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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镇百姓

2012-04-29蒋晓灵

北京文学 2012年1期

午后的镇街有些清静,懒洋洋的几个男女坐在古槐树下搓麻将。在这看似清静的背后,有许多事悄悄发生:两口子吵闹,男孩子欺负女孩子,未婚女教师调走了,一个男孩子下河洗澡淹死了……酸甜苦辣,在我们身边,究竟还有多少这样的人和事?

午后的镇街有些清静。白喇喇的太阳走到了西巷口,懒洋洋地看着几个男女坐在古槐树下搓麻将。几双黑的白的黄的胖瘦膀子交错和牌,像啄食的鸡脖子,一伸一缩地拈个不停。拈了一番后,又噼里啪啦地投入紧张激烈的战斗中。不时有人打错牌冒出一句粗话,也有人和了名堂乐得拍掌大笑。“呀儿哪,我把‘鬼儿’都打丢了。”一个操外地口音的瘦女人说。牌友们幸灾乐祸地哄笑。隔了几间屋睡在凉板上午眠的木匠罗矮子翻了几个身,他听见他婆娘的外地口音分外刺耳。“他妈的,憨婆娘!究竟要输多少钱?”五短身材的罗矮子光着膀子骂出了门,熊暴暴地立在他婆娘面前。他的婆娘“黑眼儿”,一个上下眼睑都文上又粗又黑眼线的女人。“黑眼儿”这绰号就是罗矮子自己给婆娘取的,可能当初就是看着这女人眼睛大,又楚楚可怜,老光棍罗矮子才像捡了金元宝一样将女人带回家。

“买烟!”

“黑眼儿”正在兴头上,手里捏着牌不肯起身。罗矮子“啪”地抽出插在黑短裤背后的篾扇儿,准备朝婆娘头上打去。“黑眼儿”的双肩不禁哆嗦起来。众人吓了一大跳,以为罗矮子亮的是菜刀,原本舒张快活的心脏全都紧缩成一团。“黑眼儿”的眼泪一下就含满了眼眶,她边揩泪边骂:“等老子的儿——”她有意加重拖长了这个“儿”字,以显示她绝望中的依靠——“长大来收拾你!”每当两口子吵架的时候,“黑眼儿”就会拿她的儿来威胁罗矮子。据说“黑眼儿”跟前夫生的儿都十六七岁了,看她如此弱小,还以为是无依无靠的人。罗矮子才不管她,他吃准了这女人的脾气,从内到外都是怯懦!果然,不情不愿的“黑眼儿”还是骂骂咧咧地将烟买来了。

罗矮子自觉在众人前挣足了面子。他歪歪地叼着婆娘买来的三元钱一包的劣质纸烟,得意地晃着跷起来的毛脚杆儿。“黑眼儿”没有事,大概也没有午眠的习惯,她坐在门口,拿出一副很旧的塑料耳环戴上,对着镜端详一番,然后就是眼神无光地长久发愣。偶尔能在短暂的寂静里听见墙上挂钟的嘀嗒声。

时间不知不觉到了下午四点半。

一把笤帚轻轻地扫到她面前。她的眼皮抬了一下,看到拿笤帚的人是阮二的独生女儿红红。

“你放学了?”

“放学了。”这条街的清洁是低保户阮二承包下来的。每月清洁费120元。街道的妇女主任是阮二那个生产队嫁出来的,非常同情阮二。阮二常穿着那件补巴的蓝中山装,背着一个空背篼,牵了头发稀少个子瘦小的女儿红红,埋头在镇上无声地走着。妇女主任每每站在街沿上对人说:“你看嘛,这号人老实得没有办法,不会一门手艺,又不会做生意,找点盐巴钱都困难。”一旁的妇女就附和:“是呀,当爹又当妈,着实不容易。”

在场若有老太婆的,便长声述说老皇历:“记得他婆娘死那天,娃儿还没满月!二指宽一张脸儿,装在一个提篮头……阮二跪在坟堆面前哭得那个伤心……”后来,阮二就在妇女主任的推荐下,承包学校门口一条街的清洁。爷儿俩,一个大人拿着笤帚扫,一个小人没得玩法儿,就踢着瓶瓶瓦块儿当游戏。眼见垃圾扫成堆了,女儿就拿着铁铲儿飞快地跑过去,父亲则把垃圾车咕噜咕噜地推过来,合作得齐心协力。这种时候,人们对阮二没得说法。

寂寞的“黑眼儿”见了红红,总会跟她搭话。平时很木讷,说话都脸红的红红,也会跟“黑眼儿”说上几句。红红成绩不好,以前在班上很自卑,下了课便孤孤单单地靠在教室门口的栏杆上,她羡慕地看着其他同学玩儿啊。小时候她不懂得要常洗澡、剪指甲,穿干净衣服,身上总是散发出一股污秽的臭味儿,同学们都像躲瘟神一样避开她,甚至不愿跟她同桌。两年前来了新班主任沈曼丽,沈曼丽每周末总是提醒她要做好个人卫生。后来人大点,她能洗干净衣服,梳光头发,显得可爱多了。渐渐也有同学愿意邀请她一起玩了。

只有同学黄飞老欺负她。在学校不敢如何,一出校门,黄飞就在她面前念:“黄毛毛儿,翘嘴巴儿,流清鼻子汤汤儿……”红红就捂着耳朵。他特意站到她面前扭起屁股怪声怪气地念。又来一个隔壁班不知名的调皮蛋,跟黄飞伙起来念:“黄毛毛儿,翘嘴巴儿,流清鼻子汤汤儿……”终于有一天红红拾起块石子就掷,但是无论怎样也打不中,也就由他不得。红红说:“你跑得了初一跑不了十五,我要去老师那儿告你!”

“咋个嘛,咋个嘛,我还怕你告吗?”黄飞学着女人口音嗲声细气地怪叫。

“就告你,打电子游戏。”红红挺直脊背说。黄飞转身冲到红红面前,扬起拳头:“你敢告,我……”他话没吐完,拳头还在半空,就被一只大手拧得动弹不得。

阮二手一松,黄飞就撒腿跑了。“哼,我有老汉儿,你家头还一个都没得,没有人保你!”红红冲着黄飞狼狈的背影得意地说。

以前,黄飞还不算最淘神的娃。四年级时,他父母去沿海打工了。他家刚修了楼房,欠了几万元的债,两个大人把儿子托付给年迈的婆,一去两年不回来。这两年,孩子是人长性长,无法无天没有约束了。

天要黑时,土头活路收工的黄幺婆便一家门一家店地找孙子。“黄大毛,黄大毛!”从镇东找到镇西。

“挨刀的,难得跟你两个卖声气!”黄幺婆啐口唾沫,从树上折根棍儿,啪啪地打着路面,哪怕找到天黑呢,黄飞就像狡猾的狗儿,鼻子灵得很,婆还没拢来,他早躲起来了。小时候犯错还能打打管用,现在骨头长硬了,脚杆长了,把他莫奈何。

气不过的黄幺婆只好跟儿子媳妇打长途电话,告状兼诉苦,末了就是老生常谈:“人比钱重要,早点回来,管管娃儿!”

黄飞现在还多了一个季节性的爱好,洗澡。天一热,黄飞放学先去游戏厅玩,过后就冲下河洗澡。河离镇上有五六里,他撒腿一跑几分钟就到了。

未婚女教师沈曼丽是黄飞的班主任。音乐系毕业的沈曼丽来到小镇的第一天,那个九月初秋的上午,蕾丝浅咖啡色上衣,米色短裙,萦腰的浅黄卷发,活脱脱一位油画版美女。

“哇塞!好香,满街都是香味!”小学三册书都没读完的胡屠子平生第一次出口成诗。几乎小镇上所有的人都向她行注目礼,杂货店的臃肿女人停止了无聊的谈天;坐茶馆打“大贰”纸牌的秃顶老头们昏花的老眼“哗啦啦”被一道白光照亮,老花镜垮到了鼻梁;街上摆水果摊的堆着谄媚的笑,伸长颈梗儿问“买不买两斤啊?”

人走老远了,胡屠子还举着油晃晃的刀,忘了给王道士割肉。“妈的,他妈的太漂亮了!”

“你杀的猪当然没这漂亮。”道士坏笑。

“你龟儿子捉鬼弄神,吃的鸡再多恐怕也没哪只有恁漂亮!”这年头道士有钱,乡间红白喜事请他杀鸡做法事,鸡吃够了早不稀罕,经常来买肉下酒的就是他。他腰包里的票子少吗?请他的哪个好讨价还价呢,全是他说了算。

沈曼丽耳朵里塞着耳麦音乐飘飘当然不闻乡语,满街苍蝇、臭骨头、烂水果和望着她结成堆表情复杂的各色人一一浮现眼前,也不过是一幅不雅的乡俗图而已。她不知道自己与小镇格格不入。

胡屠子一直不知道美女沈曼丽成了他儿子胡坤的班主任。小镇师资不够,音乐系毕业的沈曼丽改教小学语文,兼班主任。胡屠子每天难得跟儿子打照面,他更懒得过问孩子学习,更别说有兴趣问老师姓甚名谁了。娃儿要乖自己乖。白天他卖肉儿子上学,晚上回家儿子早已呼呼大睡。天不亮他又出门张罗买卖,儿子还没起床。胡坤害怕杀猪,害怕杀猪的老汉儿。胡坤每学期捧回考试成绩优异的奖状,喝得醉醺醺的胡屠子逢人就炫耀,“别看老子杀猪没文化,老子的儿将来可是上大学的料!”胡屠子从来不进学校,一次家长会也不去开,“你怕啥,老师开会是讲给差生听的,你不差,你们老师心里对你一百个放心!”

沈曼丽住在教师宿舍楼顶层。头一个发现楼顶秘密的就是胡屠子。他是夜行客呀。小镇的夜静得早。没有练歌房,没有夜啤酒烧烤摊,小镇的夜生活除了看电视,单调得没有其他文化娱乐了。早早的,人们就睡了。灯一盏盏熄了,亮着的窗口传出妈哄小孩的话声:“嘘,晚上吃糖,耗唧唧要来咬你!”孩子仍哭。“听!”孩子睁大眼竖起耳朵,窗外果真传来山耗子的“吱吱”声。孩子赶紧住了闹,钻进被窝悄悄地睡了。“啪”,又一盏灯熄了。沈曼丽的窗口亮着灯。窗幔遮着,她秀美的头像映在布幔上。她看书,她想考本系研究生回到音乐的殿堂。

镇外几十里的城市可不是这样。灯红酒绿的夜生活才刚刚开始。沈曼丽没有男朋友。但是有位追求他的帅哥住在城里。可人们以为是沈曼丽追帅哥。那帅哥有家世背景,“天,跟他结了婚,进城不就解决了吗?”

“嘁,恶俗!”沈曼丽的心空得很,城是比镇大,可是吸引她的却在更大更远的城里。那里住着一位长她近20岁的教授。他站在乐台的中央,他手里的指挥棒轻轻一点,乐声就流淌起来。沈曼丽是练竖琴的学生。她在台下听得入了迷。黑衣白裤的他后背挺直,脚踵不时地随着乐声踮起,胳臂在空中延伸。时而指挥千军万马纵横驰骋;时而漫步丛林鸟语花香,溪流潺潺;时而山呼海啸狂风暴雨;时而陶醉月下,人们如婴儿般进入甜甜的梦乡……全场谢幕的掌声响起,一阵又一阵汹涌的掌声涌向乐台的时候,沈曼丽哭了。她终于看清指挥者是一位长者,也许已经50岁了。但他很年轻。他分明是掌管音乐的神呀!音乐的神太英俊了。她就止不住仰望。

她遥望了千百次。

上课时,学生写字她在窗台上望;放学了,她躲在屋里反复练琴;晚上睡不着时,她独自上楼顶遥望。她相信,无限广袤的夜才真正属于她,她看不到,但心可以飞翔,可以遥望。

胡屠子也在默默地遥望一个人。遥望一个剪影。胡屠子发现和守住这个秘密很久了。他像幽会一样,每夜准时遥望剪影。他知道剪影不是鬼,是活生生有轮有廓的人。美人儿!

这期间,有拨人也幽幽地往一个去处。他们是一伙子五六十岁年纪的老头。赶场天的白天,上午或下午,缩着头,头上的耷耳帽盖得低低的,鬼鬼祟祟,事先约好的样子,一个等着一个,然后不言不语地去了。起初镇上知道的人不多。消息灵通的胡屠子也不知道。他更多地关注年轻女人。枯燥乏味的生活没有女人多没色彩。也只有白天坐在肉案前跷二郎腿看过路的女人,才是他一天中最轻松最惬意的时光。至于晚上偷看影子的事他从来不说,那是美好的秘密,是他起了私心,保留起来一个人捂在心口慢慢回味的。何况在没有比较以前,那保准是最羞耻的事。

阮二有约摸半年时间不出来扫街了。红红成了放学后扫街的接班人。她在天黑回家的路上总能碰见几个浓妆艳抹的丑女人。她觉得丑,以班主任沈曼丽老师为审美参照,她看到这样的女人感到真丑,甚至恶心。红红现在不以扫街为自卑的事了。沈曼丽说,靠劳动的双手挣钱的人是最有本事的。红红握着大笤帚扫垃圾的时候,脑子里浮现出沈老师的面容,耳旁响起沈老师的话语,不禁抿嘴笑了。这位大姐似的老师,给她很多鼓励。同学们不再孤立她了,她开始越来越整洁,上课敢发言,下课跟女同学一起跳皮筋了。扫着扫着,她脑子里又浮现起“黑眼儿”,这个从来不歧视她的女人也带给她母亲般的温暖,但“黑眼儿”是远远比不上沈老师的。想着想着,手里的笤帚突然飞了!

“喂——”红红喊起来。

笤帚已经被李五嫂夺走了。“看老娘不捶死你!”愤怒的李五嫂举起笤帚追打一个高大的男人。这个男人就是李五石匠,一个儿孙满堂的50多岁的人。平常声大胆大力量大的李五石匠佝着腰夹着腿跑不快。街上站满了笑呵呵看闹热的人,在欣赏一场活生生的闹剧。没有人站出来阻止,还有人抱着手说:“安逸,两口子打架好看!”

“捶死你!”眼看李五嫂就要打着她男人了,红红吓呆了,嘴里一声也喊不出来。

人群再次爆发起哄笑。“老不要脸,看你××烂了还显不显报应!”人们面面相觑,一眨眼女人追着男人进了牟太医的诊所里。人们议论纷纷,其中有人说出了“猫店”这个词。

“伤天害理呀!”

“都是阮二开‘猫店’造的孽,也不想自家女娃儿大了羞不羞!”

“就是喝‘板板茶’!嘿嘿!”

“这叫紧跟潮流,现代社会,笑贫不笑娼!”

“有钱为大哥……”

红红捡起李五嫂丢掉的笤帚,她感觉到什么。她也说不清什么。“阮二开‘猫店’”这句话嗡嗡地在耳边响。她觉得眼前的天过早地黑下来了,人们眼里射出束束怪异的光,烧得她小小的脸蛋都快烤焦了。她丢下笤帚往家里奔去。

胡屠子暗自好笑。也许男人更懂男人的心思吧。尽管胡屠子也有不为人道的“阴暗”,但他硬是“呸”地一口唾沫吐得很远很坚决,仿佛显示自己的不同。

红红跑的时候,黄飞也在跑。真是冤家路窄。黄飞跑向河的方向。若是往常红红准会挑衅,“洗澡嘛,我告你!”可是这天不同,红红自顾自地跑。她心中的太阳正在坠落。“爸呀,”她从来不叫妈。黄黄的小辫子在脑后蝶翅儿一般飞。太阳仍然余热不散,六七月的夏,太阳偏西了仍然热啊。

黄飞已经连续几天去河里洗澡了。他放学甚至跟红红说,昨天他洗的时候差点淹死。说后不忘威胁,“你敢说,说了我就打死你!”红红轻蔑地笑,心想我老汉儿的拳头才饶不了你!学校一到夏天,神经就紧张起来,老师天天强调安全,学校时时处处讲安全。可是黄飞之流还是偷偷下河。黄飞这次去的是离镇上比较远的石桥村那段河,有七八里路。

红红已经顾不上管别人的闲事了,她小小的脑壳里蚊蚋一样交织着肮脏的“猫店”、“板板茶”,“猫店”、“板板茶”……委屈的羞辱的愤恨的泪模糊了她的视线,几次跑跌了又爬起来,“丢人!”“缺德!”我要你坦白个说法!

无聊的“黑眼儿”走在屋背后的塘埂上。露胳膊的黄背心,紧紧围着臀部的黑裙子。身材的瘦度是当今美女追求的样板。只有她不说话的时候,她很美。只有她像今天这样精心打扮起来,人们才瞧出她隐藏起来的不为人知的过去的风韵。只有她不说话的时候,她眼里满含凄楚和忧怨。只有当她老公罗矮子,人人看起来都不如何的男人出现在她面前,她就立刻成了摇尾乞怜的小猫。罗矮子就这样抬起头来了,大半辈子失落的尊严找回来了。虽然矮,但他是这个有点姿色的女人的帝王,女人服服帖帖,他说一她不敢二。她过去干过什么?为什么远嫁到这里?嫁给一个丑陋的老单身汉,还白白受欺负?

她把割来的草扔进塘里喂鱼。池塘里几只鹅稳敦敦地浮着。罗矮子做木板凳找钱,她是全职的家庭妇女。他们在乡下的地早送人种了,镇上扩建时他们借钱买地修房当起了街上的人。也许这种生活可以安妥她的心吧。

疯子在塘那边赤足走着。他很久没有出来了。有段时间人们还说他的病情好了。还给儿子田牛牛——当地有名的绿色养兔专业户割草喂兔。疯子早年不明原因就疯了。疯子不打人,他出来人们不防他。他出来捡烟屁股叼,在地上捡别人扔掉的西瓜皮啃。他嘴里念着啥哩,自言自语的。疯子走下塘,站在塘边的一块石板上。他脱了汗衫,反手一甩甩在塘埂上。他双手捧起水洒在自己身上,使劲地搓。“黑眼儿”看得真切,看得起劲。“疯子也讲卫生,爱好呢!”看来爱水,爱美是人骨子里的天性。疯子撩起身上仅有的一条短裤,眼看就要脱下来了。“天!”“黑眼儿”羞得赶快掉过头。可是疯子没脱,他一手拉着裤头,一手捧起水往裆里灌。“看来,疯子还是有羞耻!”虽然他从来不看周围的人,从来只管自顾自地埋头在地上瞧,边瞧边说。越是没人,越能管住自己的人,才是好人,才见品性。君子慎独!“黑眼儿”忍不住继续关注疯子,她对疯子充满怜悯。她对不幸的人都充满同情。何况这男人虽然脑子不正常,可是还知道羞耻呀。“黑眼儿”再看时,疯子浇着浇着一把就把裤头也脱了。“啊!”“黑眼儿”没处可躲,光天化日之下,看一个裸男多羞!疯子失去意识,可她是正常的呀。她赶紧就近躲在塘埂一棵大桉树背后。她藏起来,想不被其他人发现。但强烈的好奇心使她继续从树背后探头看裸男。不是裸男有什么好看,吓!男人身体远没有女人的神秘,谁不知道男人身上一块板,仅仅多安了个坨坨么。疯子脱光了,他没有跳下去洗澡,他伸长胳膊抓来甩在塘埂上的汗衫,蹲在石头上搓起来。使劲拧,然后站起来抖抖抻抻铺在塘埂上是晒的意思。接着又把短裤放进水里,稀里哗啦地洗,使劲拧,然后站起来抖抖抻抻,穿上了!“天,还没干!”“黑眼儿”哭笑不得。疯子继续把湿汗衫穿上,自顾自地走上街,向学校走去了。

一个月前的某天晚上,胡屠子从街后的小路上回家。这条路鲜有人走。胡屠子白天卖猪,晚上去帮别人杀猪,生意好的时候,一晚他要走四五家,杀四五头猪。猪杀了,人们凌晨便运到几十里外的城里去,赶早卖给城里的肉贩子。回到小镇上或许天才刚亮哩。胡屠子也买别人的猪杀了卖,找的钱也不少。他在主人家就着猪下水炒的几个菜,喝了几两烧酒,有些醉意有些满足地往家走。大概十点刚过的样子,他走在街后的小路上,掏出东西撒尿。突然一股温热的香皂水重重地从天而降,把胡屠子淋了个正着。这下浑身都在流了,他恼怒非常,跳起脚来准备破口大骂,抬头看到的景象顿时让他瞠目结舌——楼顶上,月光下,分明站着一个身材窈窕的裸女。裸女背对着她,将盘在头顶的长发轻轻一抖,然后像月光女神一样轻盈地消散了。浑身湿透的胡屠子使劲用手抹了抹脸,眨巴着眼睛,愤怒已经不存丝毫,他甚至还笑了笑,牛郎!他自嘲,可惜没有捡到洗澡仙女的外衣。从这以后,胡屠子每晚都要想法儿朝这条路上来。他来了几晚不知道,他自己知道。不过,久走夜路必撞鬼啊。胡屠子的魂还差点被鬼摄去丢了小命嘞。

胡屠子看“仙女”看上了瘾。那晚,同样杀了猪酒足饭饱的他,站在那路上便于观看的位置仰头望。就是十点来钟的样子,“仙女”到楼顶洗澡了。半个月亮蒙蒙亮,“仙女”站得太高,他看不真切脸,就见那神秘有如披着纱巾的胴体。不,胴体的剪影。他看得专注,他看得太专注,神不知鬼不觉一双黑手从背后伸过来,一只蒙住他的双眼,一只扼住他的咽喉。一时动弹不得。毫无防备的胡屠子七魂吓掉了三魂。多日来他心中装着最大的鬼,莫非这个鬼现身来惩罚他了。他反应过来,拼尽全力作无声的抗争。

“扑,”鬼突然笑了,手也松开了。气喘吁吁的胡屠子定睛一看,忍不住骂出口来——“天煞的!”来人非鬼,原来是镇上榨菜油的汪三。声音既出,楼上的“仙女”慌张了,听见水桶倒地的声音,突突下楼的声音,嘭地关门的声音。“仙女”吓跑了。“仙女”再不会来月光浴了。

汪三揪着失魂落魄的胡屠子走到街上。

“坏了你好事!”

“呸,好事个屁!”胡屠子骂道。

“你骂,我看你骂!老子告给你婆娘听!”胡屠子脖子梗了梗,到了口边的话硬吞了回去。

汪三正人君子得很,“我说,哥老倌,哪个不是女人生的,你不要生太多花花肠子!”汪三刚当上父亲,他媳妇刚为他生了个千金呢。

“花啥了,我没沾到半点,你狗日开黄腔!”胡屠子竟像娃儿一般,嘴里冒着酒气呜呜地哭了。

胡屠子愤怒是因为汪三误解了他的高雅。汪三肯定将他与阮二、李五石匠联想到了一起。李五石匠的病当然不好治。最近,他看到这个曾经一顿干八碗干饭的壮汉早已没有往日的威风,头发落得稀拉不说,甚至走路都夹着了。胡屠子忍不住又使劲地“呸”了一口。

疯子一路咧咧着到了镇小学门口。他突地跪在地上作揖,拜起来。疯子面朝学校大门拜了几拜,就地旋转360°,又朝大街拜了几拜。疯子无常。疯子本来无常。谁也没有计较一个疯子的怪异。

天将黑的时候,黄幺婆开始找孙孙的时候,有几个石桥村的人把黄飞抬上街来了。六年级学生黄飞溺水身亡了。人们一窝蜂似的跟着死孩子撵。闻听噩耗,黄幺婆喊一声“造孽,我咋个交代啊!”就昏倒在地,被人抬进牟太医诊所抢救。

黄家的七亲八戚跳出来,将死尸摆在学校大门口,也就是疯子跪拜的位置。他们一口咬定,学校有责任。还有人将为死人放的落气炮放响了。夜晚的学校瞬时灯火通明,人如蚁聚。黄家的七亲八戚逼学校拿说法。口口声声称孩子是归学校教育的人,孩子死了学校负有主要责任。

“头两年不是有孩子淹死,学校还赔了两万?”

“这次也淹死了,赔款还要加重。”沈曼丽是跟在校长背后出来的,黄家的七亲八戚指责她没有教育好孩子,才导致了黄飞的死。

“学校不解决,我就将死人摆在校门口,你就休想开课。”气氛剑拔弩张,随时有大打出手的可能。

县教育局、公安局火速赶来了。调查、劝解、记录。

天气太热,把死人摆着不是办法,现在是法制社会,可以用法律来解决嘛。何况还要等死者家长回来具体商讨。黄家人的思想总算做通了,王道士出租冰棺,带领他那一班子,装了尸体敲敲打打去黄家布置排场了。

黄飞父母第二天中午带着一个已会说话的超生女儿乘飞机回来了。黄父显得很理性,在外打工还算是有见识的人,也可能是有人咨询了相关法律人士吧,知道自己理亏,也没有人们意想中的如何“大闹“就消停了。学校出于人道,为黄飞出了点后事款。事情就这样了结了。

过不了几天,还是下午四五点钟的时候,久已不现身的阮二和女儿一起又开始扫街了。

罗矮子坐在门口的竹椅上啃煮苞谷,“黑眼儿”则望着父女俩扫街的背影傻傻地笑。有时候,“黑眼儿”看起来真傻。

期末会结束了,沈曼丽要回城了。她提着箱子背着大竖琴走向小镇车站。走到红红面前,红红看见老师的眼睛里有层水雾包裹着。

“红红,你下学期继续读书吧。”

“我告诉你这个好消息,下学期起中学免费读了。”

红红高兴得抿嘴笑。阮二仍然低低地埋着头刷刷地扫。他现在见了人,头埋得更低了。

“再见!”沈曼丽挥挥手走远了。她似乎去了再也不回来了。山青青天蓝蓝的小镇,虽然有养眼的美景,润肺的清新空气,但又分明缺少了什么。年轻的心已不是楼顶仰望可以填满的,她可能要张开羽翼飞起来。有了梦想,她按捺不住渴望,飞向更远。

沈曼丽走远了,看不见了。天上不知何时飘来了那么多云,一块一块千姿百态,或聚或散,有的不经意间又飞去了好远,缥缥缈缈如烟飞散。红红突然丢下笤帚发疯似的跑向车站,直觉告诉她,消失在余晖深处的沈老师可能再也不回来了……

作者简介:

蒋晓灵,女,师范毕业,先后到泥房子的村小学、乡中心校任教长达十余年,现改行在区文化部门工作。此篇系她的小说处女作。

责任编辑 白连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