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零四个人的生命和一个人的名誉
2012-04-29张作民
我犹豫了好长时间,要不要把这个故事写出来?
无数影视剧都有这样的画面:敌人——无论是国民党还是日本鬼子——摇动着白旗从坑道里走出。可突然间,角色要掉过儿。我想象不出那会是怎样一个场景:王营长双手高高地举着一件白衬衫,向荷枪实弹的敌军,向端着摄像机的美国记者走去。尽管他庄严地昂着头,没有恐惧、屈辱,没有愧疚……但毕竟是投降了。
当然,他不是一个人。跟在身后的,是104个半大不小的孩子,最大的16岁,还有一个是女孩。
后来有位编辑对我说,既然历史上曾经发生,就应该写出来。世人怎么评说,那是别人的事。
于是,我下了决心写这段苦涩的往事。
1
这要从两年前说起。
那时刚刚实现“三通”,我去台湾采访时,认识了一个叫毛安平的老人。
他是台北夜市一家饼屋的老板。那店的门脸不大,拦街放着两张长桌,可以坐十来个人同时进餐。桌边就是操作台,三个磨盘大的平底铁锅一字排开。“大厨”是老人的孙子,客人现点现做,品种有十来样,忙得他不亦乐乎。但吸引我的是壁上的一行字:“大陆记者一律免费。”
“为什么呢?”我问那小伙子。
“爷爷,有人问记者。”小伙子头也不抬,就叫了一声。显然,感兴趣的不是我一个。
这时,便有个老人从里面走出来,看着我,用一口流利的京腔客气地问:“您是从大陆来的记者?”
我点了点头。
“是新华社?还是人民日报?或者是解放军报?”
我笑着道:“都不是,是一家专业性的报社,和文化有关的。”
“能耽搁点儿时间聊聊吗?”
“可以呀。您是北京人吧。”
“请去里屋吧。”
于是我跟着老人往饼屋深处走去,原来里面也有两张桌子,顶上挂着彩纸和气球。
“我喜欢孩子,他们来这儿过生日都要好好招待一下。”老人一边说,一边拉开椅子说,“我是在北平长大的。当然,就是你们说的北京。您的饼一会儿就送来。”
“不着急。”我坐下问,“现在大陆来旅游的很多,为什么唯独对记者这么客气?”
“记者走南闯北,见识多嘛。您可知道有个叫黑嘴头的地方?在A市附近。”老人看着我问。
“不知道。”我想了想才回答,“是乡镇还是村啊?”
“我查过大陆出版的地图,就是找不到。”
“解放后……”我意识到这儿是台湾,便改口道。“1949年以后,许多地名都改了。”
老人对我的“大陆语言”似乎并不在意,说:“是啊,我也是这么想的。”
“您有什么事吗?”
“也没什么大事,就想找座坟。”
“坟?”我有些奇怪,又问,“谁的坟?”
“一个叫王福才的。但我不知道是不是他的真名,是个营级军官。”
“是……”我犹豫了一下才问,“是当年国民党的军人?”
“不,是你们的解放军。”老人苦笑道,“过去这么多年了,也许很难找了。”
“那也不一定。”我说,“现在各地都有烈士陵园,多少年还是可以找到的。”
“但他不一定会在那种地方,也不一定会列入你们烈士的名册。”
“不是打仗牺牲的?”
老人沉默了一会儿才说:“不,应该说是牺牲。”
“为什么呢?”
老人却没有回答。
“他是您的亲人吗?”
老人摇了摇头,说:“算是朋友吧。其实我是想通过这座坟,找到他的家属,他的后人,还有就是有关系的一些人。”
“为什么您不去一下呢?现在来去自由了,特别是你们去大陆应该不困难吧?”
“我是要去的。不过,我得作点准备,再说年龄大了,出次远门也不容易。”
这时,小伙子来送饼。老人便热情说:“趁热,这饼就吃个出锅,凉了就变味儿了。”
我看着还在盘里■作响的葱油饼,一下来了食欲。咬了一口,皮脆里酥,香气扑鼻,还真的好吃。
“这饼屋,我做几十年了。”老人乐呵呵地说,“过嘴香,没有说不好吃的。要是哪天能去黑嘴头,也会带了去。”
小伙子在一边嘟哝道。“黑嘴头、黑嘴头,我爷爷成天就这三个字,从小就听他念叨,烦死了。”
老人训斥道:“你懂什么?还不快到前面去,客人该有意见了。”又拿出一张名片递给我说,“万一找到黑嘴头,就请来个电话。拜托了。”
我看到名片上除了电话和名字,还有一行字:如找到黑嘴头王营长的坟,请一定要告诉我。
2
从台湾回来后,我开始忙着与建国60周年有关的采访,台北的饼屋很快被抛到脑后。一年后,A市有位市领导来北京开会,顺便邀请记者去参加一个活动,我想起老人嘱托,便自告奋勇报了名。
没多大事儿,一位德高望重的老革命写了本回忆录,当地宣传部门想扩大影响。那天,我和北京的同事听了一整天的战斗故事,许多情节都是小说或电影里有的。正准备跑出去打电话消磨时间,突然听到那位老革命说:“我们在一个叫黑嘴头的地方打得很惨烈,双方都减员上万,河水都被染红了。”
我一听,立刻问:“黑嘴头在什么地方?能去看看吗?”
“可以啊,离这儿也就20来公里。”宣传部门的领导和老革命商量了一会儿说,“这样,明天换一个方式,到当年的战场边看边讲,也让同志们感受一下这60年来翻天覆地的变化。”
第二天,我们就来到了黑嘴头。当我站在高处,领略黑嘴头的全貌时,就被眼前的美景惊呆了。只见百十来座单体别墅错落有致地隐卧在一片花红叶绿的丛林中,周边都是种满了果树的山岗,唯有南北各现一路缺口,引着一条逶迤的车道在那些漂亮的房子中间穿过。哪里还有丝毫战场的影子。
“大家注意到没有?”老战士指着别墅群说,“在战时,这儿就是一个口袋。南北都是入口,无论是南退还是北上,只要进来就插翅难飞。当然,前提是占领四周的这些高地。”
“不能绕道吗?”有个同行问。
“这儿是通往A市的必经之地,绕道起码要多花半天时间。在争夺城池的战役中,不要说几小时,几分钟都很宝贵啊。”
“那,你们的敌人是什么部队啊?”我想起台北的老人,多了个心眼问。
“正面交锋的是国民党第123军的84师12团,前身是79师的坦克旅。全部是美式装备,也是国民党彻底覆灭前的一张王牌。”老革命如数家珍。
我把敌军番号记在小本上,然后随大家一起去了烈士陵园。
内地埋葬军人的烈士陵园看上去都差不多,这儿也是。中央是模仿天安门广场人民英雄纪念碑的一座石塔,上书毛体“永垂不朽”四个金字,碑座是一些端着枪冲锋或舞旗吹号的石雕。有字的一面记载着某年某月某日某部队在某战役中牺牲的人数,不像国民党的陵园无论军衔高低都刻着亡者的姓名。
我们按惯例敬献了鲜花,并排成队鞠躬。陵园领导知道有北京来的记者后,又让值班人员补放了礼炮。那炮花在蔚蓝色的高空炸成一片闪眼的亮光,然后飘起些许烟雾,就消失在无垠的穹苍之中。
“希望多宣传我们的烈士,没有他们的牺牲,就没有今天的幸福生活啊。”一个姓冯的主任说着,就挨个儿跟我们握手。
“在这儿的烈士中,有没有一个叫王福才的啊?”我问。
“没有。”冯主任肯定地回答。“他是做什么的?”
“是个营级干部。”
“没有。”冯主任看了我一眼,摇了摇头说,“如果是军官,我应该知道。”
当晚,我用手机拨通了台北的电话。
“毛先生,您好。我是北京的一个记者,去年来过您的饼屋,我们说过黑嘴头,还记得吗?”
“记得,记得啊。”
“我现在就住在黑嘴头附近的宾馆里,不过已经不叫这个地名了。隶属A市,算远郊区吧。”
“找到王营长的坟了?”
“没有。我问了烈士陵园的领导,他说没有。”
“那你听到些什么……”老人似乎在斟酌字眼,过了会儿才说,“有什么让你觉得奇怪或意外的事吗?”
“没有啊。”我想了想说,“只是说,A战役时,双方阵亡的都很多。”
“您是说C会战吧?打仗嘛,哪有不死人的。”
我知道,A战役被国民党军人称为C会战,就觉得老人曾经当过兵,于是进一步试探道:“我听一个老兵说,这儿的地形就像个口袋,是不是打过伏击啊?”
“啊……伏击?好像……好像没听说。我也不知道。”老人显然回避着什么。
“恕我冒昧,您曾经是国民党的一名军人吧?”我突然问。
“啊……那都是过去的事了。”
“为什么您对黑嘴头这么有兴趣呢?”我又问:“您是不是在123军的84师12团呆过?或是原来的79师坦克旅?”
“您是怎么知道的?”老人似乎很惊奇。
我得意道:“猜的。”
“我当时是在那个部队。”
“为什么要对解放军的一个干部这么感兴趣呢?”
“唉,一言难尽呀,拜托你帮着打听打听,还有没有人知道王福才……或者叫王营长……那可是一百多条人命哪。”老人的声音似乎一下子显得很凄凉。
“什么,什么一百多条人命?”我忙问。
但老人已经挂断了电话。
我产生了强烈的好奇心。当采访活动结束时,便找了个借口单独留了下来。
3
我开始翻阅那位老革命的回忆录,希望从中找到与黑嘴头有关的内容。然而结果很失望,500多页厚厚的一本书,写了五六十个战事,可“黑嘴头”三个字提都没有提。我又当面向那老革命请教,他沉默了半晌才说,其实A战役时,他在另一条战线,后来只是因为工作需要,才研究了一些本地的战史。
“可您不是说过,与国民党的12团正面交过锋,在黑嘴头?”
“那是我记错了。黑嘴头的事,我也是听别人说的。”
我感觉这位老革命没有说真话,跟台北的老人一样,同样在回避着什么。果然,当我想再拜访时,他的家人就说已经外出了。
这样,黑嘴头成了我心里的一个谜。我想,这儿一定发生过什么事,而且敌我双方都不愿意提及。那究竟是什么呢?
我把烈士陵园作为解密的突破口。天天泡在资料室,一遇到上了年纪的人就问这问那。特别是黑嘴头的事,有点蛛丝马迹就穷追不舍。我的这个举动立刻引起了陵园领导的注意。有天夜里,冯主任带着两个警察来宾馆找我了。他们先是认真检查了证件,然后才很严肃地对我说:“如果写报道,最好不要写黑嘴头。”
“为什么啊?”我的好奇心更重了。
“有些事现在不方便说。”冯主任是个和我年龄相仿的中年人,他用严厉的口吻说,“这是上面的规定,你作为北京来的记者,应该自觉遵守才对。”
“可我什么都不知道,遵守什么啊?”我开始叫板。
一个警察黑着脸道:“最好明天就离开,否则你是要负责任的。”
我感觉到了威胁,便挑战般地问:“要是我不想走呢?”
“那我们会‘送’你走。”另一个警察恶声恶气说。
我被激怒了,找出一张市领导的名片扔到警察面前,毫不示弱道:“打个电话,把你们刚才的话重复一遍。”
那两个警察看着名片上钢笔写的手机号,和冯主任走了出去。不一会儿,冯主任单独回来时,已经是满脸堆笑。
“对不起,刚才有点误会。”冯主任用谦卑的声调说。“我们不知道您是市领导请来的客人。这样吧,刚才已经请示过了,您想知道什么,都可以问。但新闻纪律您也是知道的,就不用我多说了吧。”
既然如此,我也就笑着说:“也怪我没及时说明。其实只是有点奇怪,似乎在黑嘴头发生过什么事,可大家都不想说。”
“那是件很丢人的事。”冯主任看了看关着的房门,才说。“我们是自家人,才跟你说的。千万别录音啊。”
“我不会录音。”我摊开双手表示什么也没有。
“好吧,其实我也是听说的,具体什么情况不清楚。”尽管房间里没有别人在,他还是压低了声音说。“在A战役发动总攻前,解放军的一个新兵连在那儿向敌人投过降。您想啊,这是个不名誉的事,能张扬出去吗?”
我心里一沉,这可是没想到的。
“竟有这样的事?”我有些怀疑地问。
“是啊,我们都是解放后才出生的,没经过战争。”冯主任打量着我,接着说,“我是因为在烈士陵园工作,过去的事听得多了些。解放军投降,这是多大的耻辱!真是闻所未闻啊!”
“那……有文字记载吗?”
“没有。至少我们陵园没有。上级机关是不是有,不知道;就是有,也是绝密文件吧。”
这一夜,我失眠了。
在我的家族中,没有一个军人。我也没经过战争。对战争的理解,过去都是通过电影或电视剧,还有就是小说、回忆录得来的。这都是人为加工过的东西,而且倾向性非常明显。关于投降,就我受的教育说,绝对认为是懦夫行为,是最没骨气,最可耻的人才做出来的事,应该受到历史的唾弃。
好奇虽然是人类的天性,特别是对我这种职业来说更是工作的一种动力。但我已经不想再知道什么了。就像是看到一堆垃圾,我会绕着走过。
大约到了清晨,我终于睡着了,而且还做了个梦。我梦见自己在战场上,全身都在流血,一边端着机关枪扫射,一边高喊:同志们,冲啊!
快到中午我才醒来,匆忙洗了澡就到前台询问有没当天回北京的航班。这时,陵园的冯主任又出现了。
“这就走吗?”他似乎有些意外。
“最近很忙,单位还一大堆事呢。”我搪塞。
“那……”冯主任犹豫了一会才问,“昨晚说的事,你不感兴趣?”
我摇摇头:“不感兴趣。”
“还以为您要写什么文章呢。”
“能写什么?”
“现在记者不是喜欢到处打听吗?越新奇越能吸引人啊。”
“这要看什么事。”我一本正经道,“像昨晚说的应该是个禁区。再说了,从我个人的感情说,也不想沾那些乱七八糟的事。”
这时,前台服务生回复说,最早是下午两点的飞机,现在赶过去还来得及。
我正准备打票,却听冯主任请求道:“能不能再呆一天走?行吗?”
我有点奇怪:“为什么?”
“我想跟你说点事。”不等我回答,冯主任就跟前台的人说,“机票的事我们单位也能解决,就不麻烦你们了。”说着,就像怕我逃走似的,拉着我的手,向门外走去。
“去哪儿?”我有些不高兴地问。
“带你去个地方,去见一个人。”
“可你也该问问,我有没有兴趣啊?”我已经是在责备了。
“你会有兴趣的,我保证。”
“不行。”我有些恼怒了,“我得去机场。”
“我们去看一个私人的烈士陵园。”冯主任小声道,故意把“私人”两个字咬得很清楚。
“私人的?”
“是啊,就是和公家的没关系,纯粹是民间修建、私人管理的。没听说过吧?”
这话从一个烈士陵园的负责人嘴里说出来,确实让人奇怪。我知道,现在内地大约有五千多所烈士陵园,全部由政府的民政部门管理。个人捐助的资金也必须由管理部门统一使用。
“私人修建的,那能算是烈士吗?”
冯主任没有回答,只是说:“您去了就知道了。”
“在哪儿?”
“就在黑嘴头。”
“黑嘴头!”
“而且那儿就有一个王营长的墓,但不知道是不是你说的王福才。”
已经没什么好说的,我立刻上了冯主任自己开的吉普车。
我们从北面进入“口袋”,然后沿着两旁种满了乔木的那条车道穿过别墅群,出了南口。汽车稍微转了一个弯,就停在一个向阳的山坡上。
“就在那片树林后面。”冯主任指了指不远处的一片葱绿说。
我们循着大理石铺成的台阶拾级而上,走不多远就看见一座庙宇样的房子。进了一个红漆大门,就是一个类似北方四合院的建筑,只是天井要宽敞明亮得多,中央有个香炉,没有燃条,却落着不少灰白的烟末。朝南的正房供着一个与真人相差无几的塑像,戴着军帽,穿着军装,上面有写着“中国人民解放军”的胸徽。
我正在疑惑,却听冯主任在一边说:“这就是那个投降的王营长。”
我又吃了一惊。
看着塑像前放着供人下拜的蒲团,我便问:“这……这是为什么呀?”
“因为他救了104个人的性命。”冯主任露出一丝狡黠的笑容,似乎在说“你终于好奇了吧”。
我想起台北老人说过什么一百多条人命的话,心里想,莫非是一回事?
这时,有位老人从里屋走了出来,看着我问:“您就是张记者?”
我点点头问:“您是……”
冯主任抢着说:“他是我爹,也是那104个人中的一个。”
“我叫王冯铁生。”不等我问,老人就解释说,“我们104个人都在原来的名字前面加了个王字,感谢王营长的救命之恩。”
“您说的王营长是不是叫王福才啊?”
“王福才?”老人想了想才回答,“没有听说过。”
“那,您说的这位王营长叫什么呢?”
“可能叫王刚,但也不一定。不过,我们都习惯叫王营长。走吧,我带您看看他的坟。”
我们绕过正房来到后院,那儿很宽敞,到处种着树。在几棵高大的银杏树间竟然有一个墓地,上百个碑石整齐地排成四列,最前面是一个大理石墓栏,中间有碑,光洁如玉,没有任何瑕疵,上面写着“王营长”三个字。那些小些的墓碑上,有的有字,有的没字。
我正要发问,就听老人说:“一共是121位。已经不在的就有字,没字的说明还活着。”
我细看,有字的果真都是人的名字和生辰。我已经非常好奇了:“怎么又是121位呢?”
老人一笑道:“想必张记者也饿了,我备了些素菜,边吃边聊吧。”
于是我们回到了前面的东屋,那儿已经放好了一桌酒菜,一位老妇人在旁边候着,另有两个中年男女在温酒上菜。
“这是我的老伴,大号叫王保葵花,也是我们那些人里面的。”老人又指着那两个人说,“他们是我的小儿子和他老婆。他们不在这儿住,知道您要来,特地过来帮忙的。”
我不知道为什么会受到这么厚待,便忙道谢入了座。冯主任便给我倒酒,我忙说不会。老人就说:“这是自家酿的黄酒,不上头的。”
“可我对酒精过敏,喝一点就想睡觉,一会儿你们说什么都记不住了。”我说。
老人就不再坚持,自己喝了一口就让我吃菜。
“这菜是我自己种的,不用农药化肥。鸡也是散养的,还有鱼也不用激素。”老人笑嘻嘻地说,“我知道你们大城市的人喜欢绿色食品,就特意多准备了一些。还装了一个纸盒子,都是刚从田里新摘的,让你带走。”
我便吃那炒得碧绿的菜,果然和北京超市的完全不同,鲜美无比。
接着,老人又问我孩子、爱人以及父母的情况,他也说些家里的琐事,连孙子上学淘气挨老师罚站都说了出来。等吃得差不多了,气氛也融洽得像是一家人了,这时老人才说:“昨晚老大带了警察来,其实主要是确认你的身份。现在假记者太多了,我们的事一点也疏忽不得啊。”
“到底什么事啊?”
“吃好了没有?”
“再吃就撑了。”
“那我们去西房说话。”老人又对冯主任和小儿子说,“你们泡好茶就去忙吧。”
冯主任就来告了别,说谈完随时来车接我。他弟弟、弟媳便忙着收拾碗筷。
西房是两间,里面是卧室,外室放着一张八仙桌,两边是木椅,和普通农家的摆设一样。只是无论是正中和四壁都贴满了大小新旧不一的照片。
“都是我们这批人,他们时不时寄些照片来,包括儿孙。你看,”老人指着一张婴儿照说,“这应该算是重孙子了。”
我在看照片时,老人已经从里屋拿出一个旧的手提藤箱,小心地打开,从里面捧出一本写满了字的本子来。
“我们的事都在这里面。”老人让我坐下说,“算起来,前前后后修改了60年。你看,这是最初的一稿,1949年10月6号写的。反正我是记起一点就写一稿,除了我知道的,还有就是我们这些人说给我听的。你是想自己看,还是先听我说?”
我看着那厚本子里密密麻麻的字说:“还是您说吧,挑最主要的。”
“我也不知道什么主要什么不主要。这样吧,张记者,你来问,我来回答好不好?”
于是,便有了下面这篇访谈。
4
“先说说投降吧,到底是怎么回事?”
老人先是叹了口气,然后才娓娓道来。
“那年正月初七立的春,大伙儿没像往年那样磨犁备种。一是牲口都被拉去支前了,村里本来壮劳力就不多,几次征兵都跟着部队走了。剩下的都是些半大不小的孩子。我那会14岁,已经是家中的主要劳力,其他的顶多也就大我两岁。还是孩子嘛,没有大人带,谁想在元宵前就起早啊?第二一个也是最主要的,就是听说这儿要打仗,而且这回是大仗。我们是解放区,穷人都是分了财主地的,万一有钱人跟着国民党军队杀回来,那还能有好果子吃吗?所以啊,大凡城里有些亲戚朋友的,都带着值钱的东西走了。剩下大多是老人和妇女,还有就是我们这些老儿童团。别看我们年纪小,可打鬼子的时候也站过岗放过哨。再说自古英雄出少年,我们都是初生牛犊不怕虎的主,一个个都想拿根枪为解放全中国作贡献呢。到了初十,来了几个解放军,其中就有王营长,后来才知道,他其实也就是上级单位的一个干事。不过那会儿人们都爱叫什么长,听说是营部的,那就叫营长,不只好听,也顺口。名字是过了许多年后才知道的,但肯定不叫王福才。记得当时他作过自我介绍,可没记住,但一定是两个字。”
“他来干什么?”我插嘴问。
“来叫我们转移。”老人继续说,“他和村长开了一夜会,第二天就把我们集合起来,让我们尽量多带些东西走。说是这一带很可能会成为敌我双方拉锯地区,炮弹不长眼,要把全村人都送到城里去,也就是现在的A市,当时只是个县城。这没什么好说的,乡亲们一听宣传,也就都走了。跟王营长一起来的还有崔连长,其实他当时也就是一个排长。”
“那怎么叫连长呢?”
“你听我说啊。他是个大个子,背着全新的卡宾枪。他对我们说,谁愿意当兵就跟他走,保证不出两年全国一解放,当兵的都是功臣,多分一头牛,十亩地,有文化的还能当干部。这一说,许多同伴都动了心。我因为父母都被日本鬼子杀了,就一个姑妈,我姑父死后她又跟了别的男人,那个男人老是打我,所以也在崔连长那儿报了名。又过了三天,我们一共征了116个新兵,加上王营长、崔连长、和他们一起来的老兵李大铁,一共聚起了119个人。后来又多了崔连长的媳妇和她的小表妹,也就是后来跟了我的葵花。这样算下来,可不就是121个了?我们排着队,出了村,父母家长都来送行,不少人都哭成一团,也有个别害怕的,想最后说服孩子别去当兵。这时王营长就说,子弹虽然不长眼,但他会尽自己最大的努力,保证这些新兵的安全。”
“还是没说为什么叫崔连长啊?”我着急地问。
“下面就说了。这样,我们都发了军装和枪,集体住在一个学校里练习齐步走,一方面等着上面的命令。崔连长过去是排长,因为募到差不多一个连的新兵,就被委任为连长,大铁当了副连长。这是当时驻在县城的一个团级单位安排的,团长是国民党的起义人员,就按他们的习惯做法任了命。后来上级机关不同意,就让我们去师部报到,再由师部分派到各个作战单位,而且指定全队由王营长负责。这样,我们在2月16号,阴历正月十九,吃了晚饭后出发,就赶往黑嘴头东南方10公里处的师部。黑嘴头就是你们来时经过的那个别墅群,不过当时只是一个小山沟。我们一路大声地唱着歌,还时不时地喊几句口号。一点也没发现已经走进了敌军79师机械旅的驻地。”
“怎么会这样?”我有些不理解,“既然知道要打大仗,怎么会没有警惕性呢?”
“出发前,王营长和师部联系过。师部说,在我们到达前,从A市到师部都是我军的防线。”
“那怎么会出现敌军呢?”
“后来才知道,师部已经在午夜12点开拔了。原来就是这么决定的,但这个消息不可能告诉我们,他们只是要求我们必须在规定的时间内赶到。A市离师部才30几公里,我们出发时6点还不到,从时间上看,原本是足足有余。可我们经过黑嘴头的时候,已经是凌晨两点一刻了。”
“为什么会拖这么长时间呢?”
“因为崔连长的媳妇早产了。”
“早产?”我想了想说,“可你们是军队啊?再说了,崔连长的家属也没必要带到师部去啊?”
“是啊,当时王营长也是这么说的,为了崔连长带老婆的事,王营长和他吵了好几次。”
“崔连长原本是个排长,怎么会不听王营长的话呢?”
“崔连长级别是比王营长低,可他是个老八路,资格老。王营长上过燕京大学,后来在冯玉祥部队里当文职,家庭出身不好,听说是个资本家。”
“那年代就有家庭出身这一说吗?”
“有啊,那时候知识分子在部队不吃香。王营长是搞宣传的,因为通讯写得好,才留在营部当干事。崔连长根本不买账。”
“那种情况,崔连长怎么会带着一个大肚婆呢?”
“原本就没他的事,转移老百姓是部队让王营长干的。崔连长是临时插进来的,因为他老婆就在邻村,大铁和他是一个村的,负伤归队前正好回家看看。崔连长老婆怀孕的事,本来也不知道,也是因为大铁负伤家人探望听说的。他媳妇来部队探过一次亲,他一直惦着呢。到了县城,崔连长想让我们村的人照顾他老婆,可听说要打大仗了,他老婆死活要跟她男人回娘家,她娘家就住师部附近。”
“后来呢?我是说,他老婆生了吗?”
“生了。还是请附近部队的卫生员接的生。王营长就对崔连长说,这回可以让他老婆留下了吧。可崔连长坚持要把老婆送回家,我们就找了副担架,轮流抬着走。”
“去师部可是上级的命令,崔连长老婆生孩子和你们也没什么关系,你们为什么要耽搁呢?”
“不是我们要耽搁,是崔连长不让我们走。”
“为什么?”
“应该说,崔连长是有私心的。你知道,当时许多军人都想升职,全国要解放了,谁不想有个好前途啊。升职就得立功,战场上表现好,杀敌多,当然可以立。你动员多少人参军,也能立。他原来就是排长,这回拉起一百多人的部队,当连长是没问题的。那会儿部队改编很频繁,规定也不一样。我前面说了,崔连长是县城驻军封的连长,可师部是不是认可,还是个问题。所以他不会让我们先走,可另外又舍不得老婆。这样时间就耽搁了。当然,我们一点也没想到敌军这么快就上来了。79师是机械化部队,全是美制十轮大卡车,速度比我们步兵快多了。”
“听说79师是坦克旅?”
“那是前两年,后来改成机械师了。长短火炮都有。”
“接下来,你们是怎么发现敌军的?”
“我们走到黑嘴头的时候,还唱着歌呢。突然看到一串信号弹,接下来就是无数辆汽车的灯照了过来。我们立刻觉得不妙,停在那儿一动不动。过了会儿,就听到敌军喊起话来。”
“他们喊什么?”
“要我们投降。”
“没开枪?”
“没有。开始就听到一声枪响,就是那信号弹,他们把我们包围后想活捉,所以一枪不发。”
“他们有多少人?”
“多少人?上千吧。反正四周高地上全是,距离也就二三百米。我们被他们的汽车灯照得清清楚楚。”
“你们有什么反应?”
“我当时就傻了,别人跟我也差不多。崔连长毕竟是打过仗的,有经验,就让我们全体卧倒,并准备战斗。”
“嗯,以后呢?”
“以后,我就听到敌军在笑。”
“在笑?”
“过了两年,那时已经解放了,我站在当时敌军的位置上看了一下,也笑了。”
“为什么啊?”
“张记者用陷阱逮过兔子吗?如果逮过,就会知道猎人看到陷阱里的兔子是什么心情了。我们在低处,他们在高处,况且那会儿天黑,他们看得见我们,我们却看不到他们。要消灭我们简直是太容易了。”
“是啊。”我努力想象着当时的情景,“敌人的地势高,人数多,对你们确实不利。但你们是解放军啊。”
“谁说不是呢。事实上,我们大多数人都准备牺牲。从大家的脸上看得出来。虽然也有害怕的,但都一声不吭。”
“那后来打起来了吗?”
“没有。敌军始终不发一枪,只是用喇叭不停地喊,保证生命安全,立功升官什么的。”
“你们也不开枪?”
“你听我说啊。”老人喝了一口茶才继续说,“我们也不是完全没有遮蔽。离我们四五十米的地方就是一片小灌木丛,尽管面积不大,也呆不住百十号人,但毕竟算个藏身之处。见敌军不开枪,崔连长就要我们匍匐过去,并开始用刺刀挖坑。”
“被敌人发现了吗?”
“发现?何止是发现,可以说,我们的一举一动都暴露在敌军面前。我们爬进去后,他们也把车灯打了过来。开始我们的动作还很小心,后来看看他们不开枪,也就放开胆子,拼命挖着土。但挖不到两尺就挖不动了,下面全是大石头。这时,敌军也不喊话了,也听不到人声了,但听到机枪上弹匣的声音。这时,我看到王营长从我身边爬到崔连长那儿商量起来。因为距离比较近,他们说的话我都听到了。崔连长下定决心要突围,能出去多少算多少,可王营长坚决反对。”
“王营长为什么要反对?”
老人突然不说话了。
我就说:“照您刚才说的情况,作为军人,突围应该是唯一的选择,就算是全部牺牲,也是我军的光荣传统。虽死犹生,是军人的骄傲啊。”
老人宽容地笑了笑,站了起来道:“张记者,我们出去走走好吗?”
5
我和老人走不到一会儿,就来到前些天曾经来过的高地上。再次鸟瞰黑嘴头,风景仍然是那样的美丽。但透过轻轻飘过的雾霭,我似乎又看到了当年那个残酷的战场。
“你打过枪吗?”老人问。
“军训的时候打过。”
“枪真是个奇怪的东西。”老人布满皱纹的脸上有些动容了,“它可以在一秒钟内杀死人。当你握着的时候,会壮你的胆。但也并不是经常这样。”
“您想说什么呢?”
“我有时候看打仗的电视剧。”老人没回答我的问话,继续说,“有些场面让我很不舒服,觉得很假,就是战士的子弹老打不完。”
“那是演戏嘛。”
“是啊,我也知道是在演戏。可那些演员演得就像是真的,打啊打啊。其实真的打仗并不是这样。张记者,你知道吗,在战场上,一个军人最需要的是什么?”
“是勇气。”
“不,是子弹。”
“子弹?”
“战斗一打响,战士最需要的就是子弹,越多越好,不只是杀敌人,也是保护自己。解放战争后期,枪很多了,但子弹却很少,一个战役下来,最需要补给的不是枪,而是子弹,手榴弹。那次我们虽然发了枪,却没发子弹,更没手榴弹。王营长带着一支德国造的小手枪,是跟一个同事借的,里面一颗子弹都没有。崔连长有支卡宾枪,有36颗子弹。大铁还是三八大盖,有17颗。也就是说,我们整个新兵连,看起来有一百多条枪,实际上只有两支能够用,子弹一共只有53颗,可敌人有上千。这就是王营长反对突围的理由。”
我的心沉重起来,心里想:“要是我遇到这种事,会怎么办?”
“你想当崔连长,还是王营长?”老人似乎看透了我的心事,看着我问。
我摇摇头说:“不知道。”
“已经过了正月,天亮得早。不多会儿,四周的情况都看清楚了。好家伙,那么近的地方,无论哪个方向,都密密麻麻站满了敌人,除了前面几排举着枪对准了我们外,其余的似乎都在看戏,有的连枪都没端起来。又过了一会儿,我看到从北面开来一辆吉普车,车上有个高鼻子蓝眼睛的外国人,手里端着拍电影的机器。这时我才明白,敌人这么长时间没动静,原来是在等这个人啊。那个外国人下车后,就用机器对准了我们,我开始还以为是什么新式武器,就抱紧了脑袋。别人也都这么着,反正我们都趴在地上一动不动,只是把枪口朝着敌人的方向。等他们拍了一阵后,敌人的喇叭又响了起来,这回说话的口气比较温和了,记得开头几句是这么说的:共军兄弟们,只要你们放下武器,弃暗投明,我们保证你们的人身安全,并遵照国际惯例给予优待和妥善安排。这时,我听到崔连长用恶狠狠的语气跟大家说,你们谁要投降,我现在就毙了他!”
“王营长怎么说?”我很关心王营长的态度。
“王营长就趴在我身边,他什么也没说,只是盯着那个外国人看。”
“有人想投降吗?”
“有。也是我们村的,原来是地主家的猪倌,他说了句,不投降就是死路一条啊。崔连长立刻给了他一枪,子弹是从脸的正面打进去的,后脑勺爆了一个大洞,当时就死了。这时,崔连长干脆大声说,谁想投降就是这下场!”
“敌人有什么反应?”
“听到枪声,敌人也都趴了下来。只有那个外国人却往我们跟前走得更近了,不停地拍电影。这时,我听到了哭声,是个女人的哭声,原来是崔连长的老婆。崔连长转过头同样凶巴巴地说,你再哭,老子就杀了你!结果女人哭声更大了,最后都咆哮起来,说是不想活了。你知道是怎么回事吗?原来一紧张,她把孩子压死了!崔连长立刻爬过去,抱着那死孩子骂老婆,说她是丧门星,祖宗不积德。正骂着,突然听到敌人的喇叭说,你们要是早些投降,孩子就不会死了。看来,敌人用望远镜把我们的情形看得一清二楚。”
说实话,要不是看到老人的眼角滚下泪花,要不是听他的语气这么真诚,我真以为这是在胡编乱造。
“细节就不用说了。您快点告诉我,后来怎么样了?”
“后来的事情是突然间发生的。只见崔连长抱着死孩子,先开枪打死了老婆,然后转过身,就向敌人直冲过去。大铁拉了他一把,没拉住,这时,崔连长的枪已经响了,于是大铁也端着枪跟着他往前冲,另外还有三个人,一个是我的邻居吴大根,村头池塘边的何东林,铁匠铺的小伙计三候,他是瞒着年龄当兵的,实际上只有13岁。他们都是端着空枪跟在崔连长后面,但没跑几步就被敌人打中了。崔连长死得很英勇,一直把子弹全打光,后来又用枪身支撑身体,过了会儿才倒下。”
说到这儿,老人的老伴跑过来说:“老大来电话,问张记者今天走不走,不然就赶不上飞机了。”
我不等老人问,就回答:“今天不走了。”
6
接下来的故事,肯定是我最不愿意听到的。所以老人刹住话头,也不再追问。我们回到红漆门里,转到后院,发现王营长墓碑后的第一排就是崔连长和李大铁,旁边是吴大根和何东林。崔连长后面是崔连长之妻及子,旁边是三候。
“碑的排法有什么讲究吗?”我问。
“没有讲究。”老人答道,“不过最靠前的几位都是真正的英雄,特别是崔连长,那可是条好汉。”
“王营长也是英雄吗?”
老人听了,有些惊奇地看了我一眼才说:“张记者怎么会这样问呢?”
我便说:“下面的事您不说我也知道,王营长带着你们投降了。他虽然救了你们的命,但这样的行为我不知怎么评价,反正让人不舒服。”
老人眼光阴沉起来,他用随身带着的一块毛巾,擦了擦王营长的碑石,过了会儿才说:“他实际上是准备牺牲的,为了救我们一百多人才举了手。”
“你们没有举手吗?”
“没有。反正我没有。”
我谢绝了老人一起吃晚饭的邀请,直接回到宾馆。在外面转了一天,有些累了,便放了热水洗澡。当我躺在舒适的浴缸里,享受着模仿温泉的水流按摩着周身时,我眼前又显现出崔连长伟岸的英姿。这是我从小受的教育所崇敬的英雄人物。而那个王营长算什么呢?投降,作为一名军人,不知道投降很可耻吗?
当然,冯主任的父亲为了感恩,给王营长修建私人烈士陵园,可以理解,但王营长绝对不是英雄。
这一夜,我睡得很安稳。第二天一早,我让前台订了机票,然后就去拜访了据说一剪刀能剪出18朵窗花的老艺人。这是听服务员说的,结果到那儿一看并不是那么回事。心里想,听人家说和自己亲眼所见,该有多大的区别啊。那么,我所想象的王营长,和真实是不是一样呢?我有些后悔没把老人的故事听完。不过,由于心里实在是不愿意接受这样的结果,也就懒得再去问了。
吃过午饭,正在宾馆前等出租,就见冯主任开着车过来,说为了摘当天的新鲜菜耽搁了时间,我的电话又不通。这时才发现,原来手机早就没电了。等冯主任送我到了机场,飞机又晚点了。正无聊,就听冯主任问:“你看我父亲像个干部吗?”
“干部?”我有些意外地问。“你父亲是干部?是在镇上,还是在村里?”
“他原来是A市人武部的部长,正团级,退役前授了上校军衔,还当过市委委员呢。”
“噢?”我还真的有些吃惊,“看不出来啊。”
“否则,我能当上烈士陵园的主任吗?”冯主任笑笑说,“我爹说你瞧不起他,故意让我告诉你。”
我有些脸红起来,转念一想,不对啊,曾经向敌人投过降的人,还能被重用吗?
“我爹是那次唯一没有投降,而是被俘虏的军人。”冯主任很自豪地说。
“为什么呢?”
“我大概跟您说吧。就在崔连长被敌人打死后,我妈就吓得大哭起来,那会儿,她才12岁,原来是崔连长老婆的表亲,因为家人都没了,才跟着部队走。那天,她看崔连长死了,就一边哭着一边跑出灌木丛,敌人也不管是不是小姑娘,就朝她开枪。这样,我爹就扑上去救她,结果被打穿了肚子,作为伤员被敌军俘虏了。我爹是在他们的战地医院逃走的,而且还给我军带来了情报,得了三等功。所以后来无论什么运动,我爹的历史都是经得起任何人审查的。”
“王营长是怎样投降的?”我想想还是问了。
“崔连长他们牺牲后,敌军就下了最后通牒,要求在10分钟内投降,否则全部消灭。这种情况下,王营长提出谈判,并要史密斯做保人。”
“史密斯是谁?”
“他就是那个美国记者。王营长用外国话和他谈了投降条件,希望他说服敌军的长官。”
“说服了吗?”
“说服了。当时国民党对美国人还是挺尊重的。”
“投降的条件都有些什么呢?”
“主要是三条。一是只有他一个人举手,其他人只是放下枪排着队跟在他身后。二是答应不满16岁的不强迫编入国民党军队,并且当场释放回家。三是伤员给予抢救和治疗。这样,包括我父母在内的104个人才幸免于难。”
“他们照办了?”
“后来听我妈说,有十来个较大的孩子被强迫留下来当了炮灰,其余的都放跑了。”
“王营长呢?”
“他死了。”
“怎么死的?”
“这个就不太清楚了。据说是出交通事故。”
“交通事故?”我怀疑道,“他没留在国民党的军队吗?”
“这个嘛……”冯主任苦笑笑说。“我真的不知道。”
“你爹也不知道吗?”我执意追问下去。
“张记者,这个很重要吗?他毕竟是救了一百多人的命啊。”
“你是不是觉得有什么话不太好说啊?”我开始用激将法。
“其实也没什么。”冯主任像是下了决心说,“敌人为了宣传需要,肯定要做些文章。据当时国统区的电台说,王营长投降后,被授予上校军衔,任命为团长,赴任时汽车翻了,他受了伤没被抢救过来。可我爹根本不信。”
“为什么不信呢?”
“我爹说,谈判的第一个条件不是保证我们的人身安全,而是不举手。就是说,王营长这个人还是很重视名誉的。这样的人,怎么会接受敌人的委任呢?”
“既然如此,为什么他还是举了手呢?”我开始较起真来。
“我爹说,开始敌军要求全部举手,可王营长说,如果这样就不投降。后来是那个史密斯从中起了作用,最后达成的条件是王营长一个人举手。”
“你是说,他为了救一百多人的生命,宁可牺牲自己的名誉?”
“这样的人,不值得敬重吗?”
以前我从没想过类似的问题,便深思起来。
“刚解放,我爹就偷偷给他修了座坟,就在昨天我带您去的那个地方。”冯主任过了会儿才说,“墓群是改革开放后才建的,那时我爹从军分区到了人武部当部长。原先是想把王营长、崔连长、大铁,以及吴大根、何东林和三候六个人申请到烈士陵园,可上级没批准。这样,我爹和大伙儿商量了一下,就在那山坡上立了121个碑。说好大家死后都在这儿集合。”
“你说的‘大家’都有些谁呢?”
“就是他们104个人啊,当然是还活着的。”
“你不是说,他们中间还有人当了国民党的炮灰吗?”
“后来他们都跑了,有一个是在逃跑时被敌人打死的。”
我点点头,又问,“王营长这件事,他的上级是怎么处理的,你知道吗?”
这时开始登机了,冯主任便说:“我那儿有些材料,复印一下寄给您吧。”
在飞机上,我一动不动地坐着,连饮料都没要。我一直在想,王营长这个人应该怎么评价?
投降很可耻,可他是为了救那104个人的生命,他们还是孩子,拿着没有一颗子弹的枪。如果王营长决定不投降,就像崔连长那样,在毫无生还希望的情况下往外冲,那肯定是死路一条,这样的话,王营长该不该对这104个人的死亡担负责任呢?
也许战争就是这样残酷。
可战争只有荣誉和耻辱吗?
在战争中,人的生命就这样不值钱,不应该受到尊重吗?
我无法回答。
7
一回到北京,我努力把这些天的所见所闻尽可能详细地记录下来。
冯主任的邮件是快递送达的,不多,就三张纸。一张是市民政局《关于崔连长等六人申请为烈士的答复》,一张是“文革”时期的大批判文章,另一张是冯主任写的短信。他在信里希望我找到有关部门反应一下情况,即便是不能为王营长平反,也该有个公正的评价。显然他是对我的活动能量高估了。
在A市民政局的答复函件中,大部分内容是冯铁生关于崔连长等六人牺牲经过的叙述。民政局的意见只有几句话:经调查,冯铁生同志的上述材料是可信的,符合历史事实。然而在请示有关部门后,认为王营长有投敌情节,无论何种原因都不能宽恕。其他人也因涉及的事件非常特殊,暂不宜追认为烈士。根据有关规定,市局一次性下拨除王营长以外五人抚恤金共计4500元给其直系亲属。无直系亲属者,该款退还我局。
不知出自何单位何人之手的大批判文章写于1967年10月,充满了那个时代的色彩。不过其间也提供了原先不知道的一些信息,包括王营长的姓名和职务等。这篇不可多得的奇文我原文抄录如下:
(开头省略“最高指示”和“万寿无疆”等口号。)
王刚,男,1925年出身在一个封建的知识分子兼反动资本家家庭。祖上有人曾任清朝官员,镇压过伟大的太平天国农民起义。从小受过“人不为己,天诛地灭”的反动教育。1944年在当时的北平燕京大学求学期间,抱着政治投机的心理参加过我党的地下组织,同年参加假抗日真卖国的大军阀冯玉祥的部队,在战区司令部任文职秘书,写过不少歌颂大军阀的文章。1945年抗战胜利后,看反动主子大势已去,这才以不可告人的目的参加了解放军,在某营任宣传干事。1949年2月下旬,他奉命在黑嘴头附近执行转移老百姓的任务,与新兵连同往师部途中,被敌军包围。这时,王刚贪生怕死的阶级本性和丑恶嘴脸就充分暴露出来。开始是拼命反对连队负责人突围的主张,接着又延误了乘黑夜逃跑的时机。最后不顾战士们的坚决反对,在明知有外国记者拍摄丑化我军电影的情况下,脱下白衬衣,高举着双手,率众投降。国民党利用此事大做文章,先是授予他上校军衔,任命为团长,在赴任途中出交通事故后死亡。但也有人说这是假的,其实他后来去了台湾,成了富商。叛徒王刚严重地损坏了我军的伟大形象,是个死有余辜的地地道道的反革命!鉴于他所犯下的滔天罪行,给我军带来的恶劣影响,我们强烈要求追判王刚死刑,立即执行!如果他还活着,无论逃到哪里,我们都要把他揪出来,让他不得好死,遗臭万年!
看完邮件,我立即打电话给冯主任,问那篇大批判文章是怎么得到的。他说是那104个人中提供的,但提供者已经离世了。
我找到国家档案馆,翻阅那个时期国统区的报纸,甚至还查了那会儿国民党的《军政工作内部通讯》,奇怪的是,对黑嘴头王营长投降的事没有任何报道或记载。这本来是国民党应该大肆宣传的,为什么只字不提呢?
我没有和台北的毛先生通电话,有两个原因。一是觉得和国民党前军官讨论我军人员投降的事,总觉得有些别扭。虽然事情过去了这么多年,但总觉得这是“家丑”,跟他说这些又有什么意义呢?另一个是我有一个不知是大胆还是荒唐的设想:这个毛先生是不是就是那个王营长,从年龄上看,应该差不多啊,还都是北京人。而且在台北的谈话,总觉得他在故意回避什么。
我开始和有关部门联系,看看能不能为王营长平反。那场战争已是60年前的往事,人们的观念也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在那种情况下投降真的不可宽恕吗?我向那些穿着制服或普通服装的负责人尽情诉说,还列举其他国家军队有关投降的法律,以证明王营长没有做错。如果有什么错的话,那只是一个不堪回首的历史……然而,没有任何一个部门的人赞同我的观点,他们不是含糊其辞,就是明确回复:不管什么原因,在战争期间,投降都是不能容忍的。如果王营长还活着,应该受到军事法庭的审判。
对此,我无言以对。
我把这事告诉了一个在文学杂志当编辑的朋友,他劝我写成一篇小说,纪实风格,不要作任何评价。“如果现在还不能下结论,就让后人去评说吧。”他说。
于是就有了上述的文字,但我找不到一个满意的结尾。在我心目中,主人公王营长始终是一个“灰色人物”。不错,他不惜牺牲自己的名誉去救那一百多个未成年人的生命,这件事值得我们去讨论,去深思。但我不能像冯铁生那样带着崇敬的心情去缅怀。除了那些被他救的人,别人很可能会像我一样,只是觉得苦涩。我甚至要放弃了,就在这时,我突然接到毛老先生从台北打来的电话。
“在黑嘴头听到什么离奇的事吗?”他问。
“听到了一些。”我冷冷地回答。
“是什么呢?”
我觉得没有必要详细说明,便问:“您当时在国民党第79师担任什么职务?什么军衔?可以告诉我吗?”
“是新闻处处长,军衔是少校。”
“不是上校团长吗?”我突然问,“毛先生不是在骗我吧?”
“您说什么呀?”
“你的真名不叫王刚吗?”
“王刚?”老人有些不高兴了,问,“为什么这样问啊?”
“对不起,我有一个想法。干脆说出来吧。王刚就是你说的那个王福才,就是您本人吧?”
“你听说王福才的事了?”老人显然有些激动起来。
“是。”我更加相信了自己的判断,“我还知道,你跟史密斯的谈判,最后是你一个人举了手。然后是接受了国民党军队的委任,最终去了台湾。我说的这些,您不会说不知道吧?”
“这么说,这件事你已经都知道啦?”
“我是听一个被你救过的人说的,他还给您修了一座坟,不过上面只有王营长三个字,还向有关部门申请当烈士呢,幸亏没批准。”
对方笑了起来:“啊呀,真是太好了,还真被你找到了。”
“对不起。”我不无鄙视地说,“原来我还有些感动了,甚至想通过一部小说来作出新的评价。现在看来,我错了。大错特错。”
“你说什么呀,年轻人。”老人笑着说,“你误会了,我不是王福才或者是王刚,他当时就殉国了,很英勇。我一直想把这件事告诉你们大陆人,告诉他的后人,可又担心你们不相信。不过现在好啦,我去了趟美国,有了证据。过两天就来北京,到时候我们好好说说这件事。”
8
只过了三天,毛老先生在他孙子陪同下,来北京找我了。
“您能不能找到一位嘴型专家?”他一见面就问。
“嘴型专家?”我很是不解,“这是做什么的?”
“就是通过人的嘴型,判断他说的是什么。”
我采访过聋哑人学校,那儿的老师似乎有这个专长,于是点点头说:“这个应该不困难。但你得告诉我,为什么呀?”
“我们之间可能有些误会,加上过去的身份,我说什么都很难让人相信。这也是为什么这么多年来可以来大陆,却没有来的原因。但这回我带来一样东西,一看就明白了。”
“您想让我看什么?”
“一段新闻电影,是史密斯拍的。已经转录成光盘,可以在电视上看。史密斯这个人你应该知道,上次提到的。”
“那个美国记者?”
“对,就是他。如果他能一起来就好了,可惜前年去世了。幸亏还有他拍的电影。但那是默声的,人们说的什么只能通过嘴型来判断。”
我立刻给聋哑人学校打了电话,对方说一点问题都没有,但画面必须清晰完整。
我们就在毛先生下榻的宾馆找了个有大屏电视的房间,在等待嘴型专家到来前,我请老人先介绍一下情况。
“前面的事,您大概已经知道了。”毛老先生在沙发上坐直了身子说,“我当时是79师的新闻官,有人一报告发现小股共军,而且没有任何战斗力,我立刻就知道了。当时解放军的宣传攻势很大,国军成批成批地投诚起义,弄得我们人心惶惶。所以,如果能逮着一个共军投降的事,用现在的话来说,那可就要好好地炒作一下了。师长一面向军部报告,一面亲自找我谈话,命令我把投降的全过程拍摄下来,然后组织中外记者会,向全世界发布。其实我们军部就有摄影机和战地记者,但我还是建议请美国人。”
“为什么要叫美国人呢?”
“因为我们作假的事太多了。”老人苦笑了一下说,“经常让自己人装成共军投诚人员或俘虏,然后对着摄影机表演一番,但老是露馅儿,比演戏还假。时间一长,我们自己都不想看了。但如果是美国人拍的就不一样了,他们虽然也帮我们,但记者都有自己的信条,拍的内容也比较客观。史密斯是我的老朋友,我选他还有一个原因,就是他不问政治,新闻至上,在当时的新闻界口碑很好。既然是大事件,我当然要考虑得非常周密。”
“您当时在什么位置?”
“我在离王营长他们最近的一个掩体里,让他们投降的话就是我喊的。后来一是喊累了,二来要等史密斯,他当时在南京,是用飞机直接送来的。再说,还有一个拍摄光线问题,白天肯定比夜里好。”
“王营长他们的情况,你们都知道吗?”
“当然啦,那个崔连长击毙部下,打死老婆,后来往我们这边冲,我都看得清清楚楚。我们当时布置了16挺机枪和10个狙击手,可以说,要打谁就能打谁。突围完全是不可能的。”
“谈判是怎么回事?”
“谈判嘛。”毛老先生想了想说,“其实开始并没想到要谈判,师长的命令很简单,先劝降,不投降就消灭。后来王营长用英语和史密斯交谈起来,说了三个条件,一是都不举手,二是不满16岁的不强迫当兵,三是医治伤员。师长开始不同意,而且态度很坚决,发脾气说,一条也不准许,要他们无条件投降,不然就开枪。”
“嗯,后来呢?”
“后来史密斯开了个玩笑。”
“开玩笑?”
“是啊,他说,要这样,他肯定要拿普利策新闻大奖了。他说把全过程拍摄下来,就是能让全世界震惊的新闻,标题就叫《屠杀》。在美国人眼里,一个军队的主力,对着那些没有战斗力的一群孩子和妇女开枪是最血腥的事件。这样的新闻报道出来,当然会对国民党非常不利,说不定老蒋一发怒,他师长就倒霉了。接着师长和史密斯大吵一通,又把我叫去狠狠训了一顿,骂我请来了一个大麻烦。最后还是坚持至少得由带队的长官举手,不然他在上司面前也不好交代。”
“举不举手那么重要吗?”我有些好奇地问。
“对军人来说,向敌军举手也许是最屈辱的事。全世界的军人都一样。现在有些电视剧不了解情况,一拍到国民党投降,就让军官高高举起双手,其实许多军官是宁死不举手的。”
“但王营长举了手。”
“那是因为他要救那一百多个孩子。”
“您让我看的,就是他举手的情况吗?”
“不,是他自杀殉职的镜头。”
“自杀殉职?”我有些意外。
“我前面说了,当时,师长命令要把这件事大肆炒作一番,于是我就在附近找了个破庙,请了十来个中外记者,要当众授予王营长国军上校头衔,让他当团长。当然,这都是为了宣传的需要。”
“王营长接受了?”
“接受了。”老先生死劲点了点头,继续说,“那天中午,是我请王营长吃的饭,就我们俩。当然,还有负责看押他的两个宪兵,他们寸步不离地跟着,吃饭也是如此。当然,我们谈的内容也不保密。王营长说他与妻子好久没联系了,有个四岁的儿子,跟他的父母住在北平,还让我看了他们的合影。吃饭间,我就跟他说了记者会的顺序,原来我是准备让他穿好了国军军装才露面,后来他说这样不好,又以为是在演戏呢。我一想也是,过去老有这样的情况,于是同意他穿着原来的军服。他还要求我把军装和帽子熨一下,特别是写着‘中国人民解放军’的胸徽一定要让人看得清楚。左肩上有个小洞,最好也补一补。这些我都一一照办了,小洞还是请师长夫人补的。趁弄衣服的空当,他又想洗个澡。当时说实话,只要他配合记者会,什么要求都会答应。等他洗完澡,天也黑了下来,记者到得差不多了,就宣布开会。事先,我已经给他拟好了一个讲稿,只要照着念就行了。当然,重头戏是由我们的师参谋长宣读嘉奖令和委任状,授军服并让他当场换上,这样,记者可以拍照片和电影。”
我默默地听着,想知道接下来发生的事。毛老先生却不说了。
“记者会开了吗?”
“开了呀。”
“那接下来是怎么回事啊?”我忍不住问。
“一会儿你看电影吧。”老人心情沉痛道,“场面很惨烈,但这就是历史。一会儿我什么也不说,让专家看看,王营长死前到底喊了些什么?”
不一会儿,聋哑学校的两位老师到了,于是我们就看那段片子。不长,就五六分钟。开始的部分是跟拍,一个英俊的青年从吉普车上下来,身穿解放军军装,戴着军帽,和跟在身后的两个宪兵说说笑笑,很友好的样子。接下来就是他走到主席台最中央的位置上坐下。这时,摄影机的位置应该是在会场的尾部,基本可以看到全景。不少记者冲到前面拍照。在一旁的桌子上,放着国民党部队的一套校官制服。那两个全副武装的战地宪兵就站在他的身后,戴着白色钢盔,挎着卡宾枪,腰间挂着新式美制手雷。似乎是因为看到记者拍照,都故意把胸部挺了起来。不一会儿,和毛老先生长得一样脸的一位国民党年轻军官走入画面,伸手示意会场安静下来,只说了句什么,就做了手势让解放军军官讲话,还带头鼓了掌。这样,那位解放军军官便微笑着站了起来。但在一瞬间,他的笑容突然消失了,变得很严肃也很激动,他大声地叫喊着什么。这时摄影机推成了近景,也许是推过了头,我只看到那解放军军官愤怒的眼睛,接下来他身体一转,只消失了几秒钟,就看到了一片亮光。接下来,摄影机的画面就固定在一个血肉模糊的身躯上不动了。
“完了吗?”我过了一会儿才问。
“完了。”毛老先生点了点头,眼角挂着泪花。
“到底发生了什么?”
“其实我并没有亲眼看见,当时正要下属叫参谋长出来呢。突然听到王营长说着就激动起来,还没等我反应过来,手雷就爆炸了。后来我听史密斯说,他是从身后宪兵的身上抢到手雷的,那东西很猛烈,上半身全炸飞了。”
“他说什么了?”我看着毛老先生问。
毛老先生却问那两位老师:“你们译出来了?”
一位老师看了看同事说:“难度有些大,还得借助仪器。不过,大体的意思已经知道了。”
“我要知道最精确的,一个字都不能有错。”我说。
“那我们得带回去好好研究一下。”老师说,“等结果出来了,再告诉你行吗?”
老师们走后,我强忍着好奇心,请毛老先生去了酒吧。平时滴酒不沾的我破天荒要了瓶中国红,与老先生碰了碰杯才问:“王福才是怎么回事?”
“肯定是他用的假名字啦。”毛老先生说,“他在投降前把证件都撕碎吃掉了,问话时,他就说自己叫王福才。不过,后来我们一起吃饭,他说的情况我估计是真的。”
“有个问题。”我想了想说,“我翻遍了当时国统区所有的报纸,包括你们军方的,都没有任何这件事的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那是军部的命令,是我亲自负责执行的。所有记者的胶卷胶片全部拉出来曝光,并命令他们对所见的事严格保密,如有泄露者,军法从事。当然,史密斯是个例外,我做了个假动作,让他带走了胶片。但他为了保护我,也没有公开。不过,虽然是条好新闻,在当时也不可能得奖,毕竟是你们的英雄啊。”
“你觉得他是英雄?”
“当然啦。”毛老先生喝了口酒又说,“当时,我们的记者都十分感叹。师长知道后大发脾气,当即口授了一条‘新闻’,说这位投降的解放军军官愉快地接受了国军的委任,可惜在赴任的途中出车祸殉职了。我把这条新闻稿发给记者,不少记者当场就撕了,还嘲笑我谎话都不会编。后来就听到不少离奇的故事,有的说他去了美国,有的说是在台湾。你是不是也以为我就是他啊?”
我抱歉地点了点头。
9
和冯主任通了电话后不到半小时,他就要求用电脑视频。结果冯铁生一下就认出了毛老先生,还说记得来医院送过饼干,他就是靠着这些饼干才有力气逃跑的。毛老先生说,这么说我还是你的同谋啊。说着,两位老人都笑了。
毛老先生询问王营长家人的情况。冯主任就说,他的夫人还健在,曾经吃过不少苦,可她坚信丈夫是好人。儿子在一个大学当教授,已经接到电话,正往这儿赶呢。希望毛老先生在黑嘴头多住些日子。其他还活着的人也已经通知了,要来一个大聚会,好好热闹一下呢。
我陪着毛老先生一起飞往A市,在候机时,聋哑学校的老师打来电话,说是王营长临死前说的话已经成功破译。让我看手机短信。
不一会儿,我在手机上看到如下一段文字:
“为了救那些孩子,我牺牲了自己的名誉。为了自己和我军的名誉,现在决定牺牲自己的生命。伟大的中国人民解放军万岁!”
(作者特别声明:本小说中使用的地名、战役或会战名、我军及敌军的番号全系虚构,切勿对号入座。)
2011年1月23日于北京回龙观云趣园草就
2011年1月26日大改
2011年2月12日再改
作者简介:
张作民,男,北京作家,生于江苏南通市。1982年毕业于复旦大学中文系,曾任职东南大学、作家出版社、《中国文化报》。著有报告文学集和长篇小说多部,创作并投拍多部电视剧,电影剧本曾获得2009年、2011年度国家广电总局“夏衍杯”创意奖。
责任编辑 师力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