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中自有禅机
2012-04-29刘晓天
王铎不仅是杰出的书法家,也是明末清初北方诗坛大家、孟津派的代表人物。诗作是王铎挥毫的重要内容。最需要强调的是,王铎凭借《文丹》成为明末清初乃至整个传统社会时期重要的美学家,而书法作品则是王铎美学生动、具体的诠释。
其中,王铎提及寺庙、僧人的书法大多笔精墨良,同时对认识王铎与佛教的关系大有裨益。通过考察这类书法,可以加强对晚明清初佛教的认识。
常以寺庙入诗书
王铎的书法提及众多寺庙,以千年古刹为例,北京地区最多,如报国寺、柏林寺、长椿寺、崇效寺、功德寺、碧云寺、洪光寺等,此外还有洛阳香山寺、南京天界寺、镇江金山寺、苏州惠庆寺、高邮华严寺等。张升编著的《王铎年谱》除了提到洛阳白马寺、嵩山少林寺外,还补充了部分南京著名寺庙,如普德寺、弘济寺、栖霞寺、观音庵等。这些寺庙主要集中在河南、北京和江苏三个地区,这与王铎的籍贯和官宦生涯主要集中在北京、南京是相符的,也与明代北京、南京寺庙最聚集的历史状况是一致的。书法中多次提及说明王铎时常出入寺庙。
洛阳香山寺是唐代大诗人白居易的居住地和墓地所在,自然吸引众多文人骚客慕名而来、驻足流连。明天启四年(1624年),王铎来到香山寺,留下“入山才悟浮生理,仙梵佛灯仔细论”的感悟。王铎存世有关香山寺的书法立轴有两件,除了创下高价的行书《洛州香山五律诗》轴,还有一件是描写夏景的行书《香山寺作五律诗》轴(日本藏)。
王铎数次登临镇江金山寺,曾在金山寺壁题“飞岩惊涛”四字,草书《金山寺七绝二首》轴(安徽省博物馆藏)“写于明崇祯八年乙亥(1635年),是年王铎43岁,是王铎早年典型书法风貌”。
“大江鳌背拥金堤,解缆攀藤路欲迷。赤日常流孤寺外,白云只在暮山西。曾崖剥落残碑卧,古洞阴森怪鸟啼。卜筑中泠堪自老,何须更棹武陵溪。”
王铎将金山寺的壮丽、巍峨栩栩如生地表达出来。
王铎还喜欢去北京报国寺赏花,行书《不远虚堂路五律诗》轴是他“丁亥(1647年)三月报国寺看花不得入门书”的作品,多少带有赏花不成的遗憾。而行书《蒋若耶招饮太平庵五律诗》轴(天津博物馆藏)则说明,王铎游览之余亦在寺庙聚会饮酒作乐。
寺庙大多环境幽静,风景优美,草木葱郁,甚至有一些奇异景物,是当地名胜,正所谓“天下名山僧占多”。寺庙还荟萃众多人文景观,如悠久灿烂的历史文化、金碧辉煌的殿堂像设、优雅别致的亭台楼阁、美丽动人的传说和故事等。“性好旷野长江,邃林怪石”的王铎,一生好入名山游,因而常常“到寺亦忘返”。
乐与僧人游
王铎与僧人关系密切,“金陵天目僧”、“静观长老”、“无知大禅宗”、“无冈大禅宗”、“心香”、“道”等都得到了王铎墨宝,而“万如上人”、“乐山上人”等则在书法中被提及。《王铎年谱》记录了“浙僧东渤”、“少林僧海沤”、“印凡上人”、“苍雪大师”等,《中国书法全集62王铎二》也提到“无我上人”、“谷语僧”、“石钟僧”等。
王铎经常与僧人交流诗作。北京崇效寺僧人静观就摸透了王铎的习性,“静观老和尚遇吾来崇效,便前一二日磨墨,书近作留之。”草书《清虚芳草长五律诗》扇面(台北故宫博物院藏)则“留天界寺僧舍”,而在寺庙吟咏、创作的诗作再经过王铎的斟酌后往往被写入书法作品。存世有关苏州惠庆寺的行书《怀白莲泾惠庆寺五律诗》轴和行书《苍雪禅院五律诗》轴(天津市文物公司藏)就是这样的例子。
明崇祯十六年(1643年)春,王铎造访苏州惠庆寺僧人苍雪。苍雪专讲《华严大疏》,同时也是一名诗人,后人集其诗编有《南来堂诗集》。王士祯认为他是明代三百年来第一诗僧。王铎此行就写诗与苍雪多有切磋。惠庆寺一行留给王铎深刻的印象,不然不会“怀白莲泾惠庆寺”,而行书《苍雪禅院五律诗》轴同样带有怀旧情感:
苍雪禅院其一晓翠在窗内,草深闭古房。不闻晨梵动,时见众山光。此际无人迹,了然一石床。春风且(莫)锁,寂寂牡丹香。庚寅二月晴日日午书。王铎。为栎园周年丈诗坛求正。落一莫字。
周亮工别号“栎园”,精通书画、金石、诗文等,与王铎同为“贰臣”。该作反映了王铎和周亮工在诗文上的切磋,“此书落笔沉着果断,结构稳中有险。真率恣肆,雄强霸悍”。《中国古代书画图目》、《中国美术分类全集中国法书全集》、《王铎书画编年图目》等权威出版则说明这是一件不可多得的王铎书法精品佳作。
王铎在米芾《吴江舟中诗》(美国大都会博物馆藏)、《虢国夫人游春图》(辽宁省博物馆藏)、巨然《秋山图》(台北故宫博物院藏)等重要书画上都留有题跋,这说明王铎从事鉴藏活动,而有些是在寺庙进行的。清顺治三年(1646年)正月十三日,友人张云斋获古楷帖于报国寺,王铎为其题跋。王铎收藏有一个陆治的手卷,“予得此卷于白莲泾僧舍”。
以佛教为精神寄托
僧人以修持和传承佛法为本业,但是在儒、释、道三家融合的大背景下,明代寺庙的僧人具有了很高的文化素养。不仅佛学水平高,而且精通儒学、文学、艺术、戏曲,甚至文物鉴赏,因而成为文人士大夫交往的重点对象。由此,明代的寺庙成为了连接僧人与文人士大夫,并进行文化活动的重要场所。
需要指出的是,王铎与僧人的交流主要集中在文艺领域,而不是佛教教义,并且佛教没有对王铎一派“突兀岩峦气”(台湾藏)的书法风格产生影响。王铎的书法自始至终浸透着自己的意识和思想,“王铎时代,即明末清初时代的艺术和美学——不只是书学——是以傅山的“四勿”为纲领,以王铎的《文丹》为灵魂的辉煌的时代。”
虽然是这样,王铎信仰佛教却是不争的事实。明天启丙寅(1626年)五月,北京一处火药库发生爆炸,威力巨大,犹如地震。王铎认为全家人能够幸免于难是因为他“端阳夜偶诵心经”,体现了“佛法之灵验”。
王铎曾为宋权作行书《枯兰复花赋》卷(辽宁省博物馆藏)。王铎逝世后,宋权的《怀王觉斯》有句云:“我怀王宗伯,自号有发僧。”关于王铎“有发僧”的别号,一般知之甚少,但亦有作品为证。行书《西山诗》手卷有句“我亦发僧参半偈”。王一亭曾藏有落款为“西洛发僧王铎”的手卷。王铎的“有发僧”与黄庭坚的“似僧有发”如出一辙,足见信仰佛教之深。
王铎为官消极,降清后更是越发苦闷,但真正让王铎难以接受的是不受统治者重用,所谓“学而优则仕”,王铎道德文章海内共仰,但长期的冷落让王铎对仕途绝望。行书《中极殿召对作七律诗》轴多少表达了这样的心理:
宫漏不闻白昼清,帘垂深处问苍生。五敦式序将修礼,三接动劳为论兵。辰翰亲题墨淫,天容霁照玉珠鸣。书生纳真无补,安得刍荛答圣明。中极殿召对作。嵩樵。
与一般人受到皇帝召见不同的是,王铎表现得淡泊、泰然,丝毫没有任何的兴奋、喜悦。由于对福王有救命之恩,王铎在福王成为弘光帝后受到重用,即便如此,王铎依然我行我素,在弘光帝的内殿“奉敕”书联曰:“万事不如杯在手,一生几见月当头。”王铎的联句竟然只是借酒消愁而已,其心灰意冷、颓废堕落由此可见一斑。王铎内心的郁闷和压抑必然需要排解,而佛教的思想、观念和理论与王铎的需求有着天然的契合,佛教自然成为王铎的精神寄托。
儒、释、道融合
佛教在中国有着广泛的信仰和巨大的影响,但佛教也有过曲折和苦难。进入中国以后,佛教在经历了魏晋南北朝的动荡和初步发展后,至隋唐达到极盛,所谓物极必反,盛极必衰。唐武宗灭佛后,佛教一蹶不振,日渐衰微、没落。明代执行的是朱元璋制定的对佛教“既整顿和限制、又保护和提倡的政策”。佛教的元气有所恢复,北京地区共建佛寺1000余所,明代后期南京佛寺总数超过600所,但也依然无法与佛教昔日的荣光相提并论。
面对严峻的形势,加强与儒学和道学的进一步融合以求得更大的生存空间成为佛教立足的不二选择。儒学与道学亦正视佛教的存在,积极吸收佛学精华以加强自身的地位和影响力。儒、释、道三家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互为支援的趋势在晚明社会日益显著,而文人士大夫的积极响应和推动,亦促使这种局面的发展和繁荣。王铎出入寺庙,与僧人来往,体现了晚明文人士大夫参禅论道的时代潮流。2011年3月嘉德四季第25期拍卖会2179号行书是王铎为“明宇佛社道友”所作,可见像王铎这样信仰佛教的现象是具有广泛性和普遍性的。
频繁出入寺庙,与僧人多有来往,是王铎信仰佛教决定的,这不仅是时势使然,也与王铎的经历、性格等相关,有关寺庙和僧人的书法是王铎艺术水准的写照,是王铎诗文创作的缩影,是王铎心灵的窗户,更是王铎身处的明末清初时期佛教现状的集中体现。
面对强大、统一的皇权,佛教在臣服、畏惧的同时,也开启了转型的轨道以获得处境的改善来阻止地位的不断下降。儒、释、道三家融合加强了佛教的弹性和适应能力,扩大了佛教的影响,加速了佛教的世俗化,赋予了佛教更多适应现实的功用,从而为佛教注入了生机和活力,在一定程度上缓解了佛教岌岌可危的境遇。王铎与佛教的关系从表面的形式上看仅仅只是文人士大夫出入寺庙,与僧人来往如此简单、普通而已,但透过表象,从深层次的内容来讲其实是错综复杂、盘根错节的,不仅是世俗权力与宗教信仰的矛盾、斗争,也是本土文化与外来文化的角力、博弈。因而,王铎有关寺庙、僧人的书法是研究明末清初佛教的实物资料,不仅具有艺术价值、文学价值,也具有历史价值、学术价值。