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大衣
2012-04-29张亚
创作,是以真挚清澈之心与外界交融的过程。感谢《北京文学》能够让我的中篇处女作《红大衣》问世。
《红大衣》三次易主,它的款式和颜色几经改头换面,折射着大衣主人们命运的跌宕和时代的变迁。
我以红大衣为线索,以时代变迁为背景,作人性白描,尤其是“外公”和“母亲”两代人的勇气和对理想的永不放弃。
80年前,“外公”,一个东北的土财主,有一个不能被家族接受的理想:他的女儿们长大了个个都要做医生,不靠男人吃饭。他放弃了土地进城打工,将女儿们送进学校。日本鬼子的奴役,长春被围时的饥饿,都不能让他放弃理想。硝烟落处,一贫如洗的外公变卖了棉衣,将“母亲”送进医学院。
爱美的“母亲”在打工的途中对一个裙式大衣耿耿于怀。兵临城下,大衣的主人濒临饿毙,“母亲”用四斤豆子换下大衣。“四清”运动中大衣被封入箱中,“母亲”由被迫接受改造过渡到自觉的艰苦朴素。“文革”中,大衣被改成了军大衣的款式,三岁便得名“说客”的“母亲”终于缄默。她不再爱美,不再多言,她洗心革面地抛弃了她自己,却牢牢地守住了她的理想,做一个好医生。
90年代,“母亲”将大衣换成了红色的面,漂洋过海将它送给了在美国留学的女儿。
一叶知秋。
百姓蒙难的日子一定是灾难的岁月。大难临头时,人性美犹如黑暗中的烛光,微弱却烁烁耀眼。千百年来正是人性的美好之光引导着人类的文明和进步。
母亲是一个大家闺秀,直到80岁,仍气质非凡。
母亲小时,五代同堂,家规极严。
外公是个高大彪悍的东北大汉,不到30岁就是庞大家族中的主事人;母亲三岁时就得名“说客”,是唯一可以和大人坐在一张餐桌上的孩子;外婆是当地远近闻名的大美人,生了四个女儿,穿上紫红色旗袍,移动一双裹过的小脚走在街上,仍是一道抢眼的风景。女儿们到了该上学的年龄了,万事不皱眉的外祖父却遇到了难题:同辈兄弟们不同意让女孩子读书上学。
黑幽幽的厅堂中烟气缭绕,众兄弟们七嘴八舌地争了半天,终于同意“隔一个,供一个”。
外公沉默了好一会儿,终于狠了狠心:“我的女儿,个个都必须读大学,将来全当医院的大夫,不靠男人吃饭。家里的事,你们自己掂量着办吧。”
外公在20世纪30年代讲出的话,至今听起来仍是掷地有声。
为了女儿们能读书受教育,外公放弃了祖祖辈辈赖以为生的土地,举家迁到了长春市,从宽敞舒适的青砖大瓦房,挤进了窄小的三间土砖房。曾主事一方的外公,也成了粮食加工厂的伙计。
几年后,外公精通了粮食加工的每个环节,盘下了工厂,由伙计变成了业主,生意越干越红火。在长春最繁荣的街道,外公又置了几所青砖大瓦房,一家人又活得舒舒服服的了。
三个女儿先后进了学堂。可惜,东北正被日本人占领着,长春是伪满洲国的首府“新京”。开通的外公抛家舍业换来的,是日本人的奴化教育。
母亲上学第一天,学了一个字:“一”。
第二天,学了个“个”字。
第三天,学了个“人”字。
一个星期过去了,母亲学会了“一人有两手”。
除了金贵无比的几个汉字外,学生们的主课是学习插花和女红,织毛衣是一个主项。母亲打的毛背心评上了全校一等奖,她还没来得及给外祖父看呢,就被日本校长穿在身上了。早在明治维新时就提倡义务教育的日本,对占领区的中国少年儿童实施着愚民的奴化教育。母亲打一手漂亮的毛线活,对数理化却一无所知。
12岁时,母亲进了中学,和全班同学一起沦为日本兵工厂的童工,每天都要到兵工厂去做手榴弹。
一天早晨,母亲穿着校服,漂亮的蓝色水手服裙装,在寒风中跑步赶到二马路等待集合。一个年轻女人穿着一件皮大衣,从她的身边婷婷袅袅地走了过去。藏蓝色的薄呢面,昂贵的水獭皮领子修长地嵌在胸前,精致的掐腰勒出了女人玲珑婀娜的身材,裙子般宽阔的下摆,让那女人每走一步,都像是移动舞步一样飘逸轻盈,母亲看得目瞪口呆。
七点半钟,一辆敞篷大卡车拉走了母亲和女孩子们。母亲站在寒风中一边瑟瑟发抖一边想着:“我要是能有这样一件大衣该多好!”
母亲回家时,看到外公正站在路口焦急地迎着她。一看到母亲,外公深深地出了口气:“平安回来就好。”他将棉袄披到了母亲的肩上。
“爸,等我长大了,你能不能也给我买一件皮大衣?”
“成。说客想要啥样的?”
“一回家我就给你画出来。”
母亲在把画好的皮大衣送给外公时,隔着门听到外公在恨恨地对外婆说:“原本想让孩子学点文化,却把孩子送进了炸药堆里。咱当爹妈的天天提心吊胆的也就罢了,可这造武器杀中国人,不是作孽吗?小日本这么干,真比他们把承德避暑山庄的国宝熔化了造炮弹还要歹毒邪恶。”
外公是个虔诚的天主教徒。他处事公正乐善好施,渐渐地赢得了周围人的敬重。一个刚刚立住脚的小业主,莫名其妙地成了所谓的“著名士绅”,被“抬举”到了“区长”的位子上,推都推不掉。血性的外公岂能为杀人放火的日本龟孙效忠?这个心气高得从不叹气的东北大汉骑虎难下了。但是,外公只是闷闷不乐了很短的一段时间,就又和平时一样了,只是有时会突然外出。
夏日的一个晌午,母亲放学回家,在胡同口和外公打了一个照面。外公的身后还跟着两个人。
“爸,你去哪儿?”
“去宪兵队开会。”外公脚步不停地答了一句。
午饭时,外公没回来。
晚饭,凉了热,热了又凉了,外公还是没有回来。
母亲对外婆说:“我去找爸回家吃饭。”
母亲找到了在区政府大院外的宪兵队,站岗的日本兵不让母亲进去,隔着门,母亲看到了外公,他躺在大厅的地上,长袍上被泼透了水,人像是死了一样。母亲哭着跑回家去报信了。
外公被抬回家后,母亲才知道,日本鬼子给外公动了刑。因为,自从外公当了区长后,他所管辖的区,日本人就再也抓不到劳工了,而每次劳工的名单都得经过外公的手。
外公躺在炕上,母亲想喂外公喝点粥。
看到母亲红肿的眼睛,外公说道:“去,说客,给爸拿两个烧饼,一个红辣椒。”
“爸,你被打糊涂了吧?你平时最怕辣。”
“小日本的辣椒水一灌,我就不怕辣啦。我要就辣的,好多吃点饼子。粥不顶事。”
“爸,我怕。日本人那么狠,万一你出了事,咱这一大家人咋活?”
“说客,爸也怕。手上扎根刺都知道疼,日本人的刺刀还能不怕?可咱不能帮着鬼子祸害自己人啊。抓劳工,好生生的树砍倒了给他们炼煤炭!那看不到边的林子早晚得被小鬼子们给糟践完了。人也不知道还得被他们给折腾死多少。”
“爸,日本人说了,下次他们会杀人的,连保人也要坐牢。如果你非得继续干,就让我替你报信吧。”母亲勇敢地说。
“说客,日本人一时还用得着我,再邪乎也不会马上杀人。你要是犯到他们手里,他们可饶不了你。爸还想看着你穿上白大褂给人瞧病呢。说客,爸有一件事要拜托给你。”
“爸,你说。”
“姐儿几个数你最聪明。万一爸出了事,你得替爸把家撑起来,不管日子多难,你们姐儿几个都得当医生。这是爸最大的心愿。”
“爸,我答应你,我们都会当医生。你也得答应我,你一定要平平安安地看到那一天。”
外公从枕头下摸出了母亲的画:“说客,爸要看着你穿上这件大衣上医学院。”
外公坐完了老虎凳,就又坐回到了区长的位子上。
他只要拿到劳工名单,就立即通知有关人员逃跑,一回也没闲着,只是干得更加小心了。
经历过这一回,辣椒成了外公的家常菜。
他开玩笑地说:“小鬼子要是再给我灌辣椒水,我就当茶喝。”外公胆子越来越大,外婆却格外地担惊受怕,好像她的胆都让外公给借走了。外婆一听到日本人找外公开会,就吓得魂飞魄散。母亲也不再觉得在商店橱窗里扭扭捏捏跳舞的东洋女人像木娃娃,倒是感到她们脸上那厚厚的白粉下,隐藏着阴森森的杀机。那些差一点要了外公命的鬼子,不就是这些穿着木头呱嗒板一步挪三寸的女人生养出来的吗?
日本人恨透了外公,最终却还得留着他,因为外公可以服众。
1948年3月,小日本鬼子早就卷着膏药旗缩回到四岛之国去了,国民党和共产党却打响了生死决战的第一个战役——辽沈战役。
大军还没有压境,城里已经是人心惶惶,飞机票比金条还金贵。有钱人像候鸟一样往南飞了,从周围共产党占领区逃亡出来的地主老财,却如同鸵鸟般一头扎进了硝烟笼罩着的沙场。
一天,全家人正在吃早饭,伙计老张掀开棉门帘一脚就闯了进来:
“当家的,今儿再不进点豆子,明儿就不能给福乐豆腐作坊供货了。可外面吃紧,货要是再被截住了咋办?上次已经赔一回了。我是进货还是不进?”老张的一双大手粗糙得好像能搓掉渣,蓬乱的头发下宽大的面庞常让母亲联想到雄狮。
“进。还得多去几个人多进点货。钱越来越毛了。得,我跟你们一起去。”外公撂下碗就站了起来。
“爸,吃了饭再走吧。”母亲将棉帽子递给外公。
“兵荒马乱的,咱得赶在天黑前就赶回来。说客,你给爸多包点干粮,把仨伙计的份也带足。”外公说着话已经披上了棉大衣。
午后,城门口突然戒严了,严禁进出。
眼看天要黑了,母亲急了:“妈,我去接爸进城。”
“我跟你一起去。”外婆把针扎到正纳着的鞋底上,一双小脚从炕沿挪到了地上。
“来不及了。我跑得快。”母亲一对长辫子一甩,人已经出门了。
城门外,人群黑压压的。母亲看不到外公。
她求卫兵放人进城。
“说客”遇到了木头兵。
母亲突然发现了一个年轻的军官,便转而请他帮忙。此时的“说客”已经出落成一个文雅的少女,细长的眼睛透着灵秀。
年轻军官驾着车将外公送回了家。
几天后,军官登门,笔挺的军装,锃亮的军靴,英武逼人。
他单独求见了外公。
“大伯,我买了两张飞机票,我要带‘说客’一起走。”
外公心里惊叹:好一个英武儒雅的军人!他打心眼里喜欢这个年轻人,但是,外公却说:
“不成。她刚满18岁,我拿她当儿子看,将来得招个上门女婿。”
“我是黄埔军校毕业的校官,我能保护好她。”
“你就是将官也不行,枪炮一响军人能只想自己吗?”
“惭愧。我这机票送给你吧,要打大仗了,你们要能走就赶紧。”
“这一大家子人,厂子,伙计,咋办?”
军官告辞了。在月亮门口,他像开玩笑似的对母亲说:“说客,要是家里遇到麻烦了,到新七军参谋部找杨参谋。”
母亲对杨参谋来访的目的和外面正在演绎着的战事一头雾水。
当时,国民党在东北战场还有4个兵团,14个军,44个师,共55万人,被分割和压缩在长春,沈阳和锦州三个城市;共产党的军队有53个师,加上地方武装,人逾百万,已经控制了东北97%以上的土地,86%以上的人口和95%以上的铁路线。共产党已经占了明显的优势。
5月份,东北的天气仍然很冷,好美的母亲赶在季节前换上春装准备出门了。米色的旗袍上印着蓝色的散竹,她的篮子里装着给外公的饭。小院里,外婆养的几只芦花鸡正在悠闲地拣食。
突然,西城外传来了密集的枪炮声,惊飞了几只鸡。
“打起来了。”母亲有些激动又有些恐惧地喊了一嗓子。
晚上,全家老小都挤在一铺大炕上熬了一夜。枪炮声响得比过年放炮仗还热闹。
几天后,枪炮声停了,外公却发了愁。他一个人站在院子里瞅着屋顶发呆。
“爸,不打仗了,你咋反倒不高兴了?”
“西郊外那一仗,国军死伤了五千多,机场也丢了。现在,国军在城里还有十万人马,听说城外共军也有十万人马。要是两军交战,国军兴许连一个月也守不住,可共军把长春给围起来了,要‘长围久困’。生意不好做了,老百姓就要遭难啦。”
看着母亲半懂不懂的样子,外公叫道:“来,说客,你站到院墙上去,看能不能看到屋顶上的瓦?”
母亲站到了墙头,高高的女儿墙挡住了她的视线。
“爸,我看不到。”
外公豪爽地仰面大笑。
国军开始空投粮食了。
街上开始出现饿死的人。
6月份,外公让外婆把家里所有的冬装都改成能够拆开当夹衣穿,再拆开缝个边就可以当单衣穿的四季装,还要求每层都得有一个大口袋。
这天,外婆正在炕上忙着缝四季装,院门被踹开了。
“鸡,爷们儿,这家还有鸡。”接着,是鸡短促的叫声。
还没等母亲反应过来,几个兵已经站到了眼前。
“有粮食吗?交出来。”强烈的汗臭直刺鼻子。
“‘战时粮食管理委员会’不是已经征过粮了吗?”母亲理直气壮地问。
“征过,吃光了。军人舍命,百姓破财。街上有饿死的,你家没穷到揭不开锅吧?痛快点。”炕上的衣服片和棉花被枪挑到了地上,乒乒乓乓,几个兵开始翻箱倒柜地搜查。
他们抢走了家里全部的粮食,猪和鸡,连喂猪的豆饼子都没剩下。
院子里一地鸡毛。
可怜外婆,守着一大群孩子,平时连个鸡蛋都不舍得吃。她看着院子一角的空鸡窝一个劲地发呆。
奇怪的是,第二天,家里照常有饭吃。打那以后,家里永远只有一小抽屉米,但是,那米就好像是装在魔匣里,永远也吃不完。
7月里的一天,外婆像是被龙卷风刮的一样从外面打着摆子跑回家:“说客,快叫你爸回来,宪兵队正在挨家挨户地搜查,连屋顶都上去看了。家里藏的粮食就要被人查出来了,搜走了一家人就都没命了。”在母亲的记忆中,那是外婆一生中跑得最快的一次。
谜底揭穿了。原来,外公把家里的粮食都藏到了屋顶上的女儿墙后。
母亲冲出了家门。聪明的母亲没有去找外公,却领着杨参谋回来了。
屋顶的粮食和豆子都保住了。杨参谋救了母亲一家十多口人的命。
就在日子越来越艰难的时候,家里来了外公的几个朋友。母亲上茶时听到他们正大声小气地鼓动外公开店:
“国军已经开食品店了,一个烧饼能换一个金戒指。这年头,发财呀。”
“听说,国军每天耗的粮得空投40次才够用,可眼下只能运四次,只有嫡系的新七军才能吃饱饭。老百姓都快把草根吃光了,你精明,挑个头儿咱哥儿几个合把干一回。”
外公闷着一言不发。
送走客人后,外公对外婆说:“我想把店关了,把剩下的这点货全给伙计们分了。能救一个人就救一个人,也省得都被搜了去。还有,家里能变卖的东西都得埋起来,钱越来越毛了。一口袋钱,换不来半口袋粮,连国军都开始用代用品了。咱家人口多孩子又小,日子不易啊。再有,白天别生火做饭,招祸。”
正说着话,一声巨响,好像一块石头砸到了屋顶上,外公冲到院子里,脸都吓白了。原来,国民党空投的粮食砸坏了房顶的一角,麻袋在院子里摔破了,大米撒了出来。
“说客,快去找杨参谋。要是国军怀疑我们拿了米,咱们就没命了。”外公赶紧要外婆带着孩子们全躲到邻居家里去。
杨参谋搬了一把椅子,在院子中间坐定后,才让外公把国民党兵找来。他第二次救了母亲一家。
外婆病了。
母亲用一书包钱换回了药。她走在街上尽量不到处看,生怕看到饿死的人。无意中,她看到了一个年轻女人,坐在门槛上,地上放着一件皮大衣。
一条街没走到头,就可以看到好多卖东西的人,可这件大衣却让母亲的心狂跳了起来,这就是她12岁时见到过的那件大衣!
卖大衣的年轻女人依然俊俏,却不再亮丽。
“多少钱?”母亲的声音都在颤抖。
“不收钱,四斤豆子就行。这是我最喜欢的一件衣服,你穿上没准比我还好看。”年轻女人惋惜地叹道。她的脸长得真像电影明星蝴蝶,只是白里透黄,憔悴得像落叶,一阵风都会把她吹走。
母亲一口气跑回了家。
“爸,我找到那件大衣了,四斤豆子就成。”
“四斤豆子可以救几条命。”外公不舍得豆子。
“爸,12岁时我就看中了这件大衣,到今天我都还没有见过比它更好看的衣服。藏青色薄呢子面,水獭皮领子,修长的修长的,大掐腰,下面是大摆,像裙子一样。我每天就吃一顿饭,行不?”
“说客,很快我们就连一顿饭都吃不上了。”
“爸,我想让你看着我穿着它走进医学院。”母亲的眼睛在闪闪发亮。
外公终于被打动了。
“你可真会讲话。得嘞,这点粮食都是你帮着保下来的。四斤豆子,成。”外公终于同意了。
母亲背着半书包豆子出门了。她真的想跑,生怕那件大衣被别人买走,但是,她却只能小心翼翼地走着,生怕惹人注意抢走那半书包豆子。
她的心怦怦地跳着,拐到了那条街上,一探头,见那女人还在,她高兴极了。
“四斤豆子,你真的肯换吗?”母亲将书包捧在手里,紧张地问。
“当然,当然。我要谢谢你,我和孩子已经三天没吃东西了。这大衣是我最后的一件宝贝了,它是我男人早年从美国给我买回来的。我男人正在守锦州,我连他是死是活都不知道!我真的不该卖了这件大衣,可是,再留着它,我的孩子就要饿死了。”女人扶着树,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一小汪泪囚在眼眶里,连流下来的劲都没有了。
“你能拿得动吗?我送你回家吧。”
“不了,你赶紧走吧。我怕再看一眼那件大衣,就舍不得卖了。”
母亲抱着皮大衣,走在太阳底下,浑身都暖洋洋的。一回到家,她就对着镜子穿上了大衣。真让那个女人说中了,这件大衣比裁缝给她订做的衣服都合身。母亲在镜子前款款地走来走去,一个娇媚的淑女诞生了。
阳光从窗户格子照进了室内,在青石地面上投下了一个个的格子。
母亲对着镜子提起大衣的下摆,踩着地面上的格子轻盈地挪动着脚步。突然,她从镜子里看到了杨参谋。杨参谋的手里拿着一本影集,他英俊的眼睛里洋溢着热情。
“说客,你怎么在夏天穿起了大衣?”
“杨参谋,您怎么可以悄悄地闯进来?”母亲羞得要脱掉皮大衣。
“请稍等。让我好好地看看你。”素日儒雅的杨参谋突然有点唐突。
母亲规规矩矩地立在房屋的中间,像是素雅的百合花。
杨参谋神情严峻地注视母亲良久,感叹地微微翘首:“如果没有这场战争,如果你能早两年出生,如果……”
母亲迷惘地望着杨参谋,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18岁的女孩子,还无法理解杨参谋的感慨。杨参谋为什么会有那么多的“如果”呢?战争总会结束,她现在早已是个大人了……
静寂中,一种从来也没有过的欣悦在母亲的体内涌动,一点点地浸透了她,那是两个生命最美好的碰撞所激发出的能量,百合的蓓蕾一点点地绽放了。
“说客,我是来请你帮我保存这本影集的。”杨参谋将手中的棕皮影集递给了母亲。
“仗打完后,如果我还活着,我一定会回来取;如果万一我没有回来,请你替我保留两年。然后,随便你怎么处理。”
“我会好好珍藏的。两年后,我也不会毁掉的。”
杨参谋深情地凝望母亲片刻,突然拿起了皮大衣,果断地说:“说客,我还有一个半小时的时间,快,我带你去相铺照张相。”
他们一起走在了柳阴下。铺着方砖的街道仍然是那么熟悉,却弥漫着难以言喻的凄惨。
第一家相铺的窗户全部钉死了,大门铜锁上积了一层尘土,屋主举家出逃了。
第二家,门户洞开,店主很可能是已经饿死了。
“说客,前边还有一家,你可以跑吗?”杨参谋看看手表问道。
“成。”母亲说着,已经跑了起来。
他们终于在第三家照相铺,为母亲拍了一张全身照。
从照相铺出来,杨参谋执意要送母亲回家。
“说客,真希望有一天,能看到你穿上这件皮大衣,走在这条街上。”
“会的。我爸说了,战争结束后,老百姓会更需要医生。我要穿着那件皮大衣,到医学院去读书。”母亲自豪地说。
“说客,你有一个了不起的父亲。”在母亲家的月亮门前,杨参谋由衷地说道。
9月份,锦州城被解放军攻破,传言说长春城将成为下一个靶子。长春城里成千上万的老百姓早已经饿得头晕眼花,就是真的知道炮弹落下的准确时间和地点,也没有逃生的气力了。
忠心耿耿的伙计老张找到了外公,他宽大的面庞已经瘦得颧骨凸出:“当家的,趁国军现在还放人出城,你也赶紧走吧。听说打锦州时,人家共军把地道一直挖到了城根下,900多门大炮一起轰城,一天半都不到,就把10万守军干掉了,老蒋坐镇沈阳也嘛用没有。现在,长春城外的共军没准也在往城里挖地道呢,等到打起来就走不成了。”
“兴许这是最后的一条路了。”外公沉静地说。
其实,外公早就有了这个想法。家里的粮全靠高价购买,已经维持不下去了。更重要的是,战争并没有动摇外公让女儿进医学院的愿望,要想考医学院,就必须逃离这座围城。他立即要母亲和两个大一点的孩子跟老张一起走。
“说客,明天,你带着两个大妹妹先走。医学院没准快招生了,你一定要自己想法带着俩妹妹活下去。仗总归有打完的一天,只要医学院还招生,拼了命也要考进去。”
“爸,只要医学院招生,我就报考。一回考不中,就考两回。不论多难,我这辈子都不会靠男人吃饭。”
母亲匆匆忙忙地去找杨参谋告别。不巧,杨参谋正在参加军机会议,与会者严禁与外界接触,母亲连张纸条都递不进去。天黑了,岗哨已经换了两批,母亲还是没有见到杨参谋。
次日一大早,母亲和两个妹妹一起出城了。她的包袱里有外婆做的“四季装”,还有那件大衣。
临出城门前,她悄悄地对外公耳语:“爸,我把干粮藏在了妈的枕头底下。”
“傻丫头,你下面还有俩妹子呢。”
“爸,我一出去准能想法子找到吃的。家里妹妹还小,你们也快点出来吧。”
那一刻母亲天真地认为,她不仅会照料好俩妹妹,还会为家里人闯出条生路。
母亲的梦在10分钟后就破灭了。
她和两个妹妹落入了死亡陷阱。长春城外方圆50里的地方,是夹在国共两军之间的封锁区。共产党用军队和铁丝网把外围圈了个风雨不透,圈外面不让出,城里面又不让回,黑压压的人群像是被驱入了围猎场的困兽。
在黎明的曙光下,最先闯入母亲视线的是死尸,和伏卧待毙的受难者。母亲年轻的心灵在痛苦地挣扎:每一个鲜活的生命告终时,留给亲人的都是生不如死的悲哀。也许,全家人共赴黄泉也可以算是一种仁慈吧?
“说客,我管不了你们啦。”伙计老张躺在泥地上,挣扎着对母亲说:“你们年轻,能挺过去。赶紧到村子里去吧,没准能遇到好心人。”此刻的老张,那曾经雄狮般的脸盘,已经成了粗雕的骷髅。
在一个小村落里,一户善良的人家让姊妹三人在磨坊里落了脚。白天,她们像淘金般地找野菜。母亲不论走到哪里,都带着那件皮大衣。
母亲人变得越来越虚弱,那件大衣也就变得越来越沉重,实在走不动了,母亲就坐在包袱上歇口气。
入秋后,天气一天天地变冷。尽管“四季装”在一层层地加厚,夜里还是冷得发抖。母亲看了看抖成了一团的两个妹妹,拿出了她一次也舍不得穿的皮大衣。皮大衣下,姊妹三人挤成了一团。皮大衣沾上了草末子和泥土,尽管饿得火烧火燎的,她们却不再担心会被冻死了。看着姊妹们满面憔悴,母亲想,眼下如果有人肯用豆子换她的皮大衣,哪怕只有一碗豆子她也换。
一天,母亲饿得头昏眼花时,见到了两个穿黄军装的人找到了磨坊的门口,其中一个人跟外公长得一模一样。她以为自己是饿得有了幻觉。
“说客,爸来晚啦。”外公难过地说。身躯高大的外公,站在磨坊中间,头触到了半坍塌的棚顶。
外公带来的食物救了她们的命。
10天后,外公又来了一次。母亲只知道是杨参谋从中帮的忙,至于外公是怎么找到那个小磨坊的,却成了一个永久的谜。
10月21日,长春国民党守军全部投降。母亲一家和许多幸存下来的市民从人间地狱中走了出来。母亲一回到长春,就去找杨参谋,那个在战乱中三次救过她的人。可是,他的信息一点也查不到。
母亲把杨参谋的影集藏到了枕头套里。
新中国诞生了。
母亲的家里一贫如洗了。农村那一眼望不到边的耕地,土改时全被分了,主事的叔伯们被镇压了,连管家都被扒光了衣裳,被组织起来的村民们排队用乱棍打死了。城里的产业归公了,房子被征用改建成了幼儿园。
1950年2月的一天,母亲像是报春鸟一样扑向外公:“爸,我考取了。我接到中国医科大学的录取通知书了!”
外公正在修理凳子,他放下了锤子默默无语。
“爸,你咋乐傻啦?我考中了,考中了!”
良久,外公闷闷地说:“说客,你不能去,你得帮爸挣钱养家。爸对不起你,咱家里已经过不下去了。”
母亲惊愕得无言以对。
片刻,她爆发了:“不,爸,咱从农村搬到城里,吃苦遭难,不就是为了这一个心愿吗?爸,我不用家里供,我自己想法子读出来。等我毕业了,我可以挣更多的钱养家。爸,我一定会帮你养家,请你让我圆了这个梦。”
外公笑了。那是历尽沧桑的笑,也是骄傲的笑:“到底是我的女儿,我家的血脉。成!”
就这样,母亲带着一家人殷殷的心愿走进了中国医科大学。母亲是班上最穷的学生,却因为出身不好领不到资助。她全部的衣服,可以装到一个枕头套中。
送母亲上大学的那天,一向稳重的外公高兴得坐立不安:“说客,好好学本事,到什么时候,都当个好大夫,你比男人都聪明能干呢。”
外公塞给母亲30元钱,那是外公变卖了家里最后一点值钱的东西换来的,包括他刚脱下的棉衣。
母亲把这30元钱包了好几层,和衣服一起,藏在了枕头套里。晚上熄灯后,她常常悄悄地摸摸那个小包,母亲在大学读了大半年,连一分也没有舍得动用过。
每天,天没亮,宿舍楼里人们都还睡得正深的时候,母亲就已经坐在空空荡荡的大礼堂里读微积分了。母亲是班里仅有的几个东北人中成绩最好的,她的基础课读得很吃力,因为,当南方的同学们在学习数理化时,她和同学们正在给鬼子做手榴弹呢。
可是,这天,她却读不下去了,因为,她刚刚接到外公病危的噩耗。
下个星期就要大考了。
学校规定:一个学年内一门不及格补考,两门不及格降级,一个学期内两门不及格者开除。这正是最走不开的时候。
母亲还是决定立即回长春。
她跑回宿舍,抓过了枕头套,习惯性地去摸那个小包。
小包找不到了。
母亲惊出了一身冷汗。
她把全部衣服都掏了出来,里里外外搜了个遍,小包真的不见了。
前天晚上小包还在,昨天邻床的小琳又主动帮她补了衣服,难道是她?小琳是母亲最要好的朋友,她知道母亲连五分钱一张的电影票都没有买过!
外公病危,这30元是外公的救命钱啊。
母亲空着手赶回了家。分开才大半年,她认不出外公了。
高大健壮的外公只剩下皮包骨了,比长春被围时还瘦,比刚从日本鬼子宪兵队抬回家时脸色还难看,他已经是滴水不进了。
“妈,爸怎么成了这个样?”母亲哭了出来。
“半年前,街道来人说开会,再就没回来。说他在日本鬼子时当过区长,要收监调查,就关到监狱里去了,一次面也不让见。好在你爸这辈子除了日本人谁都没得罪过,老街坊们都说你爸没有罪恶,是好人;农村老家也没人说坏话。几天前让我去接人,一看就知道他快不成了。”
母亲哭着跑到医院,央求着借到了一套输血用的器皿。回到了家里,她把自己的血一管子又一管子地输给奄奄一息的外公。
“不成,你不能再抽了。你就是都抽干了,你爸也救不活了。”外婆哭着来夺针管。
“妈,那件皮大衣呢?快找出来卖了,给爸买点营养品,爸是长期营养不良造成的。”
输血过多的母亲,抱着皮大衣,头晕目眩地走在街上,她巴望着输血后的父亲,会有可能喂进些营养品。只要父亲能吃东西,就有康复的可能,因为他的身体一向是那么硬朗。
长春的街道还是那么熟悉,许多店铺的招牌却不同了,她找不到可以卖掉皮大衣的地方。母亲的头一跳一跳地痛,她惦念着病危的父亲,只好回到了家里。
当天夜里,母亲守在外公的床前,痴痴地望着那张亲切又陌生的脸。
“去,说客给爸拿两个烧饼,一个红辣椒。”
“小日本的辣椒水一灌,我就不怕辣啦。我要就辣的多吃点饼子。粥不顶事。”
外公当年讲过的话突然都冒了出来。
“爸,要是你能再吃个饼子,我愿意把血都抽干。”母亲又把针头扎进了手臂。
子夜,母亲穿上了皮大衣,站在了外公的床头。
她在胸前戴上了中国医科大学的校徽。
“爸,我不知道你是不是还能睁开眼睛看到我,但是,我希望你能听到我的话。我曾发誓,你一定会看到我穿着这件大衣走进医学院。现在,我的胸前挂着的就是校徽。不论我们家还会出什么事,不论我这辈子还要遭多少难,我都会成为一个医生,我要救好多好多人,我永远不靠男人吃饭。”
第二天,母亲的脸色几乎跟外公一样苍白,她真的快要抽干自己了。外公还是无声无息地走了。
说客不相信父亲的离世。
日本鬼子的老虎凳,长春的饥荒都没有要了外公的命,眼前,这一定是场梦!她揉着眼睛想醒过来,看到的却是可怕的真实。
母亲一生的眼泪都在那天流光了。
“说客,你要想哭,就哭出来吧。”外婆担心地说。
“妈,我不会再哭了。”
此后,没人再见到过她的眼泪。
“妈,我不参加爸的葬礼了。我得赶回去参加考试。”她返校就跟回家时一样决绝。
回到学校时,母亲的身心都几乎崩溃了。但是,她奇迹般地通过了大考。
她疯狂地读书。
父亲是拿她当儿子看的,父亲说了,她比男人还能干,她要读出来,挣钱养家,把妹妹们一个个地供出来,父亲的女儿们个个都要当医生,一辈子不靠男人吃饭!
母亲读出来了,成绩优秀。
她成了一名医生,有了一个温馨的家庭。
温文尔雅成了她的特征。
那个挣高薪,又很爱她的人,顺理成章地成了我的父亲。他为母亲添置了四季新装,高档的面料,考究的款式,配上母亲独特的气质,让母亲在几百个女医生护士中鹤立鸡群。那件皮大衣,更是将女性的娇柔美妙衬托得淋漓尽致。此时的说客,比少女时更具风韵。那是母亲最快活的时光。
医院里正规科班毕业的医生不多,年轻的女医生更是凤毛麟角。院长对母亲十分重视,将母亲作为全院的业务骨干来培养。母亲聪明却不世故,她对名利毫不介意,一心想着的就是钻研医术,当个好医生。
晋级提干,她让给了老钟,一个原来在部队当卫生兵的转业军人,害得老钟一连几天跟在母亲身后问:“你学问深,你明明知道我是杂牌军什么都不懂,你这不是害我吗?”
母亲认真地说:“你是革命军人出身,平日不论什么事你都走在我的前面。你的觉悟比我高,科室的负责人你会做得比我更好。你的业务能力的确不够,可是,只要努力,你会是一个好医生的。”
没过多久,涨工资,母亲又让给了科里最困难的一个同事。老钟在走廊叫住了母亲:
“你把工资让给别人前怎么不先问问我呢?我养这一大窝孩子,可都指望着我喝碗粥呢。我就是连涨两级都不嫌多。”
母亲当老钟又在开玩笑,她婉约地一笑:“老钟,你真幽默。”
老钟缓了口气:“科里数你对我关照最多,我是个大老粗,拿你就当自家姊妹似的,跟你说话也不用遮盖着什么。晋级你都能想着抬举我,让工资咋的就把我给忘了呢?我不是特困户,可我是领导啊,我肩膀上的责任重啊。我要是没有了后顾之忧,不是更能专心工作吗?再说,我冒着枪林弹雨背伤员时,那个特困户还不定在哪个庙里念经呢。论资格他也得排在我后边啊。”说着说着,老钟的呼吸加重,语气也变得理直气壮了。
母亲听得七上八下的。在她的心里,老钟是科里同事中最无私的,他曾经不止一次地给伤患献血,给五保户买水果罐头。还有,给灾区捐款时,老钟捐了整月的工资,院长在全院大会上宣布老钟是无私的楷模。
此刻的老钟却有些赤裸裸地无赖,和他素日高大的形象大相径庭。难道老钟的模范行为都是做给大家看的吗?母亲突然对这个她素日敬如师长,亲如兄弟的人感到不齿,当然,也有失去了友情的遗憾。
母亲鄙夷的目光,在两个人中间划出了一道界沟,这道界沟在他们中间一横就是三十多年。只是,在当时,母亲还没有意识到,为了她的卓而不群,她将要付出的代价。
四清运动开始了。
科室里全体医生护士都挤在一间办公室里。老钟点燃了一支烟,直到抽完了大半根,仍然闷着不讲话,一双炯炯有神的大眼睛眯成了一条细线。他越是闷着,气氛就越是紧张,大家对他的领导地位也就越加认可。周围熟悉他的人突然感到这个粗人真的有几分深奥。
良久,老钟掐灭了烟,口齿清晰地说道:“一个人民的医生,党和人民用血汗培养出来的医生,穿一条腿的裤子,像个资本家的阔太太。连冬天穿的皮大衣都是细腰的,下边走起路来一步一呼嗒,这说明了什么问题?这就是地地道道的资产阶级生活作风。打扮成这个样子,就是思想肮脏,思想肮脏的人还能为劳动人民服务吗?尤其更能说明问题的是,这个人出身于剥削阶级家庭,所以,性质就更为严重。是谁,我暂时先不点名,革命靠自觉嘛。但是,这个人今天下班前,必须把检讨书交到党总支部,晚一秒钟都不行。”老钟的手重重地拍在了桌子上。
母亲惊谔、气愤。这算是什么?她受到的不是批评,而是羞辱。对于自尊心极强的她而言,这种突如其来的打击,不比被人捅一刀好受多少。
周围同事们的目光,不论是同情还是幸灾乐祸,都那么陌生。母亲感到那一道道目光已经织成了一张大网,把她紧紧地套在了中间。她成了个异类,她已经不再是几分钟前的那个她了。她的骄傲,她的自尊,她心中那些美妙的向往,都在大网中战栗、收缩,挣扎,尽管她是那么的不甘。
为什么会这样?
母亲不平,但是,却不得不认真从命。老钟不再是老钟,他是揣着尚方宝剑的先锋官。母亲搜肠刮肚地反省,差一点把听诊器放到患者的嘴巴里。
第二天,母亲刚刚上班,老钟冷冰冰地把检讨书放到了母亲的办公桌上:“你检讨得太不深刻了,重新写。”
母亲再次进入了思想的盲区。
她是有几件漂亮衣服,可她穿着这些衣服工作得比科里雇农出身的人还好。其实,那个雇农出身的人穿的衣服也很贵重,可不中看。
难道,只有穿破衣烂衫才能做个好医生吗?
说客第一次感到有理说不出,她满腹委屈地拿起检讨书,无可奈何地重新抄了一遍,交了上去。
检讨书再次被退回来。
“医院准备下放一批医务人员到农村接受再教育,你要是还想当大夫,就认真检讨。”老钟笑嘻嘻道。
母亲回手将第一份又交了回去。
这次,顺利通过。
“你认识得很好,你过关了,没事了。这事到我这儿就算是完了,完了。”老钟心满意足地说,和蔼得好像是当年刚刚相识时的那个老钟。
母亲转身便走。
母亲知道没有完,或是她不经意间踩了老钟的痛鸡眼,或是她的出身加学历让她太格路。无论如何,那几个从前总是追着她请教问题的转业兵,只是刚拿她试过刀而已。
“等一下。”老钟喊住了她。
母亲戳在了门口,却没有回头。
“哎,我可是一点也没有难为你,你怎么连个谢字都不说呢?瞧瞧你那德性!趁早放下你那知识分子的架子。咱俩是同事,我这可是真心为你好。谁都知道院长器重你,咱们的这个院长可是又红又专,德高望重啊,整个医院我就服他一个人,可现如今他已成了扫茅坑的了。他的事你怕是也已经听说了吧?他明明是苦出身,一个老地主看他有出息,认他做了干儿子,一直供他读到了医科大学。他参加了八路军,没伤没残,一路顺风地成了咱们的院长。多顺哪!可他把那个地主干爹接到了城里,还养在了家里。得嘞,老地主被抓回去给毙了,他自己的官也做到了头。你说,可惜不可惜?院长如此,你又能怎的?他不过有一个地主的干爹,你可有一个地主的亲爸;他打日本鬼子的手可以刷马桶,你要是犯了事,还不得到北大荒劳改去呀,连窝窝头都没得吃。咳咳咳,你啊,投错了胎了,要不,咋有个地主的爹?……”
老钟诚恳地说着说着,母亲突然灵巧地回过了身,定定地望着老钟。
老钟突然像被电击了一样收住了话,他注意到了母亲那异样的眼光。
母亲眼睛中喷射出的锐利,让他下意识地眨了眨眼睛,好像要切断那两道愤怒的射线。
鄙夷和悲愤,像是要喷发的火山一样在母亲的胸中嘶吼着。
父亲!她那无罪被囚,无疾而毙的父亲!他连吐出的气都是雄风豪迈的,每根汗毛都是傲骨铮铮的。在父亲面前,你老钟还算是个人吗?
母亲傲然地离开了。
“去外调的人回来了。你的档案里新加了一条:此人不可重用。你明白吗?”
老钟喊着,无可奈何地笑了笑,大度地说:“大小姐脾气!牛啊!”
回到家,母亲打开樟木箱,将毛料衣服,连同那件皮大衣,都封了进去。
年轻的女医生换上了她认为最土的衣服,可是仍然扎眼。出身是写在身上的,举手投足可见一斑;气质是写在脸上的,音容笑貌皆有文章。幸亏她没换上乞丐装,那一定像极了混入无产阶级队伍中的狗特务。
对这种表面的臣服,老钟暂时满意了。没品味的人吃糖,包装纸顺眼就行,管它里面裹的是扁扁的酸三色还是滴溜圆的黄油球。
1966年,史无前例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开始了。
爸爸被下放到农村去了,我成了一个无人问津的蒲公英。记忆最深的就是经常挨饿,不是因为穷,而是因为母亲顾不上为我做饭。
当时,科里已经有三个医生被下放到了农村了,人手不够,母亲每隔两天就要值一个夜班。最要命的是,下了夜班不能回家,要参加各种政治活动。回到家里,还要应付街道上的大小会议和劳动。
这天,母亲下了夜班,直接去参加全院职工的忆苦思甜大会。一个坐在门边的护士给她让出了位置,一边的老钟从鼻子里哼了一声,算是打过了招呼。
台上的人正在声泪俱下地控诉着地主的罪恶,台下的几百号人,一边啃着糠窝窝头,一边哽咽着。
一个年轻护士站到了麦克风前,振臂高呼:“不忘阶级苦,牢记血泪仇!”高亢的女高音合着麦克风发出的嗡嗡声响彻大厅。
台上台下一片口号声。
正在群情激愤时,门开了一个小缝,前院长小心翼翼地挤了进来,扶着门框的手臂上,套着沾满污迹的套袖。他看上去和烧了一辈子锅炉的老工人无异。
母亲赶紧往里面挤了挤。“院长,您坐在这儿吧。”
“谢谢。”院长弯着腰挤进了过道。
“你来干什么?”老钟压低了嗓音,恼怒的声音在喉管中嘶吼着,像是要发起攻击的猎犬。
“我来参加忆苦思甜大会。”院长谦恭地答道。他那卑微的样子让母亲感到很不舒服,她内心对前院长的尊敬和同情顿时减少了很多,对老钟这种不肖之辈,还要前倨后恭吗?
“你算个吗东西,也敢来开忆苦思甜大会?她叫你声院长,你就敢答应?你想复辟夺权啊?”老钟霍地站了起来,横着宽大的肩膀挡住了前院长的路。
“通知说全体职工都必须参加,我不敢不来。”前院长努力地挤出了笑容,却比哭还难看。
母亲忍无可忍了,“老钟,算是我说错了话,你别再难为人了,行不行?”
周围人的注意力全被吸引过来了,人们静静地观望着。
老钟僵持着,好像一时拿不准该怎么办。
突然他浓眉一扬,飞起一脚,毫无防备的院长被踢倒了。老钟敏捷地俯身,拽住了院长的耳朵,只一把,就把人从地上掀了起来。
一声惨叫,血,从院长被扯裂的耳朵流了出来。
老钟扯着院长的耳朵登上了讲台,他夺过了麦克风,激动地喊道:“革命的同志们,瞪大你们雪亮的眼睛,看看吧,这就是地主的孝子贤孙……”
老钟一脚,又一脚地在院长的身上狠狠地踹着,他手中的麦克风发出一阵又一阵刺耳的噪音。
在这嗡嗡刺耳的噪音中,又有几个人跳上了台,群殴开始了。
台下的人呼啦啦地站起来了一大片,伸长了脖子向台上看着,好像是在看街头杂耍。观众中,不乏有识之士,但却没有一个人想要去阻止这血腥的暴力。麻木、懦弱、司空见惯?也许不全是。连动物的本能都是保护自己,更何况是聪明的自私的人类呢?
母亲不想看,却不敢闭上眼睛;不想听,却不能堵上耳朵。母亲多想逃离现场啊,她却连在椅子上动一动都怕发出引人注意的响动。前院长的境遇让她明白了她自己的处境,一个不小心,她就会比前院长更惨。母亲一向高扬着的头垂下了,她垂首盯着水泥地面上的一个破洞,在一片噪音中,她终于意识到了自己的无奈、无能甚至软弱自私。
第二天早晨,母亲上班刚走进医院的大门口,迎面碰到两个患者立在那里议论:“我亲眼看见的,那家伙是从医院的顶楼上大喊一声才跳下来的,当时就断了气了。我看过不止一个跳楼的了,谁也没像他这么吓人的。”
在医院的主楼前,母亲挤进了围观的人群,看到了那个刚刚摔死的人,她几乎窒息了。
那是前院长。
他穿着那套最正式的套装,连皮鞋跟都檫得锃亮。他的左耳,被老钟扯得裂开了一寸,软塌塌地悬在那里。他的眼睛大睁着,表情有些狰狞。
他曾经是那么宽厚、睿智,令人敬重。
刹那间,母亲是何等的痛悔啊!
如果她不在让座时错叫了一声院长,这一劫难也许会躲过!她错出一辞,却害了院长一命!这恰好应了那句话: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祸从口出,真正是祸从口出啊!
母亲从此沉默。
她更努力地做一个好医生,那是她父亲的期望,是她生存的意义,还有,她必须用拯救生命来赎罪!
这个从饿殍中站立起来的女性,被命运驱赶上了一座独木桥。她甩落了骄傲、温情、娇柔,变得冷漠、理性、卑微又顽强,就是爬,也要爬到对岸。只有生存下去,才能做医生,才能不负那在天国俯视着她的父亲。
母亲总是在春节值班,因为只有患重病的人才会在这种日子来看病;她把配给的青霉素票优先给了农村来的重患,因为乡下人来城里看病不容易,尽管有些医生会用青霉素票换肉票……
在母亲开始老实做人的日子里,我懵懵懂懂地长大了。我看到的说客,是天底下最普通的母亲,只是有点沉默寡言
当时,全国人民的服装统一得可以合演一台戏。不论学校拉练还是游园,学生们最常穿的就是黄军装。
我那套黄军装有着悠久的历史,袖子已经短了,肘部也磨得秃了毛;裤子更惨,补丁已经一点点从膝盖移到了大腿前,裤脚还窝着两寸没放出来。我邋遢得连飒爽英姿的边都贴不着,要是让我摸到一杆五尺枪,我一准儿可以演活了丐帮女帮主黄蓉。母亲常苦口婆心地用艰苦朴素的思想来教育我。那块补丁让我受到了班主任老师的表扬,因为它是朴素的象征。
12岁那年,入秋后,母亲打开了樟木箱,把里面的衣服拿出来晒太阳,红红绿绿的摊了一床。我立即扑了上去。除非是国庆节彩旗飘飘,我还真的难得见到这么多的颜色!平时,我常常到国营商店卖布的柜台去看花布,卖布的营业员最开始拿我当小偷瞄着,后来都熟得懒得搭理我了。
一件藏蓝色的薄呢皮大衣让我动了好奇心。
趁母亲去厨房的工夫,我试着穿在了身上。
站在衣柜的镜子前,我认不出我自己了。我从来不知道收腰的衣服会把我变得如此亭亭玉立,老天,我从向阳花变成窈窕淑女了。
我兴奋地在镜子前转起了圈,大衣的下摆潇洒地旋了起来。
从镜子里,我看到了母亲,她正在用一种复杂而奇怪的眼神看着我,似喜,似悲,甚至还有一丝娇羞。
脱下了皮大衣,我又把所有的衣服都试了一遍,赏心悦目地臭美了一回。
折腾够了之后,我突然感到有点不对劲。
那件大衣怎么像是冬妮娅最后一次见到保尔时穿的?忙着铲雪的保尔对她的评价是“酸臭”。
但是,那件皮大衣给我的感觉,却是强烈难忘的,它让我联想到了一个关于和尚的故事:一个初次下山的小和尚见到了一个漂亮的女子,为她的美丽而感动。回到庙里后,师父告诉他,那个女子丑。然后问小和尚:那个女子容貌如何?小和尚答:丑。师父高兴地继续问:丑好不好?小和尚立即答道:丑好看。
我就是那个小和尚。本能地喜欢那件皮大衣,却又在理念上有太多的混淆。
那天,我愤愤不平地可惜:为什么美丽的东西都归给了资产阶级呢?无产阶级怎么不把它们都给夺回来?
新学期刚刚开学的第一天,长春连着下了好几场大雪。
中午,从学校回家,刚刚走进门洞,就听到了从家里传出来的嘈杂声。
我从走廊里叽叽喳喳的人群中硬挤了进去,见家里已经被一群红卫兵翻了个底朝天。地上到处都是雪化了后的泥脚印,从樟木箱里翻出的东西,一大半就那么丢在脏兮兮的地上。
母亲默默地坐在桌前,好像在看戏。她那超脱的平和更激发了我的愤怒,母亲怎么那么软骨头?
“你们凭什么到我家里乱翻?”我炸了。
“凭这块资产阶级的遮羞布,还有这个国民党军官的影集,就可以把你们斗倒斗臭,再踏上一万只脚,叫你们永世不得翻身。”一个比我高出一头的女生尖厉地叫道,她的手里抓着那件皮大衣和一本棕色的影集,我还是第一次见到那个本子。
“你敢?”我冲过去准备抢回皮大衣和影集。
“我们可以离开了。赃物由我保存吧。”一个年轻人从那个女生手里拿过了影集。
人们离开了。
母亲立刻起身去为我准备午餐,然后就匆匆忙忙地赶去上班了。
任凭天塌地陷,母亲好像只为了一个神圣的使命而活着——做一个医生!
连神经都是木头雕的,而且胆小如鼠。
我不满地想着,一个人在家里清理着一片狼藉。
晚上,母亲回家后,正默默地和我一起整理东西,突然传来了轻轻的敲门声。打开一看,是白天带队的那个年轻人。
年轻人回首看了一眼,就迅速地挟着寒气闪身进来。
“阿姨,我来还您东西。照片上的人姓杨,对吗?”他从大衣里面拿出了那本影集。
母亲不信任地看着他,不吐一字。
“您不会相信我,但是,我相信您,就凭您还保留着这个影集。照片上的人,是把我从河里捞出来的救命恩人。他现在正在海拉尔红旗农场劳改。”
直到那个人离开,母亲始终没有讲一个字。
第二天,母亲病了。
她一拿到病休的诊断书,就踏上了去海拉尔的火车。
第三天,母亲出现在了红旗农场的田头。她胆大妄为地穿上了那件不能见天日的皮大衣,站在了白雪皑皑的田头,看着劳改犯从不远处排队经过。
犯人们好奇地打量着这个不知道打哪里冒出来的怪异女人。母亲越过了众人好奇的眼光,将视线集中到了一个身材英挺的人,那个人已经悄悄地将镐头掉换到了左肩,似乎是无意地将右手举到眉际,那分明是一个标准的军礼!
队伍走远了。风雪交加的田野上,只剩下了一个穿着皮大衣的女人,那个短暂复活了的说客,伫立在白茫茫的天地间。
他们再也没有见过面。一切,都冻结在了洁白的世界中。
母亲从海拉尔回来后,情绪好多了。
晚上,朦胧入睡前,母亲还在洗衣板上咔咔地用力搓着。母亲用过的磨秃了的木头洗衣板,已经多得在厨房里搭了个鸡窝。
突然,传来了敲门声。
对面的邻居马婶陪着一个陌生人走了进来。
“多谢你,上个月我家老爷们儿心绞痛犯了,多亏你救了一命。看你在急救室里大气不喘那样,还真像个布阵的将军。咱没啥好报答的,知道你没空干针线活,特意给你介绍个裁缝。甭看她土活活的,那手艺活可绝了。啥都会,真的,只要你能说出来,她就一准能给你做出来。”马婶热情地说。
母亲为难地说:“我现在没有啥活。大人孩子的衣服都够了。”
“不行。咋也得给我个机会报答你呀,好歹你给她找一件,活不好不收钱,我大老远特意给你找来的。你有没有压箱底的?”马婶爽快地说。
“有,但是,我还舍不得改。”
“聪明人也有犯糊涂的时候不是?留着不穿,好料子还不都变糟啦?好东西改了穿,换个时新样,还是好看嘛。”
“那,你帮我看看吧。”母亲打开了箱子。母亲已经不再那么自信了。
马婶一眼就看中了放在最上面的那件皮大衣。
“这是我最喜欢的一件,换别的吧。”母亲摸着大衣说。
“大妹子,别看你是大夫,过日子你可没我内行。你看看这叫啥玩意呀,早就老掉牙了!你穿不出来,不还是废在箱子里吗?”
马婶高高兴兴地带着皮大衣回府了。
几天后,皮大衣回来了。
我抢在母亲前,把它穿上了。手一伸到袖筒子里,就感觉到了它的不同:嘿,宽松多了。
站到镜子前,我还是我,皮大衣却西施变东施了:藏蓝色的薄呢子面被换成了深蓝色斜纹布,修长的水獭领子被截短了,滑稽得如同在傻子脖子上挂了两块豆腐干。最伟大的变化是男女皆宜,我就跟被套在了一个圆柱子里一样,威武雄壮。
我学着样板戏“智取威虎山”中的杨子荣,一把拉开了右边的衣大襟,立了个丁字步,随着一声清亮的吆喝“胡彪前来献图”,来了个潇洒的亮相。
我没有注意到母亲是何时悄然离开的,更没有在意她当时的心情。我只顾开心地耍着,男腔女调地吼着“穿林海跨雪原……”一口气从杨子荣演到了小常宝。在我一声凄厉的“爹”的高腔中,母亲出门了,那天又轮到她值夜班。
12岁时,凡是新鲜事都会让我感到兴奋,更何况我根本就没有什么好玩的,逮到个毛毛虫都得琢磨半天它长了几只脚。
母亲后来知道了那个裁缝,是马婶家从农村来找私活的亲戚。母亲被她救过的人家给骗了,在我疯耍鬼叫时,她真的是苦在了心里。
在门诊部二楼的楼梯口,母亲看到老钟正在大步流星地从长走廊迎面走来。老钟已经升为院长了,那走路的作派,像接待外宾的首长。母亲不想和他打照面,违心地叫他一声院长,她心中从来就没认可老钟是院长。母亲掉头下了楼,从另一个楼梯口上了楼。
刚刚走进办公室,东北医学院带队实习的老师就迎了上来,周围还站着几个来实习的工农兵大学生。
“老校友,你可来了。钟院长刚刚来检查工作,我的教课内容和钟院长的指导有出入,能不能请你帮忙鉴别一下?”实习老师递过了一张病志。
母亲接过来一看,第一行写着:主诉,放屁。
母亲不假思索道:“应该写‘排气’。”
一个部队来的实习医生道:“老师,这是钟院长写的。他说了,我们主要是为劳动人民服务的,病志的内容必须让工人和农民看得懂。”
“你在家有乳名吗?”母亲问。
“有,栓柱。”
“好,把你的学名划掉,在病志医生一栏签上栓柱,病人会感到亲切。”
几个年轻人都笑了。
“病志不是家书,不是要让病人看得懂,而是要抓住病症的关键,治病救人。既要对患者负责,又要对同事尊重。”母亲走到内室去换白大褂了。
带队的实习医生跟了进去。
“谢谢。老钟还当着学生们对病人讲了:你的肚子里有钩虫,钩虫有5厘米长,因为尾巴带三角形的钩才得名钩虫,那钩是带刺的,挂到五脏六腑就不下来……病人吓得要命,学生们也都信了。我很想解释,可学生们对钟院长十分敬佩,他们中间大多数人只有初中文化程度,我出身不好,不敢多讲话。”
“我可以帮你解释。”
“那,会不会给你带来麻烦?”
“管不了那么多了。他们将来要做医生,医生!一张处方可以救人,也可以杀人。没有精湛的医术,只靠热情,还不如做个江湖术士。”母亲系好了白大褂的袖扣。
“算了,你的处境也不会比我好,祸从口出啊,你懂吗?”
“懂,我变得都讨厌我自己了。可是,有两点我们不能放弃,那就是医德和医术。”母亲苦笑一下,走向了年轻的实习生们。
寒假到了。学校布置了例行的捡粪积肥任务。
每天早晨5点,我就提着土篮和锹出门了。母亲不放心,常陪我到天亮,母女俩常在寒风里一起打冷战。
母亲越是想陪我,我就越觉得丢人。哪有人捡粪还带上个妈的?
一天,出门前,母亲把皮大衣交给了我:“穿上暖和,今天来寒流了。”
“弄脏了咋办?”我真的很想穿,但又觉得不妥。
“没关系,穿上吧。改了再不穿,不是更浪费了吗?”
我穿上了沉甸甸的皮大衣。一走到外面,就感到了它的功效:寒风刮到脸上,像小刀子似的生疼,身上却风打不透。
远处,传来了马蹄的“■■”声,周围的几个学生立即都向声音传来的方向翘首而望。
路灯下,一队马车从夜色中冲了过来,人们兴奋地骚动起来。
一辆马车在经过我的面前时,一匹马的尾巴翘了起来,我立即跟在了后面。
“马尾巴翘起来啦。”一个正在变嗓音的男生傻乎乎地一声驴叫,立即招来了几个抢粪蛋的“强盗”。
我不敢太贪心,铁锹落地,追着马车跑,把能抢到的不客气地全收到了锹里。马粪在土篮里还冒着热气呢。
看着这长长的一队马车,我完全忘记了守护在一边的母亲,我把土篮放到了一辆马车的后沿上,双手一撑,人就蹿上了马车。
皮大衣直打滑,我只好松开了土篮,抓住了木头板子。
哈哈,这批马肯定都是一起喂的,一个翘了尾巴,剩下的也快了。
正想着美事呢,马车轧到了一块石头,车身一颠,土篮翻到了地上。
那天,我不知道在马车后上下跳跃了多少次。最后,连笨重的皮大衣都变灵巧了,就跟铁道游击队员扒鬼子的火车般利索。
太阳升高了,土篮沉得提不动了。我在雪地上拖,用双手捧着顶在腹前走,不停地换肩背着,终于坚持到了学校。站在学校那已经堆得高高的粪丘边,我感到了自豪:我也为农业大丰收尽了力。
不用说,皮大衣已经是一塌糊涂了。
打那天起,皮大衣加入了支农的行列。因为不再感到冷,可以在冰天雪地中打持久战。那年,我被评选为学校的“积肥模范”。
恢复高考后,学校不再要求捡粪了,皮大衣又被封回了箱子。渐渐地,它彻底地被我遗忘了。
1988年,我出国留学了。我的箱子里塞满了土不土洋不洋的服装,全部是根据国内当时对国外生活的介绍严格筛选的。
出了国,才知道,大部分衣服“有碍观瞻”。
人穷得底掉自然顾虑不了那么多。一件件全派上了用场,即使不入流,也无所畏惧。
一天,我换上了一套裙装,男士们远远地就彬彬有礼地为我打开了门,女士们迎面走过也会微笑。正在莫名其妙间,一个老妇人问我:“你是从日本哪个城市来的?”
好端端的,一个大粪桶倒扣到了我的头上。
“夫人,我是中国人,是从大陆吉林省长春市来的。”
“对不起,你的裙子很漂亮,你穿得跟日本人一样考究。”
“在中国的大街上,你不仅可以看到漂亮的裙子,还可以看到比我更漂亮的人,比日本更宽敞的大街。”
在此后的日子里,我穿过餐馆的白衣黑裙,穿过在GarageSale(美国人在车库贱卖的旧货)买到的棉大衣,穿过在旧货店精选的西服……
我穿着这五光十色的服装,一步步地走出了自己的路,成了一名外科医生。一批批不同档次的服装在我的衣橱里流转,我的生活也像万花筒般地变化莫测。
当我的衣橱里挂满了漂亮的名牌货时,母亲漂洋过海地看我来了。
“我为你带来了一个最好的纪念品,你猜吧?”母亲指着提箱,神秘地说。
我的头脑中疾风暴雨般地狂想:是影集,朋友们的信,还是我的日记本?
我等不及了,三下五除二地开了箱。
里面一片红彤彤的。
拽出来一看,老天爷,是那件皮大衣。还是军大衣的款式,母亲把它再次改头换面成了鲜红色。
母亲老了。
我的聪明耐劳的母亲竟然也会变老!
“美国人喜欢穿鲜艳的衣服,你穿上准合适。快试一试。”母亲和当年的我一样,也陷入了国内宣传的误区。
妈妈呀我的老妈妈,你怎么把它给带出来了?穿没地方穿,收太占地方,捐了又不忍心,你这不是调理人吗?
“它是我拿四斤豆子换的。”母亲打断了我的思路。
“四斤豆子?”我开始怀疑母亲衰老的程度可能超过了正常水平。
接下去,母亲对我讲述了皮大衣的全部故事。皮大衣一下子变得无比沉重。
解除了咒语,说客仍是说客!
半个世纪过去了,皮大衣凝着战火硝烟,走过人间地狱,荡涤过政治风波,又回到了美国;皮大衣的第二任主人,我苦命的母亲,由一个伶俐的小女孩变成了老妇。可是,母亲更优雅可人了,岁月的沧桑全部都凝练成了风韵的精华。
太阳,是红色的;血与火,是红色的;中国人吉庆的颜色,是红色的;母亲千里迢迢送给我的皮大衣,也是红色的。
我把皮大衣装进了一个专门用来保存衣服的袋子,仔细地拉好了拉链,挂在了主卧室衣橱的最上面。
“妈妈,你把它收藏好,将来,留给我。”身边,比我高出了一头的女儿郑重其事地对我说。
我知道,皮大衣的故事还有续篇。
作者简介:
张亚,女,辽宁省鞍山市人。1984年毕业于辽宁大学经济系。90年代初赴美留学,获工商管理硕士学位。现定居美国从事房地产工作。美国职业女性协会会员,美国房地产协会会员。
责任编辑 王虹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