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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死亡更可悲

2012-05-14邵燕祥

杂文选刊 2012年8期
关键词:彭湃思想者革命者

邵燕祥

最近读到海陆丰农民运动领袖彭湃烈士的《绝命词》,是过去没有见过的:“急雨渡江东,狂风入大海;生死总为君,可怜君不解。”据解释,1929年,彭湃就义前,被押解游街示众,一路上观者如堵。“当时不少群众受反动宣传蒙蔽,不知他是一位革命者,更不知他为谁而死。看热闹的人群中不时爆发出讪笑声。彭湃遂作《绝命词》”云云。

烈士心情,正该是“秋风秋雨愁煞人”吧。

鲁迅当年的《药》,就是写了这样的悲哀,可悲的不仅是芸芸众生的麻木、自私和苟活,可悲的还有为芸芸众生赴死者的不被理解的孤独。

检审历史我们发现这种现象绝非个别,不但在东方专制主义的沃土上,就是在西欧也往往如此。

作为思想者的苏格拉底,由于思想,成了雅典城邦的公敌。致他于死地的毒酒,实际上是政府的法律加上社会的舆论勾兑而成。

布鲁诺为什么在鲜花广场上遭受火刑?因为他坚持的“日心说”冒渎了教廷的威严,也冒犯了世俗的成见。

革命者和思想者,一是现行社会秩序的反叛,一是对于精神藩篱的突破,都属于大众中的异数。因此有时不为大众理解和同情,也许正是他们的宿命?然而他们自己视信仰和原则高于一切,不惜牺牲个体生命,对后知后觉者和不知不觉者的不理解,表示理解,而不改初衷。

悬他们——中外历史上千百万的真正的革命者和思想者为榜样,对我来说,有如云泥之别,何敢望其项背,那实际的距离是太远,不可以道里计的。

不得已而求其次,在有革命者、思想者受难的场合,能否不以围观为快,能否不讪笑诅咒,能否不跟着起哄,更不用说,能否不暗中期望分得一个半个蘸着人血的馒头?

我这样自省,也自勉。

【后记】

自勉重在将来,自省需要回顾,责人宜宽,律己要严,中国古来的规矩中这一条是可取的。巴金说过,在政治运动中向人身上“扔石头”,大约就是指落井下石。其实这不限于上文说的对革命者、思想者,而是一种“墙倒众人推,破鼓万人捶”的现象。其影响的范围,因小会、大会、大字报、大辩论、大批判的规模不同而不同。早在上世纪五十年代以来,上广播,上电视,上公开的报刊,以“批倒批臭”为目的,一下子就能让被批判者“臭名远扬”,“身败名裂”,直致家破人亡。他们当中固然有革命者有思想者,但更多被卷入的普通公民,他们的人权、生命、尊严,难道不是同样应该维护吗?而在政治运动当中,一拔高一上纲,什么鸡毛蒜皮,甚至捕风捉影,都会变成政治问题,使当事人承担政治后果。

我正式挨整以前,就不止一次扮演过这种整人的角色。三反运动中参加过打虎队,是一种职务行为,不去说了(在“职务行为”的名义下,纵容了多少不受追究的罪过)。而完全应由个人负责的,如肃反运动时针对以胡风为中心的诗人作家群,按“材料”的口径作鬼化的咒骂,是为了显示自己的革命性;到反右派初期针对《更相信人吧》(张明权)、《本报内部消息》等作品和作者进行诛讨,则是为了摆脱干系,划清界限。这些都以诗文的形式印刷发行,杀伤力远远大于一般会上的口头批斗,事后的影响也很难一举消除。从个人来说,这是欠下的一笔良心债,不是一声“道歉”了得的。如果只是为了自己卸下精神包袱,而做一个道歉的姿态,那对历史、对人、对己更未必是负责的态度。

如何就我们经过的不正常的岁月进行理性的反思,是摆在每个过来人面前的题目。当时我们不仅仅是观察者,即围观者也很快分化,或沦为挨整的,或加入整人。历史是不容袖手旁观的。朱学勤先生最早引用了一位德国新教神父马丁的话——是刻在波士顿的犹太人纪念碑上的——不断为人所转引:“起初他们追杀共产党人,我不是共产主义者,我不说话;接着他们追杀犹太人,我不是犹太人,我不说话;后来他们追杀天主教徒,我不是天主教徒,我不说话;最后他们奔我而来,再也没有人为我站起来说话了。”拿我来说,挨整以前在历次政治运动中,并不止于沉默,我每次都是积极分子,“党指向哪里,就打向哪里”,指错了也就打错了;在反胡风以后开始的肃反运动中,我还是基层五人小组的成员,在反右派运动初期,我也是基层五人小组的成员,最后,是整个的斗争机制决定了“整人者人亦整之”的命运,在“文革”中表现得最为突出。就全局来说,这种形式的“国内战争”,无益于整个民族的自戕行为,我们的后代,无论如何不该再陷入这样的怪圈了。

【选自杨耀文选编《文化名家谈生死》中央编译出版社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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