟墓——纳粹从这里兴起,又在这里接受历史的审判。1935年9月15日,希特勒在纽伦堡的文化协会大厅召开会议,通过了臭名昭著的反犹太人法律:《帝国公民权法》和《德意志血统和尊严保护法》。第一个“法”规定只有雅利安血统的人才有充分公民权,第二个“法”剥夺了犹太人的德国公民籍和严禁德国人与犹太人通婚。这之后,纽伦堡政权还陆续公布了十三项补充法案,进一步剥夺了犹太人的新闻自由、娱乐自由和教育自由等,把犹太人打入贱民阶层。
在大学会议之余与德国的朋友谈论历史,所有德国朋友都对纳粹的暴行感到耻辱。1970年12月7日,西德总理勃兰特在华沙犹太隔离区起义纪念碑前下跪,这一历史性的行为语言,表明德国人具有真诚的忏悔意识。德国的忏悔意识,就是确认二战时期对犹太人的屠杀行为乃是德意志民族整个集体的“共同犯罪”,是集体制造了一个巨大的历史错误和历史罪行,每个德国人都负有一份责任。这种意识是对良知与责任的体认。
也许是受德国朋友的感染,我到柏林顾不得去逛大街和博物馆、艺术馆,先去参观了郊外的“集中营”。这个集中营规模比不上奥斯维辛,也没有那么多悚人听闻的血腥故事,但可以看到集中营的刑具、机枪和纳粹们如狼似虎的图片以及只剩下一张人皮的犹太人的照片。人类是不可以丧失纳粹集中营的记忆的。遗忘,就意味着堕落。倘若集体遗忘,那便是集体堕落。而堕落的结果将是重演惨绝人寰的历史。
柏林没有成群的摩天大楼,它仿佛是无数小镇组合成的城邦,宽广而不密集,博大而无险峻。我喜欢这种现代城市。柏林中心地带的每一座建筑都有一番故事,我在这里阅读柏林这部书,是在阅读野心史、阴谋史、战争史、血腥史、分裂史、耻辱史和苦难史——犹太人的苦难史。
柏林之旅,给我印象最深也让我最为感动的是大屠杀纪念碑。这是了不起的旷世杰作——了不起的思想,了不起的规模,了不起的建构,一看就让人惊心动魄。我本能浮起的意念是:这些石碑是六百万犹太人的鲜血凝成的;这些石碑都在见证人类的耻辱和人性的残暴;这些石碑是德国经历了战火的洗劫而留下的良心。因为这不是犹太人建造的,而是1999年德国议会通过决议建造的。这座纪念碑表明,德国人的忏悔是真诚的,他们用钢筋、水泥以及负疚之心在自己的土地上建筑一座牢不可破的见证物,每一块碑石都是一面镜子,每一面镜子都在照射和拷问自己的良心。
“不到长城非好汉”,不看看柏林墙,能算到过柏林吗?所以,当我瞥见柏林墙时脑海中就浮现出一个普通的但又是唯一可用的词汇:愚蠢!建筑围墙的当权派多么愚蠢!他们想用一堵围墙去堵住千百万向往自由的心,想堵住德国人相亲相聚的潮流,这只是一种妄念。如果筑墙者聪明,他们应当给围墙内的人民多一点自由与幸福。自由、幸福等普世要素才能构成温馨的磁场,才能让人热爱所在地的生活而不去作“突围”的冒险。伤痕累累的历史所期待的是不要继续东西对峙,是不要再发生血腥战争,是不要让人类再作大规模的死亡体验。
【原载2012年11月1日《联谊报·钱塘听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