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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枚序法式善诗集考 ——兼论袁、法二人的忘年之谊

2012-05-11李淑岩

文艺评论 2012年4期
关键词:性灵嘉庆袁枚

李淑岩

清代文坛,出于各自的文学与政治目的,文人间交游广泛,且形式各异,内容多样。为自己的诗文集征索序跋文,是较为普遍的文人交往内容。尤其是初登文坛的后辈,问字求学于前贤师长,亟待得到文学前辈的认可,以提升自己于同辈学侣中的地位,并确立在后学门生中的声望。同时,文坛前贤也乐于借此博得奖掖后进的声誉,且“颇助于增强被乞者自我认知的满足感与居高临下的优越感”①,往往对后学有求必应,乐此不疲。因此,袁枚与法式善之间的交往,按年辈讲,称得上是前贤与后学间的忘年之交;依其交往形式而言,二人从未曾谋面,仅以书信往还;推及交往内容,则或征索序文,或彼此唱和,相与切磋唱酬近10年之久。且在袁枚的推重与提携下,法式善成为继其之后乾嘉文坛的盟主之一。有鉴于此,本文勾稽相关史实,辨析袁枚为法式善诗集作序始末,以及追述乾嘉文坛南袁北法的文学交往情况,对客观解读文本、重新审视诗文版本有着特定的学术意义,同时亦能生动再现乾嘉时期前、后文坛盟主——袁枚与法式善的忘年交往态势,进而阐述二人诗学观点的异同。

一、袁枚序法式善诗集的流传情况

乾嘉时期,袁枚(1716—1797年)“以诗文为海内所推六、七十年”(王鸣盛语)②,为一代文坛巨擘。其从30多岁辞官定居江宁(今南京市),构建随园且居之近五十年,也就是在这一时期,袁枚一跃而成为影响最大的文坛领袖之一,竟至于“四方士至江南,必造随园投诗文,几无虚日”③,其以乾嘉诗坛盟主身份倍受南北时望所推。

法式善(1753—1813年),蒙古族正黄旗人,原名运昌,字开文,别号时帆、梧门、陶庐、小西崖居士。世居北京。中乾隆四十五年(1780年)庚子恩科进士,自此步入时人的政治及文学视野。如同袁枚之随园,法式善于居处筑“诗龛”,为京畿文人雅集的文艺沙龙,“诗龛者,先生所居,聚古今人诗集毋虑数千家实其中,起居饮食无适而非诗者。先生既以诗提倡后进,又好贤乐善,一艺之长,津津然不啻若自其口出。以故四方之士论诗于京师者,莫不以诗龛为会归。盖岿然一代文献之宗矣。”④又《清史·列传》第二百七十二载:“(法式善)所居后载门北,明李东阳西涯旧址也。构诗龛及梧门书屋,法书名画盈栋,几得海内名流咏赠,即投诗龛中。主盟坛坫三十年,论者谓接迹西涯无愧色。”后世亦有人直接将袁枚与法式善相提并论,“时帆祭酒,文誉卓著,尤好奖掖后进,坛坫之盛,几与袁随园埒,而品望则过之。”⑤法式善之所以受此推崇,与其宏富的诗文创作也不无关系,今存《存素堂诗初集、二集、续集》共三十三卷,《诗龛诗稿》二卷,存诗三千余首。另有文集七卷,《梧门诗话》十六卷,《八旗诗话》一卷等。

法式善小袁枚37岁,且法式善28岁中进士后方有机会步入仕途,当时袁枚已过花甲,已然为名噪一时的文坛盟主。出于对前贤的仰慕及己之好学,法式善曾千里问字求学,请文坛前辈袁枚为其勘定诗集,并乞序。袁枚素爱交友四方,遂欣然命笔,为法式善诗集作序文一篇,《序》云:

凡人工一技,虽承蜩画荚,必有独至之思,专精之诣,然后可以永其名于天地间。诗之为道殆有甚焉。陈后山每登吟榻,婴儿鸡犬皆寄外家。孟浩然落尽眉毫,王维走入醋瓮,其溺苦若是何哉?盖不能吐弃一切,惟诗之自归,则亦不能缒险凿幽而探取其微旨,然而犹有人之天存焉。其人之天,有诗自能妙,万物而为言其人之天无诗,虽勤之而无益,调之而无味,削桐可以成琴瑟,磨瓬其能成仞也哉!

唐人诗曰:“吟诗好似成仙骨,骨里无诗勿浪吟”。时帆先生天先与之诗骨而后生者也。故其耽诗若性命,然有诗龛焉。与之坐卧有诗友焉,与之唱酬有诗话焉。抒其见闻识解,其笃嗜也。不以三公易一句,其深造也。能以万象入端倪,荀子曰:“不独则不诚,不诚则不形”。先生之于诗如此,其独且诚也。宜其形诸笔端,自成馨逸,仍然渊其志气,和其情,续乎其犹模绣也。

蒙以诗二册寄余校勘作序,枚老矣,其能以将尽之年序先生未尽之诗乎!然读先生此日之诗,可以知先生他年之诗,兼可以知先生之为人。于诗之外何也?言为心声,诗又言之至精者也。试观汉魏三唐以迄两宋元明,凡以诗鸣者,大率君子多,佥人少,方知圣人立教以诗为先。其效可覩矣。且心善则虚,虚则爱,昔薛道衡有所缀文,必使颜籀捃摭疵病,古传人大抵如斯,枚敢不抑心,所谓危亦以告耶。其应去应存,都已加墨,即书此一意以弁诸卷首。

乾隆癸丑四月既望,钱塘袁枚拜撰,时年七十有六。⑥

此篇序文,今通行见于国家图书馆藏嘉庆十二年(1907年)湖北德安王墉刻本,也普见以此刻本为的本的续修四库全书本《存素堂诗初集录存》二十四卷卷首。此刻本诗集,收录的是自乾隆庚子、至嘉庆丙寅27年间的诗作,计两千多首诗歌。推究袁枚此序,主要提供以下信息:一则交代袁枚作此序的时间为乾隆癸丑,即1793年,且表明袁、法此前应已相识;二则此序是应法式善之请所为,法式善寄给袁枚的诗集有两大册,袁枚均已细加点定;三则作序一篇,置于该诗集卷首,四则袁枚对法式善诗才给予高度肯定。

单看此序,无任何异议。然同样置于嘉庆十二年湖北德安王墉刻本卷首的,还有法式善的《存素堂诗初集原序》一篇,两篇序文对读,相关问题便浮出水面,令读者恍然大悟,品读《存素堂诗初集原序》⑦云:

余十二岁时即喜为诗,秘不敢使塾师知。十六肄业宫学,所作渐多,然亦无稿。其存者,皆吾友常月阡所录,月阡死,其稿亦亡。

乾隆四十五年入词馆,专作应制体。厥后提调书局,暨侍直讲筵,交游渐广,酬答遂多。癸丑岁,检箧中已得三千余首。程兰翘同年、王惕甫孝廉为甄综之,汇钞两巨册,以寄袁简斋前辈。简斋颇有裁汰,洪稚存编修又加校勘,存者尚千有奇。

其后汪云壑同年掌教莲池书院,合前后诸钞本皆携往,许为编次作序。余屡以书促之,云壑辄求缓期。及云壑补官重来,犹邀余对榻城南,挑灯款语。每言及此,则以为当平心静气出之,不特有以报足下,且使天下后世无议我二人为也。其矜重如此。

阅两月,云壑病,病且死。呜呼,云壑死,余诗不传矣。询其家人,云云壑在床枕间犹把余诗,呻吟唱叹。仓促易箦两巨册,不获见其零缣散帙。主书院时,诸生借观未还。此造物者为余匿其短,未可知也。

嘉庆元年丙辰,余官祭酒,今户部主事新城涂君,时官助教,余一诗成,辄就君征和。君亦喜余诗,因取余向所以废之稿,涂乙莫辨者,以意推测。余亦间出记忆短章附益之。起庚子讫丙辰,钞为十卷。兰翘、惕甫、简斋、稚存、云壑所审定诸长篇,多不在其中。因念余诗无足深惜,而生平诸知交或已死,或远别,而手墨尽归零落,可伤也已。丁巳以后,始每年录为一册,手自编次,虽榛芜菅杂,有待芟除,幸可无失。明岁,行年五十,德业罔进,徒此结习,沾沾不忘良可愧叹。然余前后学诗大略以迄。今兹存录之意不宜不粗,叙颠末以示吾子孙也。乃书以藏于家,时嘉庆六年辛酉重阳日。

据此序文,给读者提供的信息源如下:一是法式善28岁之前所作诗集,今已无存;二是自乾隆四十五年庚子(1780年)至乾隆五十八年癸丑(1793年)间,所作诗凡三千余首,曾得程兰翘、王惕甫甄综之,共两巨册,寄交袁枚勘定,裁汰。洪稚存编修又加校勘,存者尚有千首。三是经由袁枚勘定、洪亮吉校勘的这本诗集又被汪云壑(如洋)携去,本欲作序,最终却因汪云壑早卒而告罢,且此诗集也散佚无存;四是,如今所见法式善乾隆庚子(1780年)至嘉庆丙辰(1796年)间的诗集,皆为法式善官祭酒时或回忆、或补充旧作而成,且皆为短章,即“兰翘、惕甫、简斋、稚存、云壑所审定诸长篇,多不在其中”。五是嘉庆丁巳(1797年)以后诗作,每年自编一册。

两篇序文补充对读,澄清的事实是:一是经由袁枚勘定、作序版的诗集是法式善自乾隆庚子至乾隆癸丑14年间的诗作,该诗集经袁枚(简斋)、洪亮吉(稚存)等人删存、校勘尚余千首,后因此诗集被汪如洋(云壑)携往莲池书院,许以为序,而序文未成,汪如洋早逝,法式善此年间所作诗集也随之亡佚。二是今存法式善起自乾隆庚子至乾隆癸丑年间的诗,是其回忆或揣摩前意补充旧稿而成,且只限短篇,长篇均不存。又数量已经无法复原最初的千首有余。此外,读者今见嘉庆十二年王墉刻本《存素堂诗初集禄存》二十四卷编年诗凡两千余首,推究乾隆朝16年仅有四百余首,与嘉庆朝的11年间一千六百多首相差悬殊,其中的疑惑也清晰明了了。

此外,能证明法式善此前经由袁枚勘定的诗集与今王墉《存素堂诗初集录存》非同一版本的另一力证,乃法式善门人彭寿山为王墉嘉庆十二年刻本《存素堂诗初集录存》所作跋文,其跋云:

此吾师自乾隆庚子春迄嘉庆丙寅冬,禄存诗也。诗得三千余首,综阅者,金匮杨员外芳灿,昭文孙庶常源湘。禄存者,东乡吴学博嵩梁、海宁查孝廉揆,校字者,寿山,釐订而刊者,春堂王屯牧墉也。……嘉庆十二年岁次丁卯上元日,受业彭寿山谨识。⑧

这篇跋文作于嘉庆十一年,彭寿山提供了参与该诗集刊刻的朋辈及后学名单,分别是:综阅者,杨芳灿、孙原湘;禄存者,吴嵩梁、查揆;校字者,彭寿山;釐订而刊者,王墉。同时,交代了此诗集收录作品的年代,即自乾隆庚子至嘉庆丙寅共27年间的诗作。

综上,今通行本嘉庆十二年王墉刻本法式善《存素堂诗初集录存》二十四卷编年诗集,其置于卷首的袁枚序言一篇,非为此版本的序言,其序另有其集,今已亡佚。澄清此点,即避免后学在阅读法式善诗歌时的误读,即不可用袁枚此序之评语来批评王墉刻本的法式善诗作。也为后学在文献收集、整理中有意辑佚法式善诗作有了心态上的准备。同时,袁枚与后学法式善之间的忘年友谊也颇耐人寻味。

二、“南袁北法”的忘年交游互动始末

以上,袁枚应法式善之请为作诗序,时当乾隆癸丑,可知此前二人已相识。又法式善于乾隆五十四年(1789年)有诗作《程立峰明愫大令贻袁子才枚太史诗集》,(《存素堂诗初集录存》卷二)此是目今所见袁、法二人诗集中最早提及二人交往的文字资料。据此推知,二人交往至迟当在乾隆五十四年己酉,即1789年。事实上,袁枚远在江宁,法式善一生足未离京,二人从未曾谋面,仅凭书信往还,得续近10年之久的忘年之谊,着实不易。因此,本文试从二人诗文互动情况略可管窥其交往态势。

笔者依现有法式善、袁枚的诗文集及相关文献,将法式善与袁枚的交游分为两个时期,一为袁枚在世时二人的诗文互动时期,即乾隆五十四年至嘉庆二年(1797年);一为袁枚过世后法式善对袁枚的追忆时期。南袁北法的交游,受地域空间所限,未曾同游雅集,却凭鸿雁千里传书,成文坛一段佳话。笔者今从袁法二人的诗文集及手札、题跋中略述其交往概况,如下表:

时间 互动话题 法式善 袁枚乾隆五十四年(己酉)1789年法式善致书袁枚,乞赐诗集。法式善赋诗二首:一《程立峰明愫大令贻袁子才枚太史诗集》(《存素堂诗初集录存》卷二);二《题〈小仓山房诗集〉》(《存素堂诗初集录存》卷二)袁枚《随园诗话》卷十一,第一五则:满洲诗人法时帆学士与书云:“自惠《小仓山房集》,一时同人借阅无虚日;现在已抄副本。洛阳纸贵,索诗稿者坌集,几不可当。可否再惠一部,何如?”外题拙集后……都中⑨乾隆五十五年(己酉)1790年袁枚因法式善题其诗集而答书,法式善答以诗。法式善赋诗:《答袁子才前辈》(《存素堂诗初集录存》卷二)《梧门诗话》卷四,第十九则:余题袁子才诗集,有“万事看如水,一情生作春”之句。子才见之,寄书云:“此二语真大儒见道之言。昔人称白太傅与物无兢,于人有情,即此之谓。仆亦曾刻“寡愁多情”四字印章,聊以自勉。三人者,可谓“心心相印,不谋而合矣”。⑩乾隆五十六年辛亥1791年袁枚作《生挽诗》,嘱法式善相和。法式善《梧门诗话》卷四,第二十则:辛亥夏,子才又寄书……余既作五绝句报之。⑪又法式善《忆感旧怀人诗七首》之《袁子才前辈》(《存素堂诗初集录存》卷三)法式善《梧门诗话》卷九,第十九则:乾隆辛亥,袁子才……复作《除夕告存》诗七绝句。⑫又袁枚《小仓山房尺牍》卷八,第一九四则《答法学士》:北雁南飞,德音颁到。挽诗五首,天机清妙,足冠群言。⑬乾隆五十八年癸丑1793年法式善寄诗集乞袁枚为其勘定、作序。法式善《存素堂诗初集录存自序》:癸丑岁,检箧中已得三千余首。程兰翘同年、王惕甫孝廉为甄综之,汇钞两巨册,以寄袁简斋前辈。简斋颇有裁汰。袁枚:蒙以诗二册寄余校勘作序,枚老矣,其能以将尽之年序先生未尽之诗乎!……乾隆癸丑(1793年)四月既望,钱塘袁枚拜撰,时年七十有六。(法式善《存素堂诗初集录存》卷首序,嘉庆十二年王墉刻本)

袁枚《随园八十寿言》卷三《诗》,《前题》有序:简斋前辈以乾隆乙卯三月二日八十寿,徵海内能者以诗文献。……⑭嘉庆二年丁巳(1797)乾隆60年乙卯丙辰(1795)袁枚80寿辰,遍于海内征索和诗。法式善赋诗二首。(载袁枚《随园八十寿言》卷三《诗》)袁枚答法式善书,作诗邀法式善唱和。袁枚《奉时帆先生书》——(国图藏《诗龛声闻集续编》卷十文)嘉庆8年癸亥(1803)嘉庆13年戊辰(1808)嘉庆 15年庚午(1810)法式善追忆袁枚。其一,嘉庆八年法式善《叹逝诗二十首》之《袁子才太史》(第一)(《存素堂诗初集录存》卷十七);其二,嘉庆十三年法式善《检阅笪绳斋〈诗龛图〉卷,慨然赋诗,兼忆题图诸知好》:三翁(袁简斋、王西庄、钱辛楣三前辈)在湖海,夭矫人中龙。愧我居长安,问字未过从。袁翁致我书,前后三十封。……(《存素堂诗二集》卷一);其三,嘉庆十五年法式善《题朋旧尺牍后(以往之人)》之《袁子才太史》(《存素堂诗二集》卷三)。

此外,尚有未知其互动因由的诗、书往来,如袁枚之《答法时帆学士》(《小仓山房尺牍》卷七)、《题时帆先生〈诗龛图〉》、《题时帆先生〈梧门图〉》。总之,以上所录仅是袁枚与法式善有诗文记载的交往,亦足可见二人虽相识较晚,交往时间有限,然二人交往之密切略见一斑。

值得一提的是,法式善为袁枚八十寿言所作的两首诗,即《前题》:

我本不工诗,寿诗尤不习。人事偶酬应,要未成篇什。我公今诗老,昨年寿八十。一生心事超,载在《仓山集》。微公孰能言,即言亦孰及?我欲强附和,非泛必蹈袭。况当钟镛设,瓦缶何必执?侧耳鸾凤声,固且寒虫蛰。乃公有独嗜,葑菲采孔急。岂其梅花林,必待明月人!

去日亦已往,来日期方长。花开卜明岁,帆挂春风航。太行瞻峩峩,滹沱涉汤汤。重睹卢沟月,再挹西山凉。感恩拜金关,揩眼认玉堂。跨驴入槐市,吟诗璧水旁。题名六十年,碑字蚀青苔。石经俨层屃,石鼓增辉煌。倘携雏凤来,定携公翱翔。簪郎状元花,酌公流霞觞。新进士释褐后,祭酒亲为状元簪花进酒,余以次及,旧制也。

据诗前的序言可知,袁枚因乾隆乙卯三月二日八十岁生日,遍征海内能者以诗文为献。法式善亦受此邀请。然因法式善贺诗迟迟不到,袁枚曾致书敦促,并寄言王友亮,表达必得法式善诗作方觉甘心。法式善受宠若惊,遂成此二诗以为贺。然限于笔者孤陋,法式善的这两首诗,未见收录法式善今存的全部诗集,当可认定为法式善的佚诗,这对法式善诗集整理与辑佚不无裨益,且丰富了袁法二人交游互动的内容。

三、袁、法二人诗学观的异同

终清之世,宗唐崇宋之争弥漫诗坛,流派纷呈,格局一方。徐珂谓“乾嘉之际,海内诗人相望。其树宗旨,树坛坫,争雄于一时者,有沈德潜,袁枚,翁方纲三家”,(《清稗类钞·文学类》)即以沈德潜为代表的格调说,论诗以儒家诗教为本,宗唐抑宋,备受时人追捧;以随园老人袁枚为代表的性灵一派,诗主性灵,不拘格套,成文坛一脉中流;京畿地缘优势下的翁方纲,以其声望地位力倡肌理一派,推崇宋诗,以考据学问入诗,成一时风尚。此三家者,除沈德潜(1673—1769年)外,袁枚、翁方纲的诗文活动时间都与法式善有交集,有互动。且三人均参与了乾嘉时期“唐宋之争”、诗歌创作学问化,及“性灵说”等热点话题的讨论。有鉴于此,本文试就袁、法二人对待上述问题的态度,粗陈拙见。

一是袁、法对“唐宋之争”态度的一致性,即反对“区唐别宋”之说。中国诗歌发展经历唐宋过后,便一直深陷在唐宋争宗的历史漩涡中难以自拔,且伴随元明,迨清仍余热不减,成为诗坛分宗别派、著文立论的首选话题。乾嘉时期,“尊唐崇宋”之争仍是诗人笔下不可回避的命题。袁枚与法式善,乾嘉诗坛前后盟主,二人对此态度却近于一致,即反对区唐别宋,认为唐、宋不过是国号而已,应该视唐、宋诗具体情况而定,所谓唐诗有所短,宋诗有其长,当客观论之,而评论之标准则是“性情”之有无。对此,袁枚曾于《答施兰垞论诗书》云:

夫诗,无所谓唐宋也。唐宋者,一代之国号耳。与诗无与也。诗者,各人之性情耳,与唐、宋无与也。若拘拘焉持唐、宋以相敌,是子之胸有已亡之国号,而无自得之性情,于诗之本旨已失矣。⑮

袁枚又于《答兰垞第二书》中进一步强调以上观点,即唐、宋只不过是国号,并非区分诗歌之高低贵贱的依据。即“何暇取唐、宋国号,而扰扰焉分界于胸中哉?吾子亦先澄其识而已矣,勿轻论诗!”⑯又《随园诗话》卷六中指出唐宋诗之争始于南宋,至清则愈演愈烈,进而表明衡量诗歌标准,不在“唐宋”,而在“性情”,且性情不因国号变迁而变化。即:

诗分唐、宋,至今人犹恪守。不知诗者,人之性情;唐、宋者,帝王之国号。人之性情,岂因国号而转移哉?⑰

因此,袁枚借助对施兰垞论诗尊宋而斥唐、极言唐诗之弊思想的批判,表明学诗不应分界唐宋,更不应抑此扬彼。唐宋各有短长,有识者当取其长而弃其短。其所依据即是“诗者,人之性情”。与袁枚此论不谋而合,法式善著有《论诗弊诗》十六首,其二《别唐宋》诗云:

庄骚继《风》《雅》,时未唐宋闻。陶谢庾鲍句,亦自惊人群。唐以后无诗,汉以后无文。苏黄万简牍,岂尽宜弃焚。唐往而宋来,过眼如烟云。浑沦一气中,惟辨莸与薰。唐宋朝代耳,非同泾渭分。何苦生今世,事事徵典坟。⑱

法式善从古代诗歌发展的视角立论,认为唐、宋绝非诗歌发展泾渭分明的分水岭,好诗并非均出自唐,如若持“唐以后无诗,汉以后无文”的论调,那唐前陶渊明、谢灵运、庾信、鲍照等昭然诗史的大诗人将置于何地?而宋亦有如苏轼、黄庭坚诸大家之作,难道都要尽毁之?以此,法式善认为唐、宋不过是朝代的称号,即不能作为诗歌创作的分界线,亦不能作为诗歌成就高、低,优、劣的表征。同时,法式善还在《梧门诗话》卷六中明确了反对唐宋之争的门户之见,论诗的标准当在于有无“性情”。即云:

徐蝶园相国《序陆鹤亭春及堂诗》曰:“今之士大夫竞言诗,或唐或宋,各执所尚,抗不相下。余曰诗以道性情已耳。苟能出于性情,勿论唐可,宋亦可也。如其不出于性情,勿论宋非,唐亦非也。”旨哉斯言。鹤亭诗皆写性情之作。⑲

文中法式善明确指出,士大夫终日“或唐或宋”之争难分上下,其个中缘由关键在于论诗标准的确立,即“诗以道性情”为准。以“性情”为评诗要旨,无论唐宋,有之则可,反之则非。法式善此论与袁枚之“诗者,各人之性情耳,与唐、宋无与也”(《答施兰垞论诗书》)如出一辙。

以上,袁枚与法式善在“唐宋之争”的态度上不谋而合,都反对“尊唐抑宋”或者“崇宋贬唐”,二人对唐、宋诸多诗人诗作均有不同的程度的批判与肯定,其核心又统一于“诗以道性情”的观念之上,尽管袁、法在诗之“性情”的具体内涵或有分歧,然其二人关于唐、宋诗的论断,确是在“唐宋之争”热议不休的气氛之下以反对者的姿态立足于乾嘉诗坛的,给乾嘉诗坛弥漫的尊唐宗宋之风以有力的回击。

二是袁、法对待“学人之诗”的态度近乎相同。乾嘉时期,汉学考据之风盛行,有如翁方纲等一批考据家、经学家大张“学人之诗”的旗帜,与袁枚为代表的性灵派对垒。其中如翁方纲“所为诗,自诸经注疏,以及史传之考订,金石文字之爬梳,皆贯彻洋溢其中。论者谓能以学为诗”。(《清史稿·列传》卷四百八十五)针对当时诗坛崛起的“学人之诗”创作,法式善深表不满,其于《容雅堂诗集序》云:

有学人之诗,有才人之诗。学人之诗,通训诂、精考据,而性情或不传。才人之诗,神悟天解,清微超旷,不可羁绁。唐之太白、乐天,宋之放翁、诚斋,各得其所。近国朝渔洋尚书,以神韵为主,悔馀编修以透露为主,则又各得才人之一体者也。而近世或以其平近少之。岂知水性虚而文生,竹性虚而节生,是有天焉,不可学而至也。⑳

序文中,法式善以“水”、“竹”之“性”为喻,突出强调诗乃本之于“性情”,自然天成,进而阐明“学人之诗”与“才人之诗”的区别,“学人之诗”,诗人的精力完全销蚀在无尽的训诂、考据之中,毫无性情而言,自然无法与无所羁绊、自然超逸的“才人之诗”相比,且认为“才人”之“才”,乃“先天与之的天分”,且“不可学而至也”。法式善又谓“诗之可学而致者,格也、律也,不可学而致者,才也”㉑,极言“才人之诗”是“学人之诗”所望尘莫及的。相较于法式善温和的批评态度,袁枚的抨击则较为尖锐。袁枚一方面直接批评“学人之诗”借助诗文以卖弄文字,读之令人生厌。如《随园诗话》卷四云:“经学渊深,而诗多涩闷,所谓学人之诗,读之令人不欢”㉒,且指出时人作诗“句句加注,是将诗当考据作矣”,岂不知“凡诗之传者,都是性灵,不关堆垛”㉓“何必借诗为卖弄”。(《随园诗话》卷五)学问不能代替灵性,天赋不可强而至,如果“才之不足,征典求书,”无疑“误把抄书当作诗”(袁枚《仿元遗山论诗》),成为诗坛笑柄。另一方面,袁枚认为“才人之诗”乃先天与之,非后学而能至,即“诗不成于人,而成于其人之天。其人之天有诗,脱口能吟;其人之天无诗,虽吟而不如其无吟”㉔。袁枚亦曾在序法式善诗集时高度评价法式善曰:“时帆先生,天先与之诗骨而后生者也”,肯定法式善于诗作上能自抒性情,天分极高。

因此,法式善与袁枚对乾嘉诗坛盛行的“学人之诗”的批评态度上也表现出近乎相同的理念,这对维系二人的友谊不无关系。袁枚曾于《随园诗话补遗》中对法式善有过一段评价,如:

法时帆学士造诗龛,题云:“情有不容已,语有不自知。天籁与人籁,感召而成诗。”又曰:“见佛佛在心,说诗诗在口。何如两相忘,不置可与否?”余读之,以为深得诗家上乘之旨。旋读其《静业湖待月》云:“缓步出柴门,天光隔桥滃。溪云没酒楼,林露滴茶笼。秋水忽无烟,红蓼一枝动。”又:“抠衣踏藓花,满头压星斗。溪行忽有阻,偃蹇来醉叟。攘臂欲扶持,枕湖一僵柳。”此真天籁也。又《读稚存诗奉柬》云:“盗贼掠人财,尚且有刑辟。何况为通儒,腼颜攘载籍。两大景常新,四时境屡易。胶柱与刻舟,一生勤无益。”此笑人知人籁而不知天籁者。先生于诗教,功真大矣。《咏荷》云:“出水香自存,临风影弗乱。”可以想其身份。又曰:“野云荒店谁沽酒,疏雨小楼人卖花。”可以想其胸襟。㉕

这里袁枚以“深得诗之上乘之旨”、“真天籁”、“于诗教,功真大矣”等赞语,表现出对法式善诗才、诗学地位的认可,以及对其气度、胸襟的高度欣赏。而在援引有关洪亮吉的诗作《读稚存诗奉柬》进行点评时,袁枚却借此表明自己在反对“学人之诗”的“炫耀学问、缺乏真性情、固执拘泥”等弊端上,与法式善的理念是相一致的。所以,袁枚为了竭力区别“学人之诗”与“才人之诗”的不同,极力宣扬“性灵说”,将诗歌创作定位在“天才的游戏”,即说成了“天赋决定论”,过度强调了诗歌创作中天赋的重要性,有失客观。然而,切不能以此便认为袁枚与法式善不注重后天学识对诗文创作的影响,只是袁枚认为“凡多读书,为诗家要事,所以必须胸有万卷者”,且目的不是以书卷代替灵性,而是“欲其助我神气耳”㉖,即“役使万书籍,不汩方寸灵”(《改诗》),这才是袁枚所谓“才人之诗”与“学人之诗”的关系所在。相较于袁枚的这一观点,法式善虽未曾有过实质性的言论,然观其一生的成就,在历史典籍的整理、辑佚、考订、编撰和著述方面,著作极多,也是当时著名的“学人”,致有“群谓先生平生学问为文人领袖”㉗之誉,学问既广且深。于此,二人对待“学人之诗”的观点亦如出一辙。

三是法式善倡导的“性情观”与袁枚的“性灵说”在主导精神上相通。乾嘉诗坛,当法式善以乾隆庚子恩科登第进入仕途之时,袁枚时已64岁,早已高擎“性灵”大旗,“上至朝廷公卿,下至市井负贩,皆知贵重之”,(姚鼐《袁随园君墓志铭》)遂“以诗古文主东南坛坫”㉘,为一时盟主。袁枚标举“性灵说”是与当时诗坛流行的拟古之论以及以考据为诗等诗坛风气相对立的。尽管袁枚的“性灵说”内涵颇为丰富㉙,要远远大于“性情”,然其在情感这个特定的含义下,核心部分还是“性情”。对此,袁枚在诗文中曾反复强调,“提笔先须问性情”㉚,“性情以外本无诗”㉛,“须知有性情,便有格律;格律不在性情外”㉜,“诗者,由情生者也”㉝,等等,屡次提及“性情”,也表明在袁枚看来,诗歌创作如若缺失了真情实感,也就算不得好诗了。

与之相似,法式善评论诗人诗作的首要标准也是“性情”。其云:“诗者何?性情而已矣。欲观人之性情,必先观其诗”㉞,又“余维诗以道性情,哀乐寄焉,诚虚殊焉”㉟,或言“有情乃有诗,此语吾深信”㊱,等等,都从不同侧面反映了法式善论诗注重真情实感,惟情真,诗才有真情,才足动人。由此,袁枚之“性灵”与法式善的“性情”在情感的主导方面是相通的。然就此将法式善纳入“性灵一派”,又流于盲目,有失客观。

诚然,袁枚的“性灵说”,针对乾嘉诗坛因袭模仿、规唐摹宋的陋习有其筚路蓝缕之功,其倡导诗人个性的张扬,真情的表露,灵感的触发,无疑是当时文坛创作中摆脱陈规戒律,思想解放的一面大旗。但是,“性灵派”诗人过分孤立地仰仗一己之“灵性”,创作态度的有失严肃认真,致其末流更堕入“轻薄肤廓”、“浮华率易”的“恶趣”。有鉴于此,作为后学,法式善并未囿于袁枚的大家、盟主的诗坛地位,而是客观地分析了“性灵派”盛行之同时所滋生出的不和谐音符,针对其已然形成的弊病予以批判。如《梧门诗话》卷七云:

随园论诗,专主性灵。余谓性灵与性情相似,而不同远甚。门人鲍鸿起文达辩之尤力,尝云:“取性情者,发乎情,止乎礼义,而泽之以《风》、《骚》,汉、魏、唐、宋大家。俾情文相生,辞意兼至,以求其合。若易情为灵,凡天事稍优者,类皆枵腹可办,由是街谈俚语,无所不可。芜秽轻薄,流弊将不可胜言矣。”余深是之。㊲

文中法式善借助门人的观点,婉曲地揭示了当时“性灵派”流行日久,不免泥沙俱下,至街谈俚语之粗俗言辞、芜秽轻薄之低俗内容等弊病如影随形。然法式善并非偏执一端,仅关注“性灵派”之流弊,对“性灵派”主流向上一脉,亦绝不吝惜颂扬之辞。如其推举陈基“诗善写性灵,而造语精到,无率意之病,是善学随园者”㊳,又引吴澹川《酒后客来》诗评曰:“每自诵此诗,纯乎自然,不由人力,近人所谓性灵诗,能及此否?”㊴持论公允,不为时俗所限。

总之,袁枚与法式善曾相继以诗坛盟主的姿态立足于乾嘉文坛,法式善作为后学晚辈,曾得袁枚的提携与厚爱,为其诗集作序,肯定其诗作才气;诗书往还,有助于提高法式善于众学侣中的地位。同时,二人能相知多年,还得益于在乾嘉诗学论争中,二人有着大体一致的诗学观。

①杜桂萍《袁骏〈霜补篇〉与清初文学生态》,《文学评论》,2010年第5期。

②⑭袁枚《袁枚全集·随园八十寿言》,江苏古籍出版社1993年版,第 2、63 页。

③姚鼐《惜抱轩文集》卷十三,续修四库全书本。

④⑱法式善《存素堂诗二集》,嘉庆十七年王墉(1812)刻本,序言、卷三。

⑤陆以湉《冷庐杂识》,中华书局,1984年版,第309页。

⑥此文未收于王英志《袁枚全集》,江苏古籍出版社1993年版。今见于法式善《存素堂诗初集录存》卷首,嘉庆12年湖北德安王墉刻本,当是《袁枚全集》的辑佚之文。

⑦⑧㊱法式善《存素堂诗初集禄存》,嘉庆十二年王墉(1807)刻本。

⑨⑰㉓㉕㉖㉜袁枚 《随园诗话》,凤凰出版社 2009 年版,第206、109、83、402、309、3 页。

⑩⑪⑫⑲㊲㊳㊴法式善《梧门诗话》,凤凰出版社 2005 年版,第 125-126、126、277、196-197、209 页。

⑬袁枚《小仓山房尺牍》,世界书局1936年版,385页。

⑮⑯㉔㉝袁枚《袁枚全集·小仓山房文集》,江苏古籍出版社1993 年版,第 286、287、494、527 页。

⑳㉑法式善《存素堂文续集》,嘉庆十七年(1812)刻本。

㉗姚元之《竹叶亭杂记》,中华书局1982年版,第109页。

㉘舒位《瓶水斋诗集》,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年版,第829页。

㉙王英志《清人诗论研究》,江苏古籍出版社1986年版,第200页。

㉚㉛袁枚《袁枚全集·小仓山房诗集》,江苏古籍出版社1993年版,第 62、567 页。

㉞㉟法式善《存素堂文集》,嘉庆十七年(1812)刻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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