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割草,开到荼靡
2012-04-29高萌阳
伫立灰色山冈 干朽的枯草飘飞
风中摇曳的花瓣 温柔如你的笑颜
记忆的碎片 宛若银色彼岸的虚幻
银色的雪割草
唱着无人知晓的歌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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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您……您好,打扰了。”白衣女孩敲了敲窗棂。
“请,请问有人在吗?我找不到回家的路了……”她轻声恳求,银铃般清脆的声音在木屋里回响。
“……”
“能让我在此歇一歇脚吗?”
“我看不见,迷了路。”女孩清秀的脸上缠着一圈绷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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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出生在鬼族,七十一年前,来到这片森林居住。
那一年下了好大的雪,一连数十天,我们找不到任何食物。
妈妈化身成一个老婆婆去村子附近乞讨。
一个小男孩在村口,看见妈妈在风雪中瑟瑟发抖,就拿了很多食物给了她,她欢天喜地地拿回来,那些食物让我们熬过了整个冬天。
“要去谢谢他啊。”爸爸说。
他们早晨出门,就再也没回来。
树精告诉我,他们违反了鬼族与人类签订的誓约——永远不踏入人类居住的村子。他们身上重重的寒气足以使人类丧命,尽管他们没有恶意,但还是被阴阳师驱逐。
我盖了一间小木屋,在围墙上种了许许多多的雪割草。细长的茎干,圆润的花瓣,初雪之时,满世界都被白色溢满,风花雪月,一泻千里的烂漫。
我的屋旁有一棵古老的榕树,住在上面的树精是我唯一的伙伴。他告诉我什么时候人类进入森林捕猎,什么时候我该出去躲一躲。
屋子四周用白色鹅卵石整整齐齐地砌出蘑菇园,摆放着各种木头;屋后的小菜园里有水灵灵的梧桐,娇嫩的蔷薇,饱满的塔松,幽香的米兰,新鲜的丝瓜,艳丽的凌霄。
我在屋顶种了一架绿葡萄,夜晚摘下它们,放入嘴里冰冰甜甜的。
我信守誓约——从不踏入村子半步。
我知道,我墨绿色的头发,湖蓝的瞳孔,青色的爪子与隐藏在嘴角锋利的小尖牙会吓到人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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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您叫什么名字呀?”
“我叫青鬼。”其实我没有名字,但我知道人类将灵异的生命叫做“鬼”。
“啊,好有趣的名字。”女孩笑了。
“你听说过青鬼吗?”我试探性地问她,“我就是传说中的青鬼啊。”
她呵呵笑着,抬起头,向我蓝色瞳孔的方向望去——看来她是真的什么也看不见。
“人类,怕鬼吗?”
“我爸爸很怕。他说很久以前,他见过鬼……”
“后来呢?”
“后来爸爸说,不要去森林深处。”
“也许鬼没有恶意的,也许,他们只是模样可怕。”
“可那不是他们的错呀!善良的鬼,就算面目狰狞,也没什么可怕的。”她的声音让我想起葡萄架上的绿葡萄,清透,晶莹。我知道这种联想很怪。
我望着她纯净的脸问她:“假如我长得很可怕,你会跑开吗?”
“我的眼睛看不见形状,只能感觉到心灵。再说了,能生活在鸟语花香中的鬼,怎么会很可怕呢?”
瞬间,竟有一丝莫名的感动掠过心头。
时逢初春,女孩白色的裙角在我的花园里飞舞,像只刚刚破茧而出的蝴蝶。
“这是雪割草吗?”她摸着一片圆圆的叶子抬起头问我。
“是啊……怎么?你们的村子里没有吗?”我觉得这种植物没有什么稀奇的,森林里到处都是。
“嗯。”女孩儿点点头,“大人们都不喜欢这种花。他们说它在雪后盛放,在雪化前枯萎,身负诅咒与宿命,是种不祥的花。”
“这种花来自我的家乡,是一种坚强象征:命中注定在风雪中独自忍受孤独,只有将整个夏天积蓄的能量释放,孤注一掷,才能绚烂天边,所以花期很短;这也是一种承诺,对生命与爱的承诺。信守与雪的约定,在寒风里挣扎着绽放,纯白无瑕。”这是我的鬼国雪割草的花语。
“这么美好的寓意,我第一次知道呢!”女孩兴奋地说,“我也很喜欢这种花,我闻得见它们的香气,就像第一场雪来临时,推开窗子一瞬间扑进屋子的香气。可是从来没有见过她的种子……”她的声音渐渐低下来。
我的嘴角微微上翘:这些花儿的种子,只有寒气很重的鬼才能看得到并收集起来啊。森林里的花儿,还是爸爸妈妈种下的呢。
这么多年过去了,他们,又去了哪里呢?
------4------
夏至,鬼族的传统节日,睡懒觉的好日子。
黎明的时候,小屋里溢满了暗暗的淡蓝色微光。靠着那个软软的蒲公英枕头,舒服地陷进去。
“再睡一会儿吧。”我告诉自己。
等到再睁开眼时,满目都是明媚。
“青鬼,您在吗?”
“啊——”我下意识地从床上蹦起来,女孩真的又来了……但是我,会不会吓到她啊?没关系,反正她也看不见。心里有一百个声音在打架。
“你好啊,我来早了吗?”
“没有没有,当然没有。”我听见自己的声音里有点儿发颤,莫名地紧张和兴奋。
她注视着我的脸庞,专注的样子很美。
“你的眼睛是天生失明还是有别的原因?”我好奇地问上一句。
“村子里的老人说我的父亲年轻时遭到了一种寒气的侵蚀,好不容易才保住性命,但是我们家的女孩子都看不见……”
我心一惊,难道……
女孩感觉到了我的沉默,她笑了笑:“其实这也没什么的……我能感觉到窗外蓝天上的云朵被风吹得飞快游过;能感觉天色从紫色蓝色变成白色灰色黑色;我能感觉到阳光抚摸我的头发;我能想象出青鬼的花园是一片姹紫嫣红;我能闻到雪割草悠悠的清香,听到榕树细碎的沙沙声……”
“那你有没有听到我心中的声音呢?”我漂浮起来,轻轻地搂住她,“我喜欢你啊……”
女孩的脸庞染上一层淡淡的绯红,像是一朵蔷薇花。
我拉着她飞起来,穿梭在漂亮的悬铃木中,大大的马蹄形叶片长得密密麻麻生机勃勃,风一吹哗哗作响。茂密的树交织成一个绿色的甬道,树上栖着知了,不知疲倦地叫。
我缓缓吐出寒气,天渐渐地暗下去,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
风吹下几条嫩嫩的凌霄花,零星的露珠欢快地在花瓣上跳跃,沿着树藤落到女孩的长睫毛上,亮晶晶的。
榕树上时不时滴下颗颗水珠,湿润了亮晶晶的鹅卵石。鹅卵石上茸茸的青苔被雨水浸润得无比肥嫩,我好想抓起来吃掉——但碍于自己的形象,只好遗憾地撇了撇嘴。
一个鬼,为了人类而改变自己的行为,这意味着什么呢?
我停下来,拉着她的手坐在榕树下,听小树精鸣出圆润的歌声。
树干被水浸透了,变得斑斓美丽,棕紫色,灰栗色,橄榄色;天被水洗涤了,碧色的蓝,透明的紫。
如果我会让时间凝固的法术,我一定把这一刻定格,收藏在回忆的夹子里,让我在漫长的生命中回味。
冬至。
我用手指点了一簇蓝莹莹的火,点燃壁炉。
我的木屋里有一个真真正正的壁炉!小时候,每年冬天爸爸都会从森林带回许多木头,三个人围坐在壁炉前烤山芋。
炉前铺着一条肥大的羊毛毯,坐在上面软软的。火烧得很旺,火光印在我的脸上,发烫的温馨。
炉火跳跃着,那么美丽:暗红的一团火,镶着炭块,金黄色的火星沿着一条线游走过去,照亮壁炉内侧的一行是我下意识刻下的文字:
你是否知道,有些事,纵然没有结果,却改变了生命的方向?
“这么久了,应该有效果了吧……”我自言自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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推开木门,天地一色,满目妖冶的纯白。
这个冬天的第一场雪。院子里的雪割草含苞待放,而我,等待着我的女孩。
整整一周,女孩都没有来。我不知道她是不是按照我预期的方向发展,这毕竟是我的第一次尝试,原来只是听爸爸妈妈说过,有什么副作用,我也不知道……
我坐不住了。
夕阳西斜,哀戚的风,深寒的天。
一天清晨,我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叫醒,“是她吗?”我暗自欢喜,兴冲冲地跑去开门。
门口一个黑发的中年男子直直地与我对视。
男人没有进门。他的手颤抖着,布满皱纹的脸上写满了恐惧。
“鬼先生,你想要什么都可以,只求您离开我的女儿吧!”男人被恐惧和愤怒折磨得整个脸在扭曲,他鼓起勇气抬起头,直视我的双瞳,“您可知道,我就是侵染了您父母的寒气,才使我的女儿永远看不见!”
“请不要忘了鬼族与人类订下的誓约啊……”男人一下子跪在我面前,“求求您,收回您的魅惑之术吧!”
我是熟练地掌握魅惑之术,只是我发誓从未对任何人类使用。
但这个时候,我百口莫辩。身后的村民有的在哭泣,有的在咒骂,有的在哀求。
我知道女孩一头青丝在一夜之间变成了白发。这就是我和她频繁接触的原因——两种鬼的寒气相遇,也许可以解除诅咒,她就可以复明了。雪化的时候她的头发就会变回原来的颜色。
我违反了契约。我必须离开,否则会像爸爸妈妈一样,灵魂被阴阳师粉碎。
我要回到鬼国去了,那里才是我该归根的地方。
我将离开你。
还你安宁。
------6------
女孩,请原谅我——
我引入阴冷的潮气,木屋的外侧霎时间被湿漉漉的青苔布满,黏糊糊的绿色植物爬上房顶屋檐;屏风上美丽的花藤被浸染成血一般的红色;壁炉上出现了许多暗绿色的霉菌斑点。圆润光滑的鹅卵石变成了黑色的墨炭块,密布着又滑又冷的腐败物质;石头缝里冒出一朵朵带着红色斑点的、诡异的蘑菇。
花园菜园里所有的美丽的植物都被我连根拔起,取而代之的,是妖娆的曼珠沙华。
我将温馨美丽的小木屋改造成了阴冷可怖的鬼屋。
曾经的美好,就当是做了一场美丽的梦!梦是如此美妙,但现实却此般恐怖。
这个梦醒来,就请忘了我吧!
一段没有结果的爱情,就像陷在沼泽的羸马,越挣扎,越深陷。
我慢慢戴上了青色的面具。
我知道你一定会来找我,那么当你见到我时,就害怕地跑开吧!
“青鬼,你在吗?”女孩躲在半掩的门后向屋里询问,声音中溢满了不安。
我知道,我精心布置的恐怖风景,已经使她心惊胆寒了。
我看到了她的眼睛——那么明亮美丽。琥珀色的眸子,黝黑透亮的瞳孔。
“不是的,不是的,这里不是这个样子的!青鬼,你在哪里?”女孩的喊声回荡在阴暗的小屋中,我分明听见心底什么东西支离破碎。
我漂浮在她身后,狰狞的面孔倒映在窗子上。我青色的爪子搭在她的肩膀上,一颗尖牙若隐若现地露在嘴角。
“我就是青鬼,你要找我吗?”
女孩哭着向外面跑去,踉踉跄跄,摔倒在大理石台阶上。此刻的我多想飞过去扶起她,把面具摘下来,告诉她不用害怕,其实青鬼是一个帅气的少年。
但是我知道我唯一能做的就是放任这个我深深爱着的女孩逃开,看她带着梦境破碎的伤痛、带着无法安慰的惊恐、带着被欺骗的失望、带着不能言说的无法相信,泣不成声地逃开。
女孩,如果你回头,能否看见身后狰狞的青鬼,湖蓝色的双眸中,有一滴蓝色的泪水,溅落到黑色的石头上,滴答一声,碎成四瓣。
那个夜晚,世界白茫茫的一片。
雪割草开放了,漫溯于森林中,有一种凄美的味道,清冷的,单薄的,彻骨的寒意,流连其间。
长长久久冬天到来了,漫天的白雪,将所有的罪恶繁华都掩埋,世界只剩下纯净的一片。
洋洋洒洒的花瓣飘落在雪上,慢动作的缱绻那些漫无边际的记忆。
雪割草绽放,烂漫到无可救药,柔和的圆弧烂漫天边。在风中摇曳,沐浴着飞雪。
如果可以,请不要哭泣。
如果可以,请原谅我在雪化前离开你。
------7------
女孩终于能看见雪割草,却再听不到那个少年温柔的声音了。
一个雪化的夜晚,她的满头银发变回了青丝;那天清晨,她看到了已经花开荼靡的雪割草。
它们干枯的枝叶在风中瑟瑟发抖。
女孩到处寻找青鬼,但是所有人都遗憾地告诉她:青鬼,已经离开了村子。
有关青鬼的一切痕迹都消失了——小木屋,花园,菜园……只剩下那颗孤独的老榕树。
这一切的一切,就像是一场梦。
漫山遍野的雪割草枝叶飘摇,银白的花朵像雪一样,在风里飘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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