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执子之手,方知子丑

2012-05-14夏语冰

桃之夭夭B 2012年12期
关键词:皇上

夏语冰

一花家有女蛮如虎

我十三岁那年,被后母赶出家门:“扫把星,给老娘有多远就滚多远!”

一个碎花包袱被从门缝里丢出,掉到街上,衣服鞋袜散落一地。怒火直冲脑门,我刚回头,砰一声,褐色木门堪堪撞上鼻尖,门扉紧闭。

我捂着鼻子跳脚大骂:“你这个狠心的女人!谋杀亲夫,虐待继女,鸠占鹊巢,嚣张跋扈。

“你等着,早晚有一天,我会衣锦还乡,荣归故里,让你后悔眼拙如盲,得罪我这尊大佛!

“同样是花家的女儿,凭什么花非燕过着小姐的生活,我花非鱼却被当成丫鬟使唤?我呸,老天不公平,我来做老天!”

我本是市井贫女,胸无点墨,但这并不影响我骂人。仅会的几个成语被我发挥得很好,我双手叉腰骂得酣畅淋漓,口干舌燥,不提防一辆华贵的马车在我身边停下,一个温润动听的男子声音道:“小姑娘火气蛮大嘛,不如歇歇再骂?”

“谁啊!这么不识……”居然有人不识好歹打断了我的思如涌泉,妙语连珠。他难道不知道骂人必须一鼓作气一战到底的吗?中途被打断,会显得霸气不足的。

我恼怒地转过头去,正好看到马车湖绿色的车帘被掀起,一只手白皙修长,大拇指上戴着一枚白玉扳指。再往上看,是一双细长的眼。

眉眼细长的年轻男子此时正含笑看我。

容色俊美,眉目含情。这世上怎么会有长得这么好看的人啊?我不敢再看他的眼睛,低头细细打量他拇指上的白玉扳指。

“好看吗?”

“好看。”

“喜欢吗?”

“喜欢。”

他问一句,我答一句,如着魔一般。

“这样啊……”他掩唇轻笑,摘下白玉扳指,轻轻一抛,“送给你了。”我伸手接住,细细赏玩。扳指在手中触感温润,玉色澄澈,凝脂炼乳一般洁白耀眼。

谁会将这么好的货色轻易送给萍水相逢的人?我掂量一下,严重怀疑此人不是骗子就是傻子。可我是个穷鬼,长得又不好看,有什么值得他骗的?

由此可以推断,此人定是个傻子。我正飞快揣测着,忽然听他说道:“丫头,我送你白玉扳指,你怎的连句谢谢都没有?”

我漫不经心地问:“你这扳指值多少钱?”想来也不值几个钱,多半是假货。

他托着腮想了好半天,才慢悠悠道:“也不值几个钱。”

“我就说嘛。”我一脸“果然不会很值钱”的表情,冲坐在车上的他扬一扬手中的扳指,懒懒道,“谢了,改天有空请你吃饭。”

我拾起地上的碎花包袱,胡乱包了衣服鞋袜,扛在肩上正要走的时候,身后的他又慢悠悠道:“这白玉扳指是先帝御赐之物,甚有纪念价值。唉,可惜不是很值钱。”

话音还未落地,只听叮当一声,扳指从指缝间滚落,骨碌碌似长了脚,在青石板路上直往前滚。我慌慌张张追在后面,狼狈万分,身后的笑声异常清脆欢快。直到我紧紧攥着扳指重新站在他面前,双手叉腰,恶狠狠瞪视他时,该死的笑声才戛然而止。

我拿一根手指对着他指指点点:“你这个无聊的男人——”

“大胆!”青衣车夫见状,大声呵斥我,他挥一挥手,车夫不做声了。于是我继续:“你戏弄一个天真懵懂、纯洁美好、善良美丽、无家可归的姑娘,不觉得自己罪大恶极吗?”

一块玉佩倏地从他怀里掏出,直递到我鼻子前,我当然看不清。双眼几乎成了斗鸡眼的我好奇道:“这是什么?”

“姑娘果然懵懂,竟不知这是何物。”他收起了嬉皮笑脸,一本正经道,“盘龙玉佩,皇室身份的象征。我是宁王容允。”

容允亮明身份,笑眯眯地看着我,相当平易近人亲民仁厚:“花非鱼是吧?幸会。”

为什么他会知道我的名字?我两眼发黑,咕咚一声栽倒在地,人事不知。

当然,我是装的。

二栩栩如生画一幅

白鹭宫内,真真是泼天富贵。

转眼我已入宫三年,当初粗布陋裳,凶蛮泼辣的野丫头,穿上粉色宫装,低眉垂目,倒也有几分贤淑美好的韵致。

只是三年,可以发生很多事。正如宁王容允,在我入宫后,有了心仪之人。

坊间传闻,一向桀骜不驯的宁王,爱上了一个民间女子,那女子甚是美貌,性情温婉,名叫花非燕。

据说是宁王经过一条小巷时,看见有歹人袭击一名少女,宁王年少英勇,自然出手。

英雄救美,一见钟情。

啪的一声,一支金丝翠玉钗被我掰成两半。

“非鱼,皇上马上过来白鹭宫了,娘娘让你准备的钗……”

一身嫩绿色宫装的喜鹊见了我手中断为两截的钗,惊得目瞪口呆,半晌才回过神,推我一把:“哎呀,非鱼,你都入宫三年了,怎么还毛毛躁躁的?”

我歉意一笑,另取了一支牡丹玳瑁钗放在梳妆镜前,以供瑾妃沐浴后佩戴。

我与喜鹊是瑾妃身边的两名宫女,我负责保管瑾妃多得数不胜数的首饰。我的工作性质,俗称掌珍。喜鹊负责娘娘的饮食,俗称掌膳。

我之所以会入宫,还得从三年前说起。

三年前的大街上,容允拿白玉扳指捉弄我,又表明了亲王的身份,我哪里还敢与他计较,索性躺在地上闭目装死。

事实证明,装死是没用的,装死只会让敌人更加猖狂。

那天,见我突然晕倒,宁王容允索性“好心”将我带回了王府。我被侍女安置在一张绵软的大床上,身上盖上了又轻又软的被子。房间里人来人往,说话声、脚步声络绎不绝,有大夫稳重平和的声音,有侍女小声的低语声,有容允虚张声势的“治不好这姑娘小心你们脑袋”的恐吓声。

我闭着眼侧耳细听周围的动静,半晌,声音渐小,然后归于沉寂。我倏地睁开眼,堪堪对上一张俊美的笑脸:“你醒了?”

是容允,这厮堂堂的王爷,好好的紫檀椅不坐,偏偏坐在床榻上。我严重怀疑,这厮是故意的!

我苦笑:“王爷,方才在街上,民女有眼无珠,不知宁王您老人家驾到,多有得罪。您大人有大量,不会跟我计较吧?”

“怎么会呢?”容允大度一笑。可是为什么我觉得他的笑容很奸诈?果然,这厮还有后话,“本王还有求于你呢。”

我立时目光警惕地打量他,他顶着我的目光继续:“非鱼姑娘,帮我画幅画吧。”

“王爷,你太看得起我了。”我躺在床上,目光乱瞟。

看我一脸无知的样子就知道我是连私塾都没念过的人嘛,哪里会画什么画。

“不要这样妄自菲薄嘛。”容允象征性地拍拍我的肩膀,鼓励我,“做人呐,最要紧是自信。你叉腰大吼‘老天不公平,我来做老天的自信哪里去了?”

话是这么说,可是……我真的不是那块料啊。我低头对手指,苦恼万分。

“做人呢,谦虚是对的,但是过分谦虚就是虚伪。”容允目光一动,身边的下人便刷的一声抖开一幅画卷,画中人栩栩如生,面容清瘦,目光沉静,一身青衫磊落。

正是亡父。

容允指着画中落款:“花非鱼悼念亡父之作,没错吧?”

我哑口无言。这幅画正是我父亲去世后,我亲手所画,又有写了我名字的落款为证,想不承认都难。

可是,为什么要趁我“昏迷”时乱翻我的包袱啊?我很想冲他大吼一句“你是王爷就可以乱翻人家的东西吗”!

话到了嘴边又被硬生生咽下,一想到他的身份我就胆怯,还是算了,民不与官斗嘛。

容允气定神闲,用充满期待的眼神看我。我被他看得毛骨悚然,一句不经过大脑的话就脱口而出:“不就是画一幅画吗?我答应你。”

三机关算尽傀儡术

我答应容允画的一幅画,可不简单。要替皇上作画,首先得见到龙颜,可我入宫三年,在瑾妃身边当差,见到皇上的次数少之又少,那幅画便难以下笔,一拖竟拖了三年。

面对容允的质疑,我摊手道:“实在是一提笔就记不起皇上长什么样子。”

理由蹩脚,言辞敷衍。容允一把揪住我的衣领:“别给我耍花样。”

我在他黑如墨玉的眸子里看见自己被勒得脸红脖子粗,一边哆嗦一边哑着嗓子求他再宽限些日子。

他冷哼一声丢下我转身走了,没有看见在他身后的我是多么惆怅,多么落寞。

我只是想和他多些牵扯,多些纠葛而已。

毕竟那幅画一旦完成,身份尊贵如他,卑微渺小如我,云泥之别的我们,从此不知还有无见面的机会。

我就这样置身后宫,妃嫔间一场又一场的宫斗看得我目不暇接。皇后统领后宫执掌凤印,但潜心礼佛,不问后宫之事。瑾妃聪明多智,起先颇受皇上恩宠,后来妍妃入宫,年轻貌美很得君心。瑾妃善心机,妍妃善妒嫉,两个都不是省油的灯,闹得水火不容。

这一次,妍妃更是过分。

皇上到了白鹭宫不多久,灵犀宫的宫人就来报,妍妃在御花园不小心摔了一跤,腹中疼痛难忍。皇上撇下瑾妃,匆匆去了灵犀宫。

不多久,就有眼线来报,妍妃摔跤不假,腹疼不止却不是因怀有身孕,而是吃坏肚子。

妍妃,欺人太甚。

“娘娘,奴婢有个主意……”

我见时机已成熟,忙不迭献上一计。瑾妃听完,脸色稍霁:“依你。”

人处于愤怒之中,你就是叫她做出“开门揖盗”的事,她也毫不迟疑打开大门将强盗放进去。

只要能将门里碍眼的那个铲除了就行,至于强盗入门后会不会阻她前程,愤怒的她已经无暇顾及。

回到自己房里,自柜中取出画卷,感谢我爹,一个清贫潦倒但才华过人的画师,我有幸继承了他的绘画天赋,所画人物均活灵活现,呼之欲出。

我卷起画,准备出宫。

“拦下她!”妍妃忽然出现,指使宫人将我架到她面前。膝盖处一痛,我被踢得跪倒,却拼命护住怀中画卷。

“拿上来!”宫人阿珠便上前来抢夺我怀中画卷,我扯住不放,阿珠一掌便要挥落。

“住手!”瑾妃扶着喜鹊的手快步走来,一双凤目狠狠剜了阿珠一眼,吓得阿珠一步退回到妍妃身后。

“本宫的奴才还轮不到妹妹来教训。”瑾妃示意我起来,转身对妍妃道,“有什么样的主子就有什么样的奴才,这个阿珠甚是嚣张,今日就让姐姐替妹妹好好教教这个奴才。”

说罢便一巴掌狠狠扇在阿珠脸上,力道之大打得她脸颊高高肿起。

妍妃自然不肯善罢甘休,冷笑道:“既然姐姐一意护短,就让皇上来看看,这奴才怀中的画卷里藏了什么秘密。”

御前,瑾妃妍妃各执一词,皇上头疼地抚额。

妍妃言之凿凿:“皇上,这个奴才包藏祸心,暗中偷绘龙颜,妄图用画傀儡之术迷惑君心。”

画傀儡是一种巫术,以人入画操控人心。

每逢月圆之夜,画师以匕首刺入心口三分,用心血浇灌画中人,使之唇色鲜艳,肌肤莹润。

呕心沥血,便是如此。

待第九个月圆之夜后,画中人吸饱了作画之人的心血,原本木讷呆滞的眼睛便灵动如波,殷红色的嘴唇在月色下微微开合:“主人,你有什么吩咐?”

声音与真人无异,意志随主人操控。

如被别有用心的妃子用作争宠的手段,操控皇上的意志,令皇上专宠她一人,倒也很有可能。

宫里眼线遍布,瑾妃有眼线监视妍妃,焉知妍妃就没有?

妍妃得意扬扬,胜券在握,如果这一次扳倒了瑾妃,以后在后宫,她横着走也没人管了。

画像展开,画中人哪里是器宇轩昂的七尺男儿,分明是娇柔美丽的二八佳人。

妍妃傻眼,她派来监视白鹭宫的人是这么回复她的:“宫人花非鱼行为异常,偷绘龙颜,又以匕首自刺心口,以血浇灌画中人。”

皇上的叹息声清晰入耳:“此女姿容秀雅绝伦,莫不是画中仙子?”

我跪在地上神色慌张:“皇上恕罪,这画中人是奴婢的妹妹。”

我说出早已拟好的说辞,无非是因思念妹妹,又无法出宫,所以画了妹妹的画像,寄托思念之情。不知妍妃为何会误会奴婢,画傀儡一说,奴婢长这么大,听都没听过。

我和非燕姐妹情深,如今我一入宫门深似海,想再见一面,却是难了。

“这有何难?看把你难成这样。”皇上难得对着一个奴才大发慈悲,“朕把你妹妹宣进宫来,你们姐妹不就可以相聚了?”

我故作惊喜,叩首谢恩。我与瑾妃,相视而笑。

没错,这就是一个局。官宦之女尚有机会通过选秀入宫,而民女想要有陪伴圣驾的机会,除非皇上钦点,直接宣进宫来。

四银针泠泠蛇蝎妇

花非燕入宫,遭到群臣反对,理由是民女未经内务府刷选,未经嬷嬷教以宫廷礼仪,直接伴驾,本朝无此先例。

无奈君意已决,皇上决定由皇后亲授花非燕宫廷礼仪。

本朝自太祖开国以来,未曾有一朝皇后亲授宫廷礼仪之说,简直贻笑大方,荒唐胡闹。

金龙御座前,皇后气得磨牙霍霍,尽力摆出一派端庄宽厚的样子:“臣妾遵命。”

妍妃察言观色,主动请缨,表示愿亲自教导非燕妹妹宫廷礼仪,在皇后的顺水推舟下将花非燕带回了灵犀宫。

宫里是没有秘密的。

花非燕在灵犀宫受了针刑一事被传得沸沸扬扬。

妍妃白天假装教导花非燕宫廷礼仪,趁无人时,便指使自己的心腹老奴崔姑姑用细长的银针狠狠扎她。

当我一个人走到灵犀宫门口时,便听里面妍妃异常尖锐恼恨的声音:“敢串通你姐姐,以为凭一幅画像就可以勾引皇上?痴心妄想!”

啪的一声,想来是妍妃狠狠扇了花非燕一巴掌。

我一个猛劲推开欲拦住我的宫人,冲了进去。

花非燕一袭绯色宫装,正跪在妍妃面前,脸色苍白,额前垂落几缕发丝,红红的掌印浮在脸上,甚是狼狈。

我一个箭步冲过去,卷起她的袖子,在看到早已料到的针孔时,我大声号哭:“妹妹,这些伤是怎么来的?”

花非燕想躲开我,却被我紧紧抓住细弱的胳膊,我哭得肝肠寸断:“娘娘,这是怎么回事?我妹妹她……呜呜……”

妍妃料不到我敢单枪匹马直闯灵犀宫,愣了愣冷笑道:“好个嚣张的奴才,竟敢质问本宫?来人,给本宫掌嘴,本宫要治她不敬之罪。”

“没天理了,宫里有规矩,主子不得对奴才用私刑,我要告诉我家娘娘,让娘娘为我们姐妹做主。”

我与企图抓住我的宫人们扭打成一团,宫门口闪过一角藕色锦袍,我狠一狠心,一头撞上紫檀椅的扶手,顿时鲜血蜿蜒流下。

我抚着额头凄惶道:“妍妃娘娘,你好狠的心,居然想让我妹妹破相。亏得我及时阻拦,要不然……呜呜……”

我泣不成声。

话不在多,有用则灵,能让飞奔进来的容允听明白就行。他难以置信地看着一地狼藉,气得踹翻跪了一地的奴才。

喜鹊用崇拜的眼神看着霸气外漏的宁王。

这时,瑾妃陪着皇上恰到好处地前来灵犀宫,我抚着额头,一边疼得龇牙咧嘴,一边飞扑到花非燕身边,卷起她的衣袖。皇上正好走进门,一眼就看见花非燕胳膊上的针孔。

身后尾随的宫女内侍们倒吸一口冷气,仿佛那针扎在自己身上一样。

容允狠狠皱眉,脸上怒意翻涌,我知道他此刻将妍妃剥皮抽筋的心都有。要知道当年我只是扮成歹徒想吓唬一下花非燕,就被容允一箭射得半死。敢用针刺他的小燕燕,妍妃你是想死呢还是想死呢还是想死呢?

“娘娘,您不是妍妃,您是刑妃吧?”专门用大刑对付别人的妃子,简称刑妃。

我撕下衣襟下摆胡乱包了包额头,在容允烧得熊熊的怒火上又添了一勺油,“我妹妹哪里得罪你了?你居然这么狠毒要使她破相,亏得我以身相替……”

“大胆奴才,你……”

妍妃刚想骂我,冷不防被容允一巴掌扇在脸上。容允厌恶地掸掸手掌,道:“蛇蝎毒妇。”

“皇上……”妍妃又惊又怒。

皇上摇头:“妍妃,本朝自太祖起便严令对奴才使用私刑,你犯了宫规,朕也救不得你。”

妍妃明白自己败了,一败涂地,再无反转的机会,顿时无力瘫坐在地上。

这自然又是我与瑾妃二人的合谋。

先是我孤身一人直闯灵犀宫,揭破花非燕受了私刑一事,然后由喜鹊去告知宁王。而瑾妃设法引皇上前来灵犀宫。

我掐准了时间,将花非燕身上的伤展示在众人面前,又自残其身坐实妍妃想让花非燕破相的说法。

这边我豁出毕生演技正演得酣畅淋漓,那边花非燕弱质纤纤,有伤在身,晃了晃,居然倒了下去。

容允立马越俎代庖,奔过去横抱起美人:“皇兄,臣弟带这位姑娘先去太医院疗伤。”

得了皇上准许,容允奔出门去,经过我身边时,怀里的美人伸手拉住我的衣袖,似是有话要说。

我低下头凑近她。

“姐姐,我知道你心里在想什么。你将我弄进宫来,就是想分开我们,可我不能与他相守,你也别想有机会与他并肩而站。”

花非燕的声音小得只有我能听见,我站直身:“妹妹好好保重。”

妍妃被贬入冷宫,花非燕被容允送去太医院治伤,皇上赞瑾妃仁厚心善,及时揭发妍妃用私刑一事有功,少不了一番赏赐。

五非鱼焉知鱼之苦

一向木讷如木,温暾似死的花非燕也有杀伐果断的一面。她在皇上面前只字不提我如何陷害算计她,反说我如何为她与妍妃吵架,如何为保护她而将自己撞得头破血流。

末了,花非燕轻飘飘来一句:“皇上,不如封我姐姐为妃吧,我们姐妹二人可在宫中互相扶持,陪伴皇上。”

美人在怀,软语相求,皇上晕乎乎的就一口应承下来。

金口玉言,九鼎之重,哪里还有回旋的余地。皇上在圣旨中说我进退有度,爱护手足,封为淑妃,即刻搬入关雎宫。

一道圣旨,断我终生。

针刑的事过去没几日,冷宫里就传出妍妃惨死的消息。侍卫从妍妃紧握的掌心里发现一枚白玉扳指,玉色澄澈,凝脂炼乳一般洁白的玉上沾染了几点殷红的血渍。

有人认出那是先帝御赐给宁王之物,而坊间传闻,宁王曾经与一名民间女子情深意笃。

而令容允屡次拒绝皇太后指婚的民间女子,便是花非燕。

如此想来,定是容允记恨妍妃昔日对花非燕诸般折辱,才潜进冷宫杀了她。

顿时矛头直指宁王,有白玉扳指为证,宁王百口莫辩。

瑾妃却突然招认妍妃死的那晚,宁王与她彻夜在一起,绝对不会是凶手。

生怕皇上不信,瑾妃还特意强调:“臣妾有证据,王爷背上有个紫色蝶状胎记。”

此言一出,震惊四座,连胎记都知道,这两人的关系自然非比寻常。

“臣妾做出有辱宫廷清誉的事,请皇上赐死。”瑾妃一叩首,伏地不起。

一边是杀人之罪,一边是风月之罪,孰轻孰重,容允自然心中有数,他没有驳斥瑾妃的话。

皇上震惊,脸色绿得堪比翡翠,良久才想起如何发落这二人。

一杯鸠酒,一缕芳魂,瑾妃自此香消玉殒。宁王奉命镇守边境的幽谷关,不得朕令,今生不得再踏入京城。

短短几天,连死两名妃子,宫中一时人心惶惶。喜鹊将打探回来的事说完,狐疑道:“娘娘,大家都说这宫里出了妖孽。”

我笑她庸人自扰,挥手将她屏退。

宫灯摇曳,云母屏风在灯光下发出氤氲的光团,我解下束腰的衣带准备就寝,忽然自屏风后闪出一人,一袭藕色锦衣,风度翩翩,细长眉眼含了三分笑意。

是宁王容允。

他不是要去戍守边境吗?怎的还在京城?

我将花非燕弄进了宫,又借妍妃之死陷害他,他这是来者不善兴师问罪来了。我心虚得很,额上冷汗不争气地就冒了出来。

我后退一步,再后退一步,转身便要往门口扑去,忽然腰上一重,已被他揽在怀中。

挣扎间,便听轰隆一声巨响,沉重的云母屏风被撞得倒向一旁。

“娘娘,你没事吧?”喜鹊在外面听见了动静。

趁他分神的一瞬,我立马朝门口蹿去。

“喜鹊……”

呼救声被抵在腰间的匕首硬生生打断。

喜鹊推门的一瞬,他已经将我钳制在怀,顺滑的丝缎没了腰带的束缚,早已退到腰间。我裸着半边肩膀僵硬着身体,眼睁睁看着救星驾临却不敢呼救,匕首还在腰间抵着呢。

喜鹊瞪大了眼,不可置信地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幕,一秒……两秒……正当我以为她要来救我时,忽然见她砰的一声关上门,临走前还自作聪明,善解人意道:“王爷,娘娘身子弱,您悠着点……”

我几欲吐血。

喜鹊啊,本宫怎么平时就没发现你这么善解人意呢?一个备受主子倚重的宫婢,只是善解人意是远远不够的,还得目光如炬啊亲。

我在容允怀里垂死挣扎,难得的是,我一边求生心切一边视死如归:“王爷,你要杀便杀,何必磨磨蹭蹭?我花非鱼敢做敢当,所有的坏事都是我干的怎么样?”

“这伤……”容允的手抚上我背上肌肤,端详片刻,“是箭伤,看疤痕也有段时间了。这疤痕这么丑陋难看,想必当初没有擦白玉生肌膏。”

咦,杀人还有中途推销药膏一说?

我于是想起,入宫三年,我其间只出过一次宫,以替瑾妃出宫办事的名义。

那一次,在小巷子里,我扮成歹人,准备好好教训一下花非燕,谁知就在那时,容允经过。

看见有歹人袭击一名少女,宁王情急之下用随身带着的一把碧玉小弓射了歹人一箭。

被碧玉小箭射中背心的歹人落荒而逃。

剩下宁王和少女,一个年少英勇,一个柔弱温婉,一见钟情,再见倾心。

王公贵族,平民少女,因着身份的悬殊,反而成就一段佳话,

没人会记得在这段佳话里,跑龙套的那名歹人,曾受过的剜肉取箭之苦。

剜肉取箭,痛入骨髓,我没有痛死,于是我决定要好好报答给我痛苦的这些人。

我在瑾妃身边当掌珍时,曾在她的首饰盒里见过一枚一模一样的碧玉小箭,我常见她抚箭深思,娥眉轻皱。

瑾妃是容允安排在宫里的人,三年前容允将我送到瑾妃身边时,我就知道。

可是瑾妃这样的举动已经超出了她的本分。

我于是常在瑾妃耳边说些坊间关于宁王为了花非燕拒绝皇太后指婚的传闻,挑起瑾妃的嫉妒之心,利用瑾妃内心对花非燕的微妙心思,将花非燕弄进宫。再利用皇上对花非燕的怜惜将妍妃打入冷宫,利用冷宫防卫松懈的机会杀死妍妃,用白玉扳指嫁祸容允,逼瑾妃出面救下容允,借皇上的手除掉瑾妃。

容允抽丝剥茧,将我的计谋一一道来,叹道:“好心机,好手段。”

将宫中受宠的妃子一个一个除掉,皇后不管后宫之事,这后宫便只有我一人独大。

事到如今,他已不信画傀儡之说,他说我煞费苦心骗他送我入宫,苦心经营三年,终于当了皇上的妃子。

他说我踩着他的肩膀往上爬,如今更是过河拆桥,恩将仇报,将他逼得在京城存身不得,被皇上放逐到边境,终生苦守幽谷关。

他说我是个可怕的女人。

我得意大笑:“我若不骗你,你又怎会送我入宫?我若不入宫,又怎会当上妃子?

“多谢王爷,送我入宫,赐我荣华富贵。”

我忍下心口苦涩。我不想这样的,可是命运太强悍,我们被推着往前走了一步,又走了一步,终于走到了今天这个局面。

容允,我想与你和睦相处,像多年前那样,你捉弄我,我装晕骗你,你很虚伪地鼓励我,说我叉腰大吼“老天不公平,我来做老天”时简直帅呆了,我低头无奈对手指。

你看,我们本来可以相处得又开心又欢乐的。

可是现在,我们再也回不去了。

子非鱼,焉知鱼之苦?

六玉石共焚不归路

“奴婢见过皇上,见过娘娘。”外面忽然响起喜鹊刻意拔高的嗓音。

门被推开时,容允迅速收回匕首,我则手忙脚乱地寻我那条不知被扔到哪里去的衣带。

身着大红宫装的花非燕陪伴在皇上身边,嘴角噙着一丝得逞的冷笑,装模作样道:“姐姐,你怎么和王爷……”

她忽然撩起裙摆,朝皇上一跪:“皇上,你饶过我姐姐吧。都是臣妾不好,非要缠着皇上来关雎宫看望姐姐……”

皇上脸上的表情可谓精彩万分:“十弟,朕不明白,你为何总是惦记朕的妃子?”

“先是瑾妃,再是淑妃,朕的妃子就那么好吗?值得你一而再再而三地染指?”

“不是的,皇兄。”容允急忙解释,“臣弟来找淑妃是……”

是来杀我的,但他敢这么说吗?

皇上大手一挥:“不必解释了。”

“淑妃打入冷宫,宁王即刻起程,速往边境镇守幽谷关。”皇上面无表情发落完毕,看也不看我们一眼,甩袖离去。

“姐姐,并不是只有你会耍心机。”我被侍卫押出去时,花非燕凑到我耳边低语,声调温柔却句句狠辣。

这宫里多的是阿谀奉承的狗腿奴才,有宫人为邀功告诉她容允进了关雎宫,与淑妃秘会。

宫人道:“娘娘可借机扳倒淑妃。”

她以进宫多日还不曾去过关雎宫探望姐姐为由,哄着皇上一起,撞见了我与容允的“奸情”。

“妹妹,从前真是小看了你。为了除掉我,你竟不惜牺牲掉你爱的男子,姐姐自愧不如。”

输什么也不能输掉气势,我恶毒笑道:“你只得了消息说他在我寝宫中,那你可知,他为何来找我?

“他怕我对你不利,所以想杀了我,以让你能在这宫中一生平安,富贵荣华。”

我被侍卫押着走出关雎宫时,看见花非燕又痛又悔震惊失色的表情,双手几乎将汉白玉栏杆抓出水来。

很好,纵然我死,也要玉石俱焚,使你此生不得安宁,日悔夜恨,余生有憾。

冷宫里什么都是冷的,冷的月光,冷的人心,冷的夜风,连同眼前这杯冷酒,什么都是冷冰冰的,无一丝温度,让我疑心这里不是冷宫,而是冥界。

而我,早已身死心灭。

蓝袍内侍端着托盘,静静等我喝下杯中毒酒,然后,回去复命。

皇帝的旨意,淑妃私会宁王,传出去有辱宫廷清誉,念在淑妃是女子,特赐毒酒一杯,以留全尸。

我想不明白,明明是容允潜入我寝宫,意图谋杀我,怎么会变成我私会宁王,秽乱宫廷呢?

天家不需要解释,天家要的是颜面。众目睽睽之下,宫女内侍几十双眼睛所见便是事实,皇上连解释的机会都不会给一个无权无势的宫妃。

只要一杯毒酒,所有的不光彩便都会成为云烟,消失,湮灭。

宫门外忽然传来一阵脚步声,我猛然想起今天是容允最后一次进宫,向皇太后和皇上辞行。

我冲出宫门,容允颀长的背影就映入眼帘,他一步一步往前走,离我越来越远,身后跟着提着琉璃宫灯的宫人。

“王爷,以后再杀人,一定要心狠手辣,不要再婆婆妈妈犹豫不决,不要再跟那个快要被杀的人推销白玉生肌膏了——

“还有,永远都不要忘记我的名字,我叫花非鱼——”

仿佛用尽此生所有的力气,我一口气喊完,双腿一软跪坐在地。

我看见容允的背影猛然停驻,良久,才重新往前迈出步子。

就这样吧,那些爱过的恨过的,都让它随风而逝吧。

七尾声

“娘娘,该上路了。”蓝袍内侍尖细的嗓音响起,我端起酒杯,仰首饮下。

鹤顶红,穿肠毒药,我一心求死,喝得点滴不剩。

腹中绞痛,我冷汗直冒,内侍早已离去,我倒在地上,吐出一口鲜血。

为什么我爱的人,偏偏不爱我?不爱我也罢了,为什么我爱的人偏偏要去爱一个我最恨的人?

天知道我有多嫉妒花非燕,我有多恨她。

自小,她穿绫罗我着粗布,她吃粳米我咽糟糠,她不费吹灰之力便得到那个人的宠爱,我千辛万苦望穿秋水也得不到他的一丝怜惜。

我后母将我赶出家门是对的,她骂我是“扫帚星”也是对的。

我恨我父亲移情别恋,害我母亲郁郁而终,又在我母亲丧期未满时续娶新妇,害我被后母虐待。所以我把慢性毒药下在他日常饮食里,终于毒死了他。

我恨我的妹妹花非燕,凭什么容允只见了她一面,就喜欢上她?而我守在他身边三年,努力了三年,都没有办法让他喜欢上我。

我满手血腥,作恶多端,所以连老天都看不过去了。老天惩罚我,我喜欢的人永远都不会喜欢我,我穷尽一生,都无法得到他的爱。

世人只知画傀儡是一种巫术,以人入画操控人心。

其实,这世上并没有画傀儡这种荒诞的巫术,倘若真有,我第一个用在容允身上。我有多期盼他能像我爱他那样爱我,情深如海,至死方休。

可是,他不爱我,从一开始到现在,他爱的都只是花非燕。

我无能为力,别无他法。

我是前朝宫廷画师华清的后人。

华清除了画技如神,还才华倾世,抱负不凡,参与朝政之事。曾在一场皇子们的争储中站错了队,被后来登基为帝的四皇子秋后算账,以画傀儡这种莫须有的罪名将华氏一族连根拔除。

侥幸逃出升天的华家后人改名换姓,其中就有我的曾祖父。他改了花姓,隐于闹市,不敢以精湛画技示人,只得随意画些看起来画技平庸的山水花鸟画,以卖画为生。

本以为画傀儡一事事隔多年早已时过境迁,却在容允看到我那幅亡父的肖像画后,再起波澜。

他不但在我包袱里发现了那幅栩栩如生的画像,还发现了一本花家族谱,那本泛黄的族谱上清楚记载了华清与花家的关系。

容允误以为我懂画傀儡,便心生邪念,要我为他绘一幅天子龙颜,然后用画傀儡的巫术操控天子意志,将皇位禅让给容允。

我居心叵测地答应了他,能与他多些纠葛也好。若当时便告知他这世上并无画傀儡,我只怕他会弃我如敝屣。

那样,我便再也看不见他了。毕竟我只是一名贫女,而他,是身份尊贵的亲王。

云泥之别,无望之恋。

弥留之际,我恍惚看见多年前的自己,被后母赶出家门,叉腰大骂时遇见他,自己的泼皮刁蛮样竟然全叫他看见,心里好生后悔。

他问我:“好看吗?”

我答他:“好看。”

他又问:“喜欢吗?”

我又答:“喜欢。”

他问白玉扳指好看吗?我说他长得好看。他问我喜欢白玉扳指吗?我说我喜欢他。是的,便是在那时,我已经喜欢上他了。我出生贫寒,从没见过长得这样好看的人,温柔多金,气度高华,谈笑间赠我价值千金的白玉扳指。

我平素遭人辱骂,尝尽世态炎凉,一定会竖起全身的毛,将欺辱我的人骂得狗血淋头,不肯吃一点亏,必要时撸起袖子将对方揍上一顿也是常有的事。

只是,见了他,这样一个明珠美玉般的人,我忽然生出自惭形秽的感觉,第一次,想要把自己最美好最淑女的一面,呈现在他面前。

命运如此捉弄我,不能成为他最爱的人,那就成为他最恨的人吧。

于是我用尽心机,夺他所爱,一幅仕女图将花非燕葬入吃人的后宫。他果然暴跳如雷,乱了阵脚,甚至怒得要杀了我。

这样,他总该记住我了吧……

冷冷的月光透过窗棂,一枚白玉扳指从我手中滚落,一路响起清脆的声音,不知滚到了何处。我闭上眼,真累,终于可以不用再理这世间的一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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